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春杰是禁军将士,平日里睡觉都是枕着刀剑的,怎会因一个小道士卜了几卦,就产生退缩的念头。他笑道,“若是容易的差事,就不会按二等军功算了。多谢六妹提醒,我会万分小心的。再说……”
袁春杰声音压得更低了,“白将军只说护送他回到于阗算二等军功,又没说他死了要追究我的罪责。”
一个番邦僧侣,还不值得大周禁军将士舍命相护。姜留刚要再说几句话,发现袁春杰的目光看向了侧殿的方向,还不等姜留回头,便听侧殿那边传来关门声。这回不用回头也知道,肯定是她五姐姐露了下头,又缩回去了。
还不等姜留问什么,袁春杰已道,“方才似乎是姜五姑娘,许是七郎醒了,六妹回去看看吧。”
姜留点头,回了侧殿,果然见到五姐姐坐在殿门边的椅子上,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姜留拍了拍她的肩膀,“五姐可是要回正殿?”
姜慕锦装作若无其事道,“我是听说你出来了,所以想回去陪着六弟,既然你回来了,还是你去吧,我听那玩意儿就头晕。”
姜留知道五姐姐不想出去面对袁春杰,便让她留在侧殿内休息,自己又返回了正殿。回到自己的蒲团上,姜留发现芹青的眼皮强撑着才没合上,六岁的小悦儿依旧盘腿坐着,听得津津有味儿。
她坐下后,仔细查看观静的面相。因听了和至的话,姜留越看越觉得观静不对劲儿,很不对劲儿。至于哪不对劲儿,姜留也说不上来。
终于等两位高人论道结束,众人围上前,七嘴八舌地求教时,姜留转头问小悦儿,“坐了这么久,腿麻不麻?”
小悦儿乖乖点头,“麻。”
还不等姜留说啥,保护小悦儿的侍卫已到了近前,“少爷,某背您出去吧?”
姜留……
小悦儿摇头,“等一会儿。”
等什么?姜留问道,“悦儿也有疑惑要向两位大师请教?”
小悦儿又摇头,“于观主会找我,六姐,观主今天不对劲儿。”
六弟说了这么多话,看来是真觉得于渊子不对劲儿,所以担忧了。姜留轻声道,“那咱们等一会儿,看于观主要跟你说什么。悦儿,你觉得观静大师如何?”
提到观静,小悦儿又恢复了言简意赅:
“丑。”
“说得对。”姜留揉小悦儿的后脖子,帮他放松筋骨。观静法师比起于渊子道长,是丑了些。
他不是这个意思,小悦儿转头扫了青柿一眼。
嘴替青柿这回没摸准自家小主子的心思,还以为他饿了,立刻挤开侍卫,低声道,“少爷,侧殿内已准备好点心和甜汤,小的背您过去吧?”
笨小厮没明白他的心意,小悦儿又懒得说话,便没有多解释。
等到听众们请教完散去后,于渊子与观静同时看向还留在殿内的姜留和小悦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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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6章 不得不行
“两位是乐安侯府的姑娘和公子?幸会。”来康安已有数月的观静,虽是第一次见到姜留,但他见过姜二爷,凭着姜留与其父同样出色的样貌和年纪,观静立刻断定了姜留和姜六郎的身份。
听众刚走,观静便自然而然地与自己和小悦儿攀谈,态度不卑不亢,既不失高僧的气派,又带了几分番邦的使者的圆融。于阗国内的寺庙选观静来大周求助,应是看中了他这份本事吧。
姜留与小悦儿一起双掌合十,还了个礼。仙风道骨的于渊子为双方引荐之后,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让小道童请观静去静房歇息。
观静走后,于渊子拉着小悦儿坐在蒲团上,笑容温和地问,“世子听出了什么?”
