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轻缓缓回过身,与我四目相对。他只花了一秒便收敛起刚才那吓人的杀气,恢復温文儒雅的书生样。「抱歉,吓到你了。」
认真来说,沐曦刚才的话中其实也不是全无道理。于是我保持沉默,想听听时轻的想法。
然后,他缓缓勾起了笑。「其实,我觉得我们俩是很匹配的。我们都曾伤害过对方,所以刚好能抵销。」
这、这解释也行吗?
「没有爱情是不带伤害的,我想我们之间已经深深印证了这点。」接着他伸出双手扣住我的腰,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你愿意相信我吗?」
「当然。」我在他唇上轻啄。
正当我想进行更激烈的深吻之前,寧嵐在我们身后咳了咳。「要恩爱请到屋子里。」
两人尷尬分开,却发现现场早就已经剩下我们和寧嵐。「这里又没人,你咳什么咳。」
「总之,长老群又有事情需要先生,因此请把恩爱时间放晚点吧。」寧嵐抱着胸,一脸公事公办。
时轻有些不悦的瞇起眼。「会议推掉。」
「当然不行。」这次,是我与寧嵐异口同声。
「你先去吧,公事重要。」我推推他。「要是让长老为难,他们可能会阻止我们在一起。」
「谁都不能阻止我们在一起。」此时的时轻,竟显得有些孩子气了。「那好吧,在房间等我,我去去就回。」
「我和燕石送你回房间。」等时轻完全消失之后,寧嵐推了推黑框眼镜,假装自己是专业的秘书。
「我还没报今天下午你给我塞羽毛玩具的仇呢!」一旁的燕石插话。
「分明是你贪玩。」我又和寧嵐同时开口说出同一句话,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我……」走在前方的燕石转头想回嘴,却赫然瞪大眼。「姐姐,危险!」
身边的寧嵐被燕石撞开,正巧躲过一块想偷袭的黑云。可燕石就没这么幸运了。
「燕石!」寧嵐发出高亢的尖叫,伸手要去拉自己的弟弟。可燕石却用妖术拍开了寧嵐,让她退到安全范围之外。
「别过来……」燕石半个身子已经都埋在影子中,而黑影则像浓稠的污泥快速吞噬他。在整张脸消失之前,他勉强扬起笑,彷彿想安慰姐姐。「没……事……的……」
黑泥终于完全遮盖住了他的脸,恢復一开始的云朵状。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甚至才举起手,一切已经结束了。寧嵐嘴巴开开合合,可只发出些不成声的呜咽,彷彿无法接受自己弟弟已经离去的事实。可黑影并不知足,持续往寧嵐的方向飘近。而寧嵐竟直接跪坐在地凝视黑影,眼神空洞。看见失去战意的狐妖,我明白现在能动的只剩下我了。我不确定若自己现在打出灵脉是会救出燕石还是将云连同狐妖整个打散,但我知道自己一定得做些什么。
我掏出枪,解除保险,并尝试让自己的手不要那么抖。这是刚才在战斗中学到的新招式,可以将灵脉压缩为子弹贯穿黑影,而且只要一颗子弹便能直接打碎。
「不会让你如意的。」然而,在我扣下板机前,王洛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抱歉,不过时间已经不够了,原谅我用这个方法。」
然后,黑色蒙上了我的眼。
喀噠。枪落到了地面。
§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在铁椅上。
这里酷似某个荒废的建筑,准确来说……像是废弃医院。
绑住我的是诊疗椅上的皮製束缚带,还好看起来有事先清洁过,不会让人感到很噁心。颈后闷闷的,像是被贴了贴纸,我猜王洛大概也拥有那种阻断烙印的贴纸。
王洛真的很过分欸,连给我和时轻约会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绑架,气死我了。
就在我醒来后不久,绑住我的兇手端着器具走了进来。「你终于醒了,那我们开始吧。」
「你不是要我的命吗?」望着前世杀死自己的兇手,我竟意外冷静。「怎么没趁我昏过去时杀了我?」
「我从来没有要你的命。」此时的王洛看起来有些疲惫,甚至不见过去那张狂的邪笑。「我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有灵脉。」
