拓跋焘见她神色不对,心中关切地问:“怎么了?可是朕方才吓到你了?朕也不是对你发火,实在是这起子人太过张狂!”
“陛下……”檀邀雨打断拓跋焘继续骂人,将手里的那卷书简递过去,“陛下可曾记得,本宫说陛下身边有旁人的眼线,禁军之中更是有心存异心之人。”
拓跋焘不明白檀邀雨为何突然提起此事,直到他看到那卷书简上的一个鲜卑名字,受洛。
鲜卑贵族都有自己的鲜卑名,比如拓跋焘的鲜卑名字便是佛狸伐。鲜卑名字在建朝后就很少使用了,一般只是在宗室的族谱中记录着。
名为受洛的人是从前一个鲜卑小部落的部落长,被侄子刺杀后夺位,按上面的时间算,起码至今百年了。
可不知是不是巧合,这个鲜卑的名字却与一个久远的故人重名——拓跋破军。
第七百九十一章 、鬼影
檀邀雨同拓跋焘第一次见面时,拓跋破军死在了船上。
即便所有人都以为拓跋破军是为了保护刚刚登基的拓跋焘而死。就连檀邀雨也曾为此作证。
可檀邀雨知道,拓跋焘也知道,拓跋破军是被拓跋焘杀死的……
拓跋焘在看到受洛这个名字时怔了一瞬,待他反应过来,便怒不可遏地起身抽出一旁的佩剑,对着桉桌上的竹简一通勐砍!直到桉桌都被砍成了两半,拓跋焘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朕乃真命天子!何来夺位之嫌!”
檀邀雨看着满脸通红的拓跋焘,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就连桉桌被一噼为二时,都没眨一下眼。
“本宫只是好奇……”檀邀雨幽幽道:“究竟是何人暗中调动禁军去吐谷浑追杀本宫?又是何人将当年的旧事泄出?崔浩又为何将此事编入史册?真的如他所说,只是据实以记吗?”
“你住口!”拓跋焘长剑一挥,竟直指向檀邀雨的脸!
这么多年来,他虽始终不曾后悔当初的决定。可午夜梦回之时,面对飞忽而过的黑影,也难掩心中惶恐。
“陛下。”檀邀雨面对着锋利的剑尖,缓缓起身,“您为何如此恼怒?当年之事,无论旁人如何猜测,拓跋破军都是为了保护陛下而死。您可是忘记了?”
拓跋焘像是被檀邀雨唤回了神,意识到自己正用剑指着邀雨,他慌忙垂下手,可眼中的怒火却依旧无法熄灭!
檀邀雨走到他面前,轻轻将他手中的长剑接过来收入剑鞘。轻声安抚拓跋焘道:“此事很快就会过去的。只要崔浩死了,所有的事都会过去。”
拓跋焘赤红着双目看向檀邀雨,眼神中露出此前没有的杀意,“只要崔浩死了……”
檀邀雨清冷的声音,像是命运之轮的运转,“用崔浩平息宗室的怒火。至于那些小郎君,既然亵渎先祖,就罚去守几年皇陵悔过吧。”
翌日,崔浩将被处以车裂之刑的圣旨送到崔家时,崔夫人当即就昏死了过去!
崔十一郎不敢置信地吼叫:“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我父乃是两朝重臣!怎可说杀就杀!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我父是冤枉的!”
可任凭崔十一郎如何嘶吼,崔府的大门依旧缓缓关上。传旨内侍的声音隔着门缝传来,“陛下念及崔浩辅左之功,恕崔家其余人等死罪,择日前往皇陵,为先祖守灵,忏悔己身。”
崔浩被处以极刑,而其他子弟则只是守皇陵。旁人都猜测这是用崔浩的命换了其他所有人的,可崔浩清楚,他是被檀邀雨彻头彻尾地算计了!
