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中为首的老内监目不斜视, 紧盯着秦王。
但在众目睽睽相视之中,所有人都感到分外诧异。他们才打了胜仗,驱逐了胡虏, 复我汉家荣光, 难道陛下这么快就得知了此事, 前来嘉奖的内侍都已经千里迢迢从玉京赶来了凉州?
秦王,还不上前?莫非殿下打了胜仗,便想抗旨不成?
老内监显然内心不够,见君至臻仍没有接旨的打算,不禁扬高了嗓再一次向他强调。
君至臻在一众部将的眸光凝视中,缓步来到老内监的面前,屈膝,臣,陇右节度使,君宪,接旨。
屋内的光好像突然不那么亮了,看不清秦王此刻晦暗的脸色。苗璎璎立在人堆之外,眼睑搏动得厉害,可是看到他在人群中孑然清傲地跪在那里,心却感到莫名疼痛。
漆黑的阴翳笼着他的一侧脸庞,只在人影没有遮住的地方,露出一线偏麦色的坚毅下颌,单是一个剪影,都那么傲岸。
可苗璎璎觉得,这个时候下达的那道圣旨
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内监展开圣旨,一丝不苟地开始宣读: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今有秦王君宪,召令而不回,私率大军,侵轧北人,实乃僭越职权、玩忽辱圣之举,弃黎庶于水火,枉天恩以阴违,其状罄竹难书,有负朕之栽培,朕不胜疾首痛心,特褫夺秦王紫绶玉螭,允尔自裁谢罪于天下。钦此。
话音一落,秦王左右皆瞋目而视,发上指冠,李由磨牙挺身而出,一挥袖袍:不可能!
苗璎璎正站在人群之后,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可她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陛下这道圣旨,是赐死的诏书!
这根本不是什么嘉奖令,而是一张催命符!
她强行拨开人潮,朝花厅奔了进去。
不光李由,戚桓、徐节、柴生等人,无一不是义愤填膺,每个人都站了出来,甚至拔剑相对。
你念的什么诏书?秦王率军北伐大捷,令胡人不敢南下牧马,欺辱我梁人百姓,陛下非但不奖,反而要诛杀有功之臣?是何道理?
对,一定是你这老阉竖假传圣旨!说,你背后主使是谁?
我不说我便提剑一剑宰了你!
老内侍给人传了一辈子的圣旨,何曾见到过如此激烈的阵仗?看着样子,他们就算真提剑,将自己就地正法,也不是没有可能,他吓得两股战战面如土色,连忙摇头挥手。
这,这不是老奴杜撰的!这是圣旨啊!圣旨是这么写的,老奴不知道,老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秦王勿杀我,勿杀我
李由说什么也不肯相信,冷笑道:不是你杜撰的?我不信!我今日就杀了你,回头再向陛下请罪,祸事是我一人闯下的,是我的过失,便是要五马分尸,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拔剑就要向老内侍砍下去,老内侍眼看剑锋拂下三尺寒芒,就要从自己头顶劈落,吓得当场尿崩,但也说时迟那时快,李由的剑刃根本没来得及将老东西的头颅削下,却被一只手抓住,李由定睛一看,吃了一惊眼珠凸出:殿下?
君至臻的一双肉掌抓着那剑锋,人毕竟是都是肉做的,此刻,大片的鲜血淋漓地从掌心渗出,沿着剑刃滑落一段,便汩汩滴落,地面,一朵朵血色的梅花怒放,很快,便汇聚成一滩。
李由不敢再用劲,连忙撒手撤了剑。
铿锵一声,宝剑掉落在地,剑刃兀自颤抖着发出轻细的龙吟。
秦王
秦王!
所有人都在叫他,或哀痛,或震惊,或觉得可惜。
君至臻慢慢转过身,将老内侍手里的圣旨捧了过来。
一直到此刻,他都难以相信。
父皇从小不喜欢自己,虽说不上厌恶,也没什么父子天伦,但对他的教导一直不少,只是比不上对太子和知行悉心。
为了得到那一点的关怀,他逼迫自己做自己不爱的功课,哪怕是太子皇兄,也有学累的一天,也会出宫去游行观花,在街头掷果盈车,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他却日复一日埋首于书山剑影之中,不知疲倦,不知年岁。
父皇一丁点的赞扬和鼓励,便会让他觉得满足。
可是后来,他大概是真的明白了,人的好恶,有时候是注定了的,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就算他再为此努力百倍千倍,那些不喜欢你的,有偏见的,终究是不会喜欢。
这道圣旨,是真的。
每一个字,都是父皇亲笔所写,银钩铁画,字迹风骨遒劲,如亭亭山上松,印玺也是真的,猩红夺目。
明帝有一个习惯,他盖印玺时总是习惯右边侧歪,连这个细节都对得上。
圣旨是真的。
当君至臻这句话一出口,满堂哗然。
徐节都不得不为之露出震惊的颜色,可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没有秦王熟知明帝陛下,他都说是真的了,那这圣旨,绝无伪造的可能。
老内侍也为之松了一口气,他悄悄儿地将脑门上的汗珠用自己的惨绿衣袖抹掉,多谢秦王殿下为老奴正名,既然这圣旨是真的,殿下
君至臻自嘲地负起双手,目光在人群中环顾,没有人说话,可他们的眼睛都仿佛在劝他,君至臻叹道:我原以为,此战之后,能得与璎璎归隐,终究是要辜负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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