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有戚戚焉,指责以洛的渣男前男友颇像无脸男——神出鬼没,需索无度,还人面兽心。而以洛说,他自己才是真正的无脸男——谨小慎微,万般讨好,求而不得便恼羞成怒。以洛买下了一台无脸男存钱筒,只要将硬币放到它手中的汤碗里,它就会一边震动,一边发出齿轮转动的嘎嘎声,张开血盆大口将碗中物吞噬殆尽。以洛说,等到这个存钱筒放满时,他就能忘记他了。
因为错过了最后一班回程公车,我们一路下坡,走向停在路旁的计程车。凹凸不平的水泥路段旁,竖立着满布撞击痕跡的铁栏杆。月亮枕在远处的山巔之上,而我们身后的山头被红色灯笼点亮,终于有一点《神隐少女》汤屋的影子。亡灵与神祇、失去姓名的流浪汉……这里也像汤屋一样,招揽无家可归者,匯流成一滩艷红色的狂欢。
我回头看看以洛,他正低头端详着铁栏杆旁,一对一大一小的蝴蝶,牠们跳着圆舞曲,然后隐没在栏杆外的树林中。
「欸,走了。」我说。
「走啊。」他把视线从陡峭的山坡上收回来。
以洛将脑袋靠在计程车的车窗上,一脸若有所思。我以为思考能让他获得解脱,我以为解脱是所有沉思者最终的归宿。
回到台北后,我帮以洛整理好行李,搬出了他和前男友的共同租屋处,又打了好几通电话,才将押金和房租的问题给敲定——电话那头的房东太太一改平日病懨懨的语气,彷彿瞬间回春,兴致勃勃地给以洛引介她外孙女的同事的姐姐。
「既然分手了,就多多接触不同的对象,哪有什么坏处呢。」
以洛左支右絀,窘迫词穷,我则笑盈盈地看着他,整场闹剧持续到房东太太的外孙女喊她去吃药。
再后来,我们便各自忙于律师资格考试。也是在那几个月,公投的消息佔据所有黄金档新闻频道。有天我坐在以洛的沙发上,他坐在书桌前熬夜唸书,把手机打开扩音,播放line通话那一头,三叔公二姑婆太奶奶的耳提面命。「孝」与「不孝」云云,全是我们能凭「伶牙俐齿」驳倒,却不能铁着心充耳不闻的「慈爱」。语言和文字堆砌起一条通往自由的康庄大道,我们的灵魂肆无忌惮向前飞奔着,离自己的心愈来愈远。
我走了过去,望入以洛向上抬的眼眸,他的眉眼在明黄色灯光下,看起来像是张褪色的老照片,我闔上那本《六法全书》,然后轻轻地、尽我所能轻轻地,把他拥入怀中。我回忆起九份山上那对翩翩翻飞的蝴蝶,蝶翼轻薄,舞姿曼妙,令人不由自主心生摧折的恶意。但我还是轻轻地、轻轻且有节奏地抚摸着以洛的背脊。
「还有我在。」我说。
「要是你不在就好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