小悦儿认真答道,“他说得不好。”
于渊子笑出了声,耐心讲解道,“世子说得极是。观静虽熟读佛经,但心中无佛,所以在论道之时,才无法一语切中要害。还有一层原因便是,观静是客居在贫道的道观中,所以多少要给贫道留些脸面。”
小悦儿点头,望着于渊子不说话。
于渊子抬手,不舍地摸了摸小悦儿的头,细细叮嘱道,“贫道要离京一段时日,世子若还想听论道,可去五通观。康安其他的寺庙和道观的论道会,世子不听也罢。若玄都观给世子下请帖,世子想去的话,可让三姑娘或六姑娘陪您去。”
说到此处,于渊子抬头向姜留解释道,“玄都观的归渺观主虽道法高深,但世俗心太重,莫让他带坏了世子。”
“留儿明白。”
前年正月,秦家请了妖道智坤入京给姜留下套,归渺也掺和了进去。那时姜留便知道,京中德高望重、道法高深的归渺大师,是秦天野的人。秦天野被抓之后并未供出归渺,衙门也没有归渺与秦府勾结的证据,所以才没动他。此人已在姜留心里挂了号,姜留当然不会让他有机会接近悦儿。
于渊子点头,又与悦儿道,“世子平日里若有疑问,和至也无法说明白,您又懒得去五通观向归明观主请教,可就近去找牧怀真。他就住在任府,世子去寻他,走不了几步路的。”
“好。”小悦儿乖乖点头应下。
姜留……
于渊子又问姜留,“世子明年该正式蒙学了吧,不知贵府打算送他入哪座书院?”
姜留回道,“我父亲和母亲的意思是先让他去青衿书院读几年,再入国子监读几年。”
看着还没入学就已经躺赢的弟弟,姜留很是庆幸。因为若靠科举入仕,就凭着小悦儿连话都懒得说的性子,便是把他硬塞进考场,他定是连字都懒得写。
中进士?那是不可能的,除非科举可以带笔替和嘴替!
于渊子点头,“青衿书院很好,六姑娘多留意些,在书院内请几位不聒噪又有真才实学的夫子教世子读书。”
姜留笑了,“道长真是摸准了悦儿的脾性喜好。”
于渊子取出一块玉佩,亲手系在小悦儿腰间,言辞恳切,“不怕六姑娘笑话。不能看着世子长大,是贫道此生,最大的憾事。贫道过几日便走了,请六姑娘、世子珍重。”
于渊子这般舍不得,还是要走,其中定有隐情,姜留径直问道,“道长,是谁让您跟观静一起去于阗国?”
“可是和至跟六姑娘说了什么?”于渊子没有回答姜留的问题,而是继续说和至,“他虽比姑娘还大两岁,但心智远不及六姑娘。贫道去后,若小徒遇到过不去的难处,恳请六姑娘看在咱们相交多年的情分上,舍他一间静舍,让他有口饭吃。”
相识多年,姜留还是第一次见于渊子这般模样。于渊子不答,姜留也能猜出几分,她追问道,“可是廖阁老的主意?”
康安道观和寺庙归鸿胪寺管辖,鸿胪寺与礼部归廖宇统领。能强令于渊子出京办事的,也只有处处与父亲拧着干的廖宇了。
于渊子解释道,“贫道此行,确实是廖阁老提议的,请姑娘不要将此事告知二爷。贫道师徒本是泉州凤山下,再寻常不过的修道之人。托二爷的福,我们才有今日的风光。贫道既任了这万岁敕命修建道观的观主,便应听朝廷差遣,为朝廷分忧。”
果然是廖宇!姜留径直问道,“于阗国内佛教与大食教都得正酣,廖阁老派您过去做什么,不会是让您传道吧?”