「为了实现沐曦的愿望吗?」我突兀问道。
「什么?」果不其然,野狐猛然抬起头。
「你觉得灵脉能让你重返狐妖的身分。」这么一来,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这件事是次之,不过,是的。」王洛替我做好皮肤消毒,拿起针头。「既然你已经猜出这件事,我希望你等等抽血时可以不要反抗。」
接下来又陷入一片尷尬寂静。
「时愿。」看着自己的血流出管外的同时,我终于开口叫了另一个名字。这马上就得来了效果,他明显颤了下。我突然觉得在抽血时讲这个名字不是什么好事。「我觉得你看起来不是坏人欸。」
上辈子我只觉得他无恶不赦,是想摧毁狐之境的大坏蛋。可感觉他……其实对杀人一点都没兴趣,而他甚至还为了守约而改名。
「是么。」相比于身体的反应,他的语气冷静多了。「随你怎么想。」
「你当初为什么不直接跟狐之境提你的想法就好啊?」还要这样大费周章挑血月袭击,甚至无数次追杀我不跟我讲真相。
「你以为我没提过?」白发男子坐在一旁的木椅上,嘴角提起自嘲的笑。「我的亲生父母一看见我变成野狐立刻六亲不认,甚至提着刀要我赶紧滚蛋。沐曦一见到我大势已去,瞬间表明解除婚约。你说,有谁会愿意听一名野狐的荒唐言语呢?」
「那时轻──」
「时轻曾经想帮我偷过灵脉,可有什么用?父母看守得那么严,他根本毫无作用。」野狐冷笑道。「别怜悯我了,我父母的确是我杀的。」
「时愿,欸,我可以叫你时愿吗?」
「随便你。」时愿边哼笑着边收针。「沐曦自己已经先毁约,为她改名好像也没什么需要了。」
我现在才发现时愿真的蛮可怜的,不过这不能抵销我上辈子被他的命令支解的事实。而在等待我的血凝固的时间里,我依旧被紧紧绑在座椅上,不到多久便开始无聊。「欸,时愿,时愿啊。」
「你就不能安静个十分鐘吗?」由于我从刚才就一直机哩瓜啦,时愿看起来有些厌烦。
「噢,可是我很无聊啊。」我举起没被绑着的那隻手,指指身上的束缚带。「这个能拆了吧?」
「不行。」我直接被果断否决。「天知道你又要干嘛。」
「没干嘛啊,伸伸手脚而已。」我耸耸肩,放弃他会放我走的想法。「你看,这里只有你跟我──」
「你在想什么奇怪的事?我这辈子只会爱着沐曦的。」时愿大声打断我的话,似乎还有一丝紧绷的感觉。
「……我说聊天啦,你是想歪到哪里去?」当我看见时愿窘迫的表情,我知道自己的恶作剧成功了。哈,果然跟时轻是兄弟,逗起来都一样可爱。「真不想讲自己的爱情史,可以讲讲你和归殊融的故事啊。」
「他是个烂人。」时愿脱口而出,然后思索了下。「然而很多东西还是得靠他。」
「那你跟他合作是怎样?」还有为什么对他的话都这么相信啊?
「各取所需。」时愿淡淡说道。「我需要灵脉,他想看好戏。」
这位先生,他想看的可是你的好戏。「那你当上野狐首领也是归殊融帮的忙?」
时愿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主要是我自己的努力。不过我连自己的同伴都救不了,算不上是好首领。」
「……你的同伴怎么了?」我想从椅子上倾身装认真,可惜因为束缚带而失败。「跟你一直说的『时间不够』有关连吗?」
「你还记得当时在林中看到的攻击体吗?」他坐回木椅上,看起来终于要认真跟我聊天了。
当然记得,那东西可是当着我的面吞了燕石啊。
「『那些东西』同样也在攻击我的同伴。应该说,最近我的同伴有不少发生变异,开始融为黑雾,最后变成『那个模样』,然后再去侵蚀更多同伴。」时愿的眉头蹙得很紧。
「你是说,那些东西来自野狐吗?」终于,我抓到了个有意思的点,也间接印证了我的猜想。
「是,归殊融替它取了名字,名为『黑脉』。」此时,我的血已经差不多可以开始分离成血清,于是时愿便又开始忙碌了起来。
灵脉来自狐妖,黑脉来自野狐,这个假设终于获得某方面的印证。至于为何千百年来偏偏在这时出现和为何野狐也会有事,我毫无头绪。
「由于是与灵脉完全相反的属性,我认为只有你的血可以拯救我被感染的同伴。」讨论一堆之后,时愿做下总结。
「哦……说到这件事,我觉得这可能行不通,还会相互抵消。」我插嘴。
「我询问过归殊融,他说这方法是可行的。」我的好心建议直接被他无视。所以我一个秦笙羽还抵不上一条蛇啊?
