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手术费不便宜。”
“好几万吧。”
外科十二楼的走廊上,祁聿揣着兜回答完郑海川的一连串问题。
“噢噢,好,能治、能治……能治就好。”
郑海川喏喏点头。
他顺着祁聿的回答重复了好几次话,然后,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郑嘉禾被暂时托付给了护士站的值班护士照看,祁聿是单独和郑海川谈论郑嘉禾的病情的。
小男孩虽然懂事,但这也不应该是他那个年纪该操心的范畴。
同时祁聿也觉得这件事,其实不应该是郑海川该忧心的。
这个人明明只要不管别人,完全可以靠力气养活自己。但却甘愿带着一个拖油瓶,每天起早贪黑,不仅要考虑家里多一口饭,还要考虑小孩以后的上学读书,一堆麻烦事。
纯属自己找罪受。
人都是自私的,如果涉及到利益牵扯,这样的自私更会无限放大。
杀妻骗保、争夺遗产、弃养婴孩……这些事在社会新闻上还见得少吗?这憨子难不成还指望养这个侄子来防老?
祁聿很想嘲讽一句,别指望了。
钱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最实在,指望别人都是徒劳。越是至亲,越有可能让你人财两空。他妈当初就是指望着他爸生活,结果呢?他爸自得地享受着一堆亲戚打秋风的吹捧快乐,他妈最后却连病重送医都没人送,简直像个笑话。
“这个病通常病变发展比较缓慢,不需要立刻手术。你……可以花点时间筹钱。”
祁聿几乎没有见过郑海川这样长时间的安静,最后主动开了口。
他知道郑海川家境不好,记得这人还提过自家大哥也受伤了在老家医治,怕是家里完全没有余钱。这样的情况下,要立刻拿出给侄子治病的钱,显然不现实。
“……嗯。好。”
郑海川终于有了些许反应。
他有些沉滞地点了点头,冲祁聿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谢谢你,祁医生。”
五月将尽的午后,外间是热辣的太阳。强光照在院楼十二层的玻璃上,燥热,刺眼,又令人烦躁。
好在医院的空调系统已经开始运转,一窗之隔尽是凉意。他们站立的位置头顶恰好就有输送冷气的送气扇,一股股地吹着冷风,拂起祁聿的白掛下摆,也打得郑海川手中装着片子的口袋颤颤抖动。
祁聿一时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他张张嘴,又闭上了。
直到注视着白色的大口袋从青年的指缝中飘落到地,而郑海川那原本粗糙又坚实的一双手,已经捂在了那张他什么表情也看不见的脸上。
只能看见郑海川无力地靠着医院的墙壁滑坐到了地上。
四周充斥着难以屏蔽的嘈杂声响。病人的闹腾,医生的安抚,家属们絮絮叨叨的担忧,护士台前从未停止的呼叫铃……在那其中,还有难以忽视的一抹稚嫩的声线——
“护士姐姐, 打针针疼吗?偷偷告诉你,我、我其实有点怕疼的。”
“不疼哦,就像被蚊子叮了一口。”
“喔,那我不怕的。被叮十口也不怕!”
“哇塞我们小朋友这么厉害呀?”
“嘿嘿,我每天晚上都会被叮呢!我家老有蚊子,点蚊香也不起用。不过我幺爸被叮得更多,他从来不喊疼的。”
祁聿垂下头,看到了一副隐忍着不停颤抖的肩膀。
像是被什么疼扎得受不住了似的。
“开刀……那得多痛啊?还要切开骨头换掉……”
“怎么就……怎么就得这种病了呢?”
“我们家小禾苗,这么乖,这么听话,从来不做坏事的。”
“他从生下来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摊上一个不管事的妈,一个常年打工回不了家的爸,从小就吃不好穿不暖被欺负,好不容易日子要好过点了,爸出事了,妈跑了,现在,现在还……“
郑海川说到这里,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嗓音里全是哽咽。
“律医生……你说这世上,真的有天理吗?”
郑海川的语气里,尽是茫然与无助。
“为什么老天爷,不可怜可怜这么小的孩子呢?”
