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殖道干燥无损伤,处女膜陈旧性破裂。”我在检验衣物的时候听见大宝报述,摇了摇头,感叹现在孩子们的性早熟。
检验了约一个半小时,我和大宝早已全身汗透,仿佛能闻见自己被烤焦的味道。
“差不多了,”大宝说,“从损伤看,的确是交通事故的损伤特点,没有什么好争议的,看来我们师姐的结论是对的。”
洪师姐露出释然的笑容。
“说不准驾驶员和你一样喝多了,偷了人家的麦克风开车就跑,所以连刹车都不会了。”我一边调侃着大宝,一边拿起小女孩的左手,前前后后观察。
大宝白了我一眼,笑着向参与尸检的同行们解释这个段子。
“等等,这是什么伤?”我忽然惊呼了一声。
刚刚才松弛下来的气氛,顿时变得严肃起来。大家纷纷凑过头来,看着我止血钳指向的地方。在小女孩右手的虎口背侧,我发现了十几处密集的小损伤。因为与上臂、手掌的擦伤交错覆盖,之前我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形态独特的损伤。但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其实它们和其余地方的擦伤并不相同。
这十几个方向一致、半月形的小挫伤,即便不是专业人员,也能够一眼认出,这是指甲印。
“指甲印啊……”大宝说,“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啊?不至于一惊一乍吧?”
“不,”我摇了摇头,一脸神秘,“这恐怕能说明大问题。”
我看着大家迷惑的眼神,笑着说:“你们看,这些指甲印都破坏了皮肤结构,方向是朝内侧的,这样的伤口自己是不可能形成的。而且,你们仔细看,这些伤口都没有任何结痂的痕迹。”
“明白了!”大宝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这就意味着,从形成这些损伤到小女孩死亡,时间非常短暂。不然在这么干燥的天气里,伤口很快会结痂了。”
“可惜没有这方面的研究,”我说,“不能通过这个来判断准确的时间。根据经验,我觉得肯定是在半个小时之内。”
“半个小时?”洪师姐思忖着,说,“那就很可疑了,受伤半小时就死亡,虽然这样的损伤和她的死亡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是至少可以推断致伤她的人很有可能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是的,”我说,“虽然我们还没有证据证明这是一起案件,但是至少可以证明死者死亡之前和别人发生过争执,剪下死者的指甲,说不准能发现那个人的dna。”
“那现在,还是不能解剖吗?”大宝可能是感觉自己手中的解剖刀嗡嗡作响。
我虽然能体会到一名法医在发现疑点后又不能彻查清楚时的情绪,但还是瞪了大宝一眼,说:“先找尸源,再说别的话,尸体又不会跑掉。”
我和大宝收拾好解剖器械,脱掉解剖服,坐上勘查车,准备简单地吃点儿午饭,然后就到派出所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十三四岁的女孩,穿的还是那么有特征的衣服,我觉得尸源应该不会难找吧。”大宝说。
我点了点头:“嗯,都过一晚上了,我估计我们到了派出所就能听到好消息了。”
好消息比我想象中来得快,刚扒拉了一口面条,电话就响起,是黄支队的。
“找到了,”黄支队说,“这个小女孩是当地村办中学初二的学生,十四周岁,叫唐玉。她的父亲早亡,母亲在附近找了临时的手工活儿干,平时很少管教她。昨天中午唐玉是和母亲一起吃的饭,下午就没见到人了。因为唐玉经常以住校为由夜不归宿,所以她母亲也没在意。今天侦查员挨家挨户去核对衣服特征,才确定死者就是唐玉。”
“找到了就是好事,”我咀嚼着嘴里的面条,说,“现在,一是要赶紧搞清楚唐玉生前有什么矛盾关系、情爱关系;二是要争取她母亲的同意,让我们解剖尸体。”
“好吧,我们现在就做工作。”黄支队说。
尸源查清了,就可以进一步检验尸体了,离真相也就越来越近了。我们这一顿饭吃得非常香,一吃完,便迫不及待地赶到了派出所。我刚推开会议室的大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刺耳的声音。
“你们凭什么解剖我女儿?我女儿是我生的,我没有发言权吗?我要求火化,必须火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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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宝在我身后戳了我一下,小声说:“那个……尸体要跑掉了。”
我皱起眉头,走进了会议室。
“你当然有发言权,”黄支队红着脸说,“我们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希望你能配合吗?”
“我不配合!”唐玉的母亲抹着眼泪说,“我知道我女儿是被车撞死的,她死了还要遭罪,我不忍心啊!”“如果你女儿是冤死的,”我插话,“那她才是在遭罪。”
唐玉的母亲完全没有注意我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她惊讶地转过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说:“怎么会是冤死呢?去那条路上看过的人都说我女儿是被车撞死的……”
“我也没有否认你女儿是被车撞死的,”我说,“但是我们看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觉得这件事情里可能有一些隐情,所以我们想为唐玉查清真相。”
听到“隐情”两个字,唐玉母亲的嘴角突然抽搐了一下,她抹开眼泪说:
“没隐情,怎么会有隐情,唐玉很乖的,没做过坏事,没隐情,真的没隐情。”
“你看,这大热天的,我们也不想在外面多干活儿,对吧?”我劝说道,“但是既然发现了疑点,我们就必须解开,不然别说我们不甘心,你女儿死了也不能瞑目啊。”
“你就不怕你女儿托梦来找你算账吗?”主办侦查员这时走进了会议室,重重地将一本卷宗摔在桌子上,怒目瞪着唐玉的母亲。
唐玉的母亲显然是被这阵势吓着了,低下头摆弄着衣角,嘟嘟囔囔地说:
“你们这是干吗呀?”