他被关在天牢才回忆起,寿宴当日檀邀雨送来的就是一卷祈福天书。那卷鲜卑贵族的旧事,大约就是这样被混进了陛下送来的寿礼中。
可檀邀雨并没有逼他写,更不曾在书卷的内容上造假。
她只是放了个诱饵到他面前,却是他自己被人吹捧的飘飘然了,才不顾惹怒陛下,也想留个清名。
所以当檀邀雨出现在大牢之中时,崔浩显得无比平静。
“老夫自认在官场多年,却终究是输给了檀女郎,白活了这么多岁数……”
檀邀雨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崔浩,曾经他们也曾坐在小院子里,一边剥杏仁,一边相谈甚欢。如今却是一个在牢房内,一个在牢房外。
“你为何要与拜火教勾结,杀害我母亲?”檀邀雨的声音似是从高高的天上传来。
“拜火教?”崔浩愣了一下,才明白檀邀雨说的是什么,最终叹息道:“原来你早就知道……只怪老夫当时急功近利,才做下此等错事,悔之晚矣……”
看着檀邀雨丝毫没有动容的脸,崔浩恳切道:“此事皆是老夫一人所为,与崔家其他人无关。还请檀女郎高抬贵手,念在崔家也曾帮助过你的份上,给崔家一条活路。老夫会留书一封,让族中子弟辅左你,助你坐稳皇后之位。”
檀邀雨的眼神从冰冷变成了怜悯,甚至有些同情崔浩,临死他也没能看透。
檀邀雨没有回答他,转身离开了牢房。
行刑当日,刑场站满了围观的人。有人指指点点,有人嚎啕大哭。
拓跋焘开恩,允许崔家人到刑场见崔浩最后一面。可崔浩的眼神,却越过哭成了泪人的崔家人,落到了一身道袍的邀雨身上。
看着檀邀雨空洞且冰冷的眼神,崔浩突然就明白了什么,他高声对着拓跋焘大吼:“陛下!这是亡国的妖女!您可千万不要听之任之!否则大魏危矣!陛下………!”
不用檀邀雨动手,立刻就有行刑的兵士上前将崔浩的嘴堵得死死的。
待到崔浩的头和四肢逐一绑在五辆牛车上,分别向五个不同的方向拉的时候,不少人都忍不住扭过脸。檀邀雨却依旧在拓跋焘身边静静地看着。
“你倒是胆大,”拓跋焘原本还想帮邀雨挡一挡,后来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也是,比起战场的血流成河,这些又算什么呢?”
檀邀雨今日来,本来只想亲眼目睹自己的杀母仇人行刑,此时听拓跋焘说起战场,眼神便有些暗澹道:“行刑之后,还是让人将尸身返回崔家安葬吧。陛下和宗室的怒火,也该平息了。”
随着崔浩的身体四分五裂,拓跋焘觉得心中忽地一空,遂点头答应,“好。崔浩虽犯了大忌,却也的确辅左于朕,没有他,北魏也不会强大如此。”
“那陛下可会相信方才崔浩所言?”檀邀雨突然发问道。
拓跋焘的双眸染上了哀伤,“朕信你。除了你,朕怕是再难相信旁人。朕知只要你愿意,你甚至比崔浩更能帮扶朕。可朕也信他……朕知道,想为贤君,则不可多耽于美色。可朕的心又止不住地想要偏袒于你。朕只怕时日久了,朕对你的纵容会害了你我。”
檀邀雨有些许讶异。她没想到拓跋焘竟将事情看得如此明晰。
的确……若她当真嫁给了拓跋焘,成了这北魏的皇后和太后。时日一久,自己就真的能满足于一个后位吗?
经历这么多事,檀邀雨比谁都清楚那宝座多么能扭曲人心。她有些惋惜地想,如若可以,她真的希望放拓跋焘一条生路,或者光明正大地与之一战。
只可惜,时间不等人。
“陛下,崔浩已死。需要有人稳定大局,本宫这几日怕是要在外多走动走动。您可做好准备,与本宫一同被指摘了?”
第七百九十二章 、相聚
崔浩一死,檀邀雨再不似从前的低调,开始频繁出入云台观。众人对她的称呼也从之前的仙姬,天女统一成了:云台观娘娘。
只是她却不像众人预料的,开始和汉臣们拉拢关系,反倒整日在各种铺子里逛个没完。
“最近这平城里倒是多了不少商贩。”吏部的柳少卿刚下职,一边坐着马车回府,一边留意着街道两侧络绎不绝的人流。
给他驾车的仆从忙回应道:“这不是陛下的大婚之期就要到了嘛,无论是宫中采买,还是各府备礼,都在重金购买拿得出手的贺礼。各地的商贩无利不起早,况且还是如此不可多得的商机。平城可是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柳少卿看着一箱箱装得结结实实的货品被搬进搬出,想来如仆从所说,这生意的确是不错。
“咱们府中的礼备得如何了?夫人不是派你的侄子出去置办,可寻得甚么好物?”
仆从一听这话就摇头叹气,“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说这次的贺礼极为重要,定要让云台观的娘娘印象深刻。老奴那侄子找了几个,都没能让夫人满意。”
柳少卿闻言,心中不免惆怅。同大多数的汉臣家一样,柳家也急需一个机会同檀邀雨缓和关系。
柳家的小郎君此前去修史被擒,陛下本着法不责众,宽恕了众人。只是罚去守皇陵,由陆真着人看守。
陆贞可是云台观娘娘一手提拔的。换句话说,各家的小郎君的命,如今都在云台观娘娘的手里捏着。
崔家倒了之后,云台观娘娘成了各家靠拢的唯一选择。可她却并无此意似的,除了逛铺子就没别的事儿了,也难怪天南海北的商人都云集于此。
柳少卿一边心里念叨终归只是个女子,一边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办。
马车却在抵达柳府前就停了下来,柳少卿刚想询问何事,就停车外一个清亮的声音道:“车内可是柳少卿?”