祁聿放在兜里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在了一起。
他没有回答郑海川。
因为他知道,郑海川现在需要的并不是他的回答。面前的青年甚至需要的都不是他这个人站在这里,而只是想要一个听众,替他分担片刻他忽然有些扛不住的重担。
祁聿放在兜里的手指松松合合了好几次。
隔了很久,他终于将右手从外套口袋中抽了出来。
修长干净的五根手指微微张开,在空气中停顿了几秒,而后才落在了郑海川短短的寸头上。
粗硬的发丝刺得掌心微微痒,也微微疼。
祁聿加重了几分力道,将垂头丧气的人脑门摁起来了一点。
“可怜的人太多了,老天可管不过来。”
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直视着郑海川的眼睛,冷静地开口说道。
他的身影逆着光,挺拔而颀长,像一颗永远屹立不倒的寒松,声音冷冽而理智,却令郑海川张惶失措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清明。
“你得靠你自己,从老天手里抢人。”
第44章 徒手扛
这之后好几周,祁聿都没有和郑海川打过照面。
他值班不规律,时常连着上三四十个小时的班,回家不是中午就是半夜,每次到家开门时,都注意到隔壁总是安安静静的,仿佛没有人住。
之前住在公寓,祁聿从来不会关心邻居是谁,也不会在意隔壁有没有人在。可如今不知怎么的,他总是会忍不住去想那个憨子在做什么。
有时是在医院看到崩溃大哭的病人家属,有时是和满身大汗的民工擦肩而过,有时是大清早因为难以描述的梦境惊醒,他脑海里总会有一个人冒出来。
是还奔波于不同的地方安装水电维修管道?还是又接了什么新工作,忙于筹钱攒手术费?亦或者觉得这个无聊的城市已经待不下去,打算换个地方谋发展?
祁聿很多时候念头冒出来就被自己按到脑后了,他不清楚郑海川在忙些什么,但左右不过是在挣钱养家糊口。
好在时不时还能在楼下红姐处看见郑海川那小侄子,否则祁聿都要认为隔壁这两叔侄是搬去更便宜的地方住了。
祁聿本来觉得,自己对于郑海川的心思只是一时的生理冲动。
也许是自己素久了饥不择食,亦或者是前段时间两个人频繁的交集导致他想岔,总之不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动情。
事实上,在见证了自己父母的感情和人生后,祁聿觉得自己不可能会对谁产生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
什么是爱?
是炽热?是盲目?是矫情?是偏执?
也许这其中也有温柔,有快乐,但大多数他看到的都是苦涩和痛苦,这种玩意只会让人失了方寸,任人拿捏。
祁聿以前在学校的图书馆看到过一句话,说‘life is one fool thing after another whereas love is two fool things after each other’。
他至今都觉得十分有道理。
人生不就是就是一件蠢事接着另一件蠢事么?
而爱情,显而易见,就是两个蠢东西互相追来追去。
他不觉得自己是个蠢东西,也不想当一个蠢东西。
然而一个人内心真实的想法,往往不同于大脑表皮层的判断和理智。
反而是充斥着它的主人都无法在白日幻想的疯狂。
在又一次因为一个糜乱又狂荡的梦境而惊醒后,祁聿在黑暗中重重喘息。
他按开了房间的空调,在冷气中平息自己身体异样的亢奋。
祁聿有些难以置信,但脑中仍然翻滚的欲望余韵,又令他不得不去直视自己隐晦于暗色中的念想。
赤裸的肉体,求饶的鼻音,蜜色的手臂,流淌的水液,丰硕的胸膛,湿润的草茎,黏腻的交叠……画面层出不穷,几乎要令祁聿以为是真的。
祁聿喉头滚动,隔了好一会儿,才掀开薄被下床。
一向爱干净的人连拖鞋都没有穿,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去客厅接了一杯冷水下肚。而后仍觉不够,去浴室调了个比往日低了许多的水温,才将身上的燥意和汗水一洗而净。
重新上床时,外面的天光已蒙蒙亮了。
祁聿没心情再睡,干脆拿起了床头已经充好电的手机。
回了几条科室的消息后,祁聿手指点开了视频软件。
没有什么意外的,第一条弹出来的人影,就是在祁聿梦中作乱的主角。
*
“大家伙儿好啊,今天给大家表演一个徒手扛钢筋!”
“今天搞梁,用的是28的钢筋,这个28不是说一根28斤哈,是这个钢筋的直径横截面是28毫米,来,给你们瞧瞧有多粗!”
“还好今天工头不在,来,我站远了点给你们拍。可别小瞧这一根哈,足足有9米长,一根就是50公斤重哦!”
“平常我们一般都是两个人扛的,一次性扛三四根过去,来回好多趟才能搬完一天要绑的量。不过现在是中午了,我工友先吃饭去了,我再来一个人搬一趟就去吃饭。”
“也是昨天有个朋友说想看,今天安排上!”
“我说了,能满足大家的尽量满足哈!嘿嘿,就是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我,满意的话给我多打点赏!”
“那我开始了哈,手机就放在这地上,你们放心,不会作假的。”
“我试试看,能不能个人一次性扛四根!”
视频里,一张晒得黑红黑红的脸蛋对着镜头露出标志性的大白牙。然后一阵轻微摇晃,镜头便固定在了一个能够直观拍到工地的地方。
依旧穿着工字背心的青年小跑着去到工地堆叠钢材的地方,弯下腰,用脏兮兮的劳保手套在一堆钢筋中扒拉了两下,便扒拉出四根又粗又长的钢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