「时愿,你明知道归殊融是怎么样的人,为什么还深信不疑!」儘管野狐曾伤害过我与我的朋友,可让他们灭族也不是我乐见的。
时愿拿起针管,回头凝视着我。
夕阳自碎裂的玻璃窗缝隙透入,与狐妖眼睛的色彩为同一种色调。在那总是猖狂的眸子中,我竟看见绝望一闪而过。「秦笙羽,这是野狐最后的希望了。」
因为只剩下这个方法可能有效,所以他打死都不放弃。这就像是癌末的病人,因为渴望生存而用尽各种疗法,只为求那一丝奇蹟。这一刻,我终于理解自己不可能说服他停止。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走到终点。
时愿逕自走出房间推了一台推车进来,我看见在柔软的棉布当中缩着一隻娇小的野狐,而身上已经缠绕着不少的黑影。「现在,我们见证神蹟。」
血清被注入了野狐的血管。
野狐发出短促的尖叫,在床上激烈扭动,而身上的黑雾也越来越少。可在时愿露出笑容的那一秒,床上的野狐僵直在檯子上,失去生命。
我重重叹了口气。「看吧,我早就说过了。」
我抬头看着时愿的眼神从不可置信转为惊讶,然后是燃烧的震怒。「归殊融竟敢骗我?」
果然,实际看见结果的打击真的是太大了。
然后我不禁思考,这一切是否也全部都是归殊融剧本的一部分。或许,自时愿意外变成野狐的那刻,这场戏就已经开演了。「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找那条蛇算帐。」时愿咬牙切齿说道。「不可饶恕。」
「哦,你要不要先冷静一下?也许归殊融连你要找他这件事都盘算进去了。」为了不让时愿继续错下去,我忍不住提出建议。
轰!一旁的桌子瞬间被时愿暴力轰成铁渣。我看着他原地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并沉默了数秒。「虽然不想承认,但你说得对。」
接着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色发白。「不好了,这个地方也是归殊融建议给我的。」
归殊融一开始就安排好了棋局,而我们都已经被利用到了现在。儘管为时已晚,可我必须尽最大的努力挽回才行。
「我们得快点离开。」我指指身上的皮带。「所以你可以先帮我解──」
碰!年久失修的铁门猛然被撞开,硬生生打断我的话。
时轻气喘吁吁出现在门口,眼中的愤怒一览无遗。「时愿!」
他看起来像是直接从狐之境衝过来的模样,甚至衣服都没换。双脣紧闭到泛白,不知道咬牙咬得多大力。
我能从这一声叫喊中听出许多言外之意,例如「我平时对你这么好还在沐曦面前帮你讲话然后你下一秒就绑架我老婆」之类的。在侍童被杀、老婆被掳后,时轻的怒火早已高升到临界点,现在看到我被五花大绑更是火上加油,只差他没出手砍人了。
「我帮她解开,你先别动手。」发觉自己被骗后的时愿突然变得顺从无比,还会高举双手做投降状了。
「我不会再听信你的鬼话!」眼前的时轻鲜少变得如此不冷静,双臂都已经缠上白色火焰。「要不是归殊融,秦笙羽早就在我找到人之前被你杀了!」
「什么归殊融?」我咳了咳,突然有不祥的预感。
「归殊融告诉你我们在这里的,是吗?」不知道是哪句话让时愿冷静下来,可面色阴沉。「时轻,我们都中计了。」
「把笙羽还给我!」时轻摺扇出鞘,稳稳对着时愿,却对时愿的话语充耳不闻。然后,我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劲。
就算时轻生气,也是会压抑着怒火以其他方法反攻,而不是直接出手攻击。甚至每当遇到自己哥哥的回合,时轻也是以闪避和谈为优先。而他现在──
「他被控制了,或者说被利用了。」时愿淡淡在我耳畔开口。「笙羽,你得出声帮忙。」
「时轻,我没事。」我举起刚才被扎针的手,衝他挥了两下。「你可以帮我过来解开,时愿不会动手,我帮他发誓。」
他不为所动,而一滴汗顺着脸颊滑到了下顎。
「噢,那我自己拆吧,我自己拆总可以吧。」我对时愿伸出手,他很配合地递上匕首。
可无预警地,时轻闔上眼,就地倒下。
「可惜,来不及了。」带着眼罩的男人在后方举着麻醉枪,开心地吹了声口哨。「感谢你们的配合,最终幕总算可以开演了。」
归殊融朝我敬了个嘲讽般的礼,指尖触上时轻的颈。下一秒,两人以极快的速度融入雾中。而在归殊融消失前的那秒,我听见了他为这场戏所取之名。
「此戏戏目,名为──狐嫁。」
大楼震动,我身边的世界开始崩塌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