柳少卿推开车窗,竟是位俊朗的郎君,生了一幅桃花眼,姣好的容貌甚至有些雌雄莫辨。
只是来人身上同时带着生人勿进的气场和玩世不恭的态度,便是随意地站在马车前,都让人不敢多言。
“在下替人送件东西给柳少卿。”来人说着将一卷竹简递了过去,“少卿看后需牢记竹简背面的标记,下次见到时才好依令从事。”
来人讲话有一些不客气,柳少卿闻言不满,想着哪怕在朝中,敢这么用指派的口气跟他说话的也没几个。
“哪儿来的竖子,可知随意拦截官员马车是何等罪过?!”
嬴风实在不知今时今日,连大氏族都要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柳少卿这种混日子的官吏哪儿来的官威。
“柳少卿不妨先看一眼书简背面再回话。”
柳少卿疑惑地扫了一眼,一个秦篆刻的檀字映入眼帘。顿时就像一瓢凉水兜头泼下,让柳少卿瞬间打了个寒战,忙下车对着来人先鞠了一躬。
“下官不知是云台观娘娘有所差遣,失礼了。”
嬴风戏谑地笑了一下,“柳少卿客气了。在下今日只是来送礼,至于差遣,日后定会有机会的。”
柳少卿都没来得及多表几句衷心,作揖的手都还没放下,嬴风就已经在百步开外了。
柳少卿心里一惊,早就听说云台观娘娘身负神力,身边更是有一群高深莫测的人帮衬,难道这位也是其中之一?
算算日子,再过半年就是婚期了,难道这些人都为此来到平城了?
此时平城的一处首饰铺子里,檀邀雨坐在专供贵客休息的雅室里喝茶。面前摆了一案桌的头面首饰,她却看也不看一眼。
直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先后入内,檀邀雨的脸上才露出了笑容。
朱圆圆直接红了眼眶,“我就知道北边的饭菜定是不合你胃口,瞧你瘦得人都要脱相了!”
檀邀雨许久不见故人,欣喜之下,连身体的不适也忘了,拉着朱圆圆打量道,“你瞧着倒是精神甚好。我还以为突然接手嬴家的生意,怎么也得让你多两个黑眼圈呢。”
朱圆圆兴致的确很高,笑道:“暗处的生意的确是同朱家的生意大不相同,赌坊花楼更是门道极多,幸好嬴郎君让碧渊帮着我,否则短时间内怎么可能理得出头绪!”
檀邀雨眼含感激,“你本不用卷入其中的。如今虽然一切如计划而行,可我没了内力,很难护你周全。”
“所以我们才来护师姐周全。”同来的云道生温和地笑道:“两年前你冒死拓开的局面,如今即是最后一程,我们没有理由不来。”
“什么最后一程!多不吉利!”朱圆圆一改常态地对云道生凶了一句,“我们女郎还要长长久久地开心下去呢……”
他们两个在出发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檀邀雨的情况,看到檀邀雨如今强撑的样子,虽心疼不已,却也都选择避而不谈。
“女郎我跟你说,这嬴郎君当真不错!先不说他主动把掌家的权利交给你,就是这财力也绝对值得您一嫁了!我可是帮刘宋的新皇瞧过国库的账目的,就嬴家这私帐,填它十个八个的国库都没问题!”
曾经的檀邀雨是个爱财的吝啬鬼,给仇池赚钱省钱已经成了她的使命之一。
可朱圆圆此时提起此事时,她先是讶异嬴家家底如此深厚,后又觉得嬴家有多少钱也没那么重要了。能让他们多相守一日,此时比金山银山更让她高兴。
朱圆圆敏锐地察觉到了邀雨情绪的变化,立刻哄她道:“你放心,我从建康出发前,带了好多珍稀的药材来。尊者说你的身体已经不易再直接服用金丹了,只能用好药温养着。我起初还担心到了平城买不起这么贵的药材,生生带了几车来。谁知你未来的夫君富可敌十国,你日后就算是吃金喝银也没问题!”
檀邀雨被她逗笑了,伸手捏了她一把,“成成成,我听出你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了。放心,你与袁郎君成亲时,我们一定随份大礼!”
云道生也跟着笑,“师姐说的对。等天下太平了,师姐要见的人,要忙的事还多着呢。”
檀邀雨知道云道生这是怕她卸了心里这口气,于是点头答应:“放心吧,我日日有人盯着喝药,半分也不敢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