于渊子笑着点头。
当真是传道?在信奉大食教的佛国君主眼皮底下传道?廖宇,真特么够阴够狠!姜留沉下脸,“道长安心在康安……”
“六姑娘的好意,贫道铭记在心,但此行贫道非去不可,因为贫道有此一劫,若避开不去,只会应更大的劫。六姑娘,贫道在康安停留数载,也该四处走走了。此行虽凶险,但福祸相依、否极泰来。这不,贫道还未出京,六姑娘便来了么。”被徒儿算出三个大凶卦的于渊子,依旧平和坦然,“六姑娘,方才坐在坎位的年轻居士,是何人?”
坎位,姜留还没把八卦方位捋清楚,懒得说话的小悦儿却十分精确地抢答了,“是我二嫂的嫡兄袁春杰,驻守肃州边城的左武卫将领。”
于渊子捋须,“六姑娘,贫道与观静是随着这位袁将军一同赶往于阗么?”
姜留点头,面色有些难看。想必,让袁春杰保护观静和于渊子去于阗,也是廖宇的主意!
于渊子笑了,“袁将军面带福相,双目清明,一身正气,六姑娘放心吧,跟他同行,不论观静能不能活着回到于阗,贫道一定不会能活着过去。”
心中闪过数个念头,姜留拍了拍小悦儿的肩膀,“悦儿,姐姐与道长有事要商量,你先去叫醒七弟,待会儿咱们就回家。”
小悦儿看看姐姐,又看看于渊子,不想走。
世子不是多话之人,姜留把他支开,不是怕他学舌,而是有些事不能让他知道。于渊子笑道,“后殿池塘内的锦鲤应该饿了,有劳世子与七少爷帮贫道去喂它们些馒头,可好?”
待小悦儿出去,房门又关紧后,姜留抬桃花瞳,平静问道,“观静已向廖宇投诚了吧?他死或他活,哪个对观主此行更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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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7章 庄周和蝴蝶
听姜留说得如此直白,于渊子微愣,正色道,“天道承负、因果报应。贫道此行并非死局,六姑娘不可为了贫道沾惹没必要的因果。”
那就是观静死了更好。姜留解释道,“道长不是外人,有些话我就直说了。白将军给袁春杰下的命令是让他护送观静回于阗国,没说死活,也没说观静死了会责罚袁春杰。路上一旦有意外,我大周守边卫国的禁军将士,没必要为了护送一个番僧丧命。”
至于因果,于渊子这次会被廖宇指派去于阗,乃是因为他想削弱父亲在康安的影响力。于渊子有难,自己不救,才是欠了因果。姜留沉静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观静种的因,自有他自己承着这个果,这牵扯不到袁春杰等禁军将士,更牵扯不到我姜留。”
“姑娘言之有理,只是……”于渊子低声道,“观静曾进宫拜见万岁,想必万岁对于阗国应有安排……”
“万岁只是要于阗国佛教不倒、大食教不起罢了,能办到的这件事的是观静还是观动,对万岁来说没有任何不同。”几经大风大浪的姜留,不会因为观静面过君就吓麻了爪。说句毫不夸张的话,就连让景和帝坐稳龙椅的传位遗诏,都是姜留找到的,她怕个球!
“除了袁春杰,自肃州至永昌这一路上,都有咱们的人。待道长到肃州和永昌,有难处尽管去找裘叔和江凌。传道说难就难,说易就易。找人在于阗建座道观,留下些经文再收几个道士,便能交差。和至和灵宝观您都不用担心,您走时什么样,您回来时还是什么样。姜留和悦儿在康安翘首以盼,等候道长平安归来。”
“无量天尊——”于渊子高诵道号,“康安有六姑娘坐镇,贫道便安心了。待二爷归来,请六姑娘务必稳住二爷,不要让他因贫道,便与廖阁老对上。二爷善阳谋,廖阁老善阴谋,与他对上,对姜二爷毫无益处。”
二哥成亲之后,父亲便带人去京畿各县巡视春耕事宜,廖宇暗算于渊子的勾当他还不知道。待他巡视完归京,于渊子也已跟着观静出京。到时父亲再生气,也回天乏术了。
姜留点头记下,又与于渊子敲定了一些细节,才起身告辞。于渊子将她送到门口,又忍不住叮嘱道,“六姑娘少时神魂不稳,乃因已是三清道君保佑了。姑娘理应抱朴守真,智慧练达,一旦迷失本真,后果不可估量。”
姜留只觉神魂一颤,压低声音问道,“道长早就看出我的身魂不一了吧?”
“无量天尊。”于渊子诵了声道号,笑道,“姑娘误会了。九年前贫道初见姑娘时,便已说过,姑娘是魂魄离体又归位,所以才会身魂不契,七经受阻,多灾多难。因有此前事,贫道才劝姑娘不可迷失本真,以免魂魄再次离体。”
自千年后穿越而来的姜留,半晌才道,“道长的意思是……这本就我的身?我的魂与身本就一体的?”
于渊子答得一场肯定,“当然。”
姜留彻底傻了,隐晦问道,“那……为何落水之后我前事尽忘,脑子忽然多出了一段完全不属于我的记忆?”
于渊子捋须,答道,“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不管是庄周还是蝴蝶,都是同一人尔。”
姜留脑袋里都是浆糊,晕晕道,“所以……我是我爹的亲闺女……”
于渊子笑了,“六姑娘与姜二爷一脉相承,脾气秉性如出一辙,岂能有假?”
“我……”姜留一脸迷茫,又追问道,“我脑袋里的记忆不可能是假的,不可能……”
于渊子抬左手推算一番,回道,“天地之间,六合之内,万事万物皆遵其道。说不通讲不透之事,只因其道未被世人查知。姑娘是姜二爷之女,千真万确。若真如姑娘所言,姑娘六岁时落水后多出的一段记忆也为真。那许是姑娘与姜二爷的父女情分不只六载,又许是三清道尊不忍姜二爷丧父、丧妻之后再痛失爱女,才将姑娘从另一段因果中拉了回来吧。”
是这样吗?姜留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她得找个清净地方,好好捋一捋……
“血脉亲情,容不得半点虚假。姑娘若不信,只管问问自己的本心,姜二爷是不是您的父亲,你的本心定知晓。”于渊子递给姜留一个安神魂的桃木符,叮嘱道,“姑娘所经所历,甚是离奇,未免被人借此生事,姑娘还是不要轻易对外人提及为好。贫道不精医术,若姑娘想寻回六岁之前的记忆,或可去藏云寺寻澄空。”
想到澄空,姜留只觉得浑身穴位都疼。她立刻凝神静气,回道,“除了道长,姜留从未与任何人提过此事。六岁之前我只是个小孩子,有没有那段记忆都无妨。”
于渊子捋须点头,又忍不住提起小悦儿,“悦儿天生慧眼,脑中自有乾坤,将来定有大造化。请六姑娘务必照顾好悦儿,莫让他被妖僧妖道捉去,教他旁门左道之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姜留立刻点头,“多谢道长提醒,我们定不会让人把悦儿拐入歧途。”
心事重重的姜留走出正殿,赶奔后院莲花池旁,便见被于渊子道长盛赞有大造化的小悦儿,正躺在凉亭内睡觉。他的旁边是心事重重的五姐,三人之中认真喂鱼的,只有四岁的七弟。
听了于渊子方才那段庄周梦蝶的话后,姜留这会儿看到自己的亲人,有种想哭的冲动。
还未回到府中,姜留便派人去请袁春杰过府一叙。
两人这一叙,便是一个时辰。袁春杰从前院书房出来,便被袁夏月拉去了东外院。
见姜留回来了,懒散靠在廊住上的姜慕锦望着她,张了几回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姜留主动解释道,“大杰哥回肃州时,会顺道把于阗高僧和于渊子道长送去于阗国。我请他来,是想拜托他多多照顾于渊子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