“你不想我们彻查事情的原委,究竟有什么隐情,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多说。”侦查员冷冷地说,“但是我相信你女儿的死,你也是搞不清原因的。你只是一味地想息事宁人,你有没有站在你女儿的角度考虑?”
唐玉的母亲突然泪如雨下,哭得抽搐起来。我好奇地望着侦查员,不知他意指何事。
侦查员仿佛不情愿当面拆穿些什么,就这样一直冷冷地瞪着唐玉的母亲。
直到哭得身子都软了,她才默默地瘫坐在桌前,拿起笔在尸体解剖通知书上签了字,一边抹着眼睛,一边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见唐玉母亲无声无息地下楼,离开了派出所,有些于心不忍,忍不住问道,“她已经够可怜的了,后面的日子都要一个人过了,你们还这么凶她干什么?”
“是她自己造的孽。”侦查员翻开卷宗,说,“我们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证明这个女人强迫自己的女儿和大队书记发生性交易。”
“性交易?”我大吃一惊。
“是啊,我们有几个证人的证词,说去年唐玉和大队书记发生了性交易,小姑娘自己据说是不愿意的,但是她妈妈强迫她非去不可。每次交易完,大队书记就会给她们家钱,还能给她们家一些政策上的优惠。”侦查员摊开卷宗说道。
我望向窗外唐玉母亲已经走远的背影,顿时一阵心凉。她刚才哭得那么惨,却狠得下心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卖身。世界上竟然真有这种只认钱不认亲的狠毒角色。
“你们是怎么调查出来的?”我说,“可靠吗?”
“可靠,”侦查员点点头,“有人是偷窥偷听到的,有人是听大队书记酒后自己说的。这个村子里就唐玉长得不错,很多人对这件事情都很不齿,当然这种不齿有可能是建立在嫉妒的基础上。”
“不管怎么说,小姑娘太可怜了,现在要搞清楚她的死亡真相。”我说,“我这就去进行尸体解剖检验,你们去提取大队书记的血液,看看唐玉的指甲里有没有他的dna,说不准唐玉生前的打斗,就是和大队书记进行的。”
重新回到那座破烂不堪的殡仪馆,重新回到那种腐败气息的包围中,我长舒一口气,暗自鼓了鼓劲儿,穿上了解剖服。
刮去唐玉的长发,头部损伤清晰地暴露在眼前。
唐玉苍白的头皮枕部,有一块直径在十厘米左右的青紫区。
“这里有头皮下出血。”大宝抬肘推了推眼镜,说。
我没有吭声,手起刀落,划开头皮,把头皮前后翻了过来。
“头皮下的出血局限于颅骨圆弧突起部位,应该是和一个比较大的平面接触所致。”我说。
“头撞了地面啊?”大宝说。
我摇了摇头,说:“不,不可能是地面。你还记得吧,现场是非常粗糙的石子路,地面的摩擦力很大,即便是垂直撞击地面,也会在头皮上留下挫裂伤。可是唐玉的头皮皮肤很完整,没有任何擦挫伤痕迹。”
“会不会是头发的原因呢?”洪师姐在一旁插话。
“不会,”我说,“头发再多,路面上突起的石子也会在头皮形成痕迹,所以我觉得她的头部损伤应该是与光滑的地面撞击形成的。”
黄支队在一旁问道:“到底是摔跌,还是撞击?如果是光滑的平面撞击上去呢?”
“嗯,”我点了点头,心想黄支队说到了点子上,“摔跌是头颅减速运动,撞击是头颅加速运动,这个好区分,看一看有没有头部对冲伤就可以了。”
要看对冲伤就要开颅,丹北县的条件的确很不好,连电动开颅锯都没有,居然还是用手工锯锯颅骨。人的颅骨非常坚硬,手工锯开要花很大的力气,不知道身材瘦弱的洪师姐这么多年来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这次当然是我和大宝上阵,手工锯或许是使用得太久了,并不是很锋利,我们俩笨手笨脚地锯了半个小时,汗如雨下,总算把颅盖骨给取下来了。我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洪师姐,眼里尽是钦佩。
硬脑膜剪开后,脑组织的损伤一目了然。唐玉的枕部大脑硬脑膜下附着着一块巨大的血肿,脑组织已经有挫碎的迹象。对应的前额部也附着了一块相对较小的血肿,脑组织也挫伤了。我仔细看了看唐玉的前额部头皮,确认头皮上没有损伤,说:“是头颅减速运动导致的对冲伤,可以确定死者的损伤是枕部摔跌在光滑平面形成的。”
此时大宝已经切开尸体的胸腹部皮肤,在检查死者肋骨损伤情况,他听我这么一说,问道:“说来说去,不会又说回去了吧?真的是在光滑的地方摔死,然后移尸现场?”
“不会,”我说,“这么大的硬膜下血肿,还伴有脑挫伤、颅底骨折,是很严重的颅脑损伤了,唐玉很快就会死亡,如果再移尸现场,身上其他损伤就不会有生活反应。但是唐玉的两侧肋骨都有多根肋骨骨折,断端软组织都有出血,肝脾破裂也有出血,身上皮肤擦伤都伴有出血,都是有生活反应的。”
“那你觉得肋骨骨折是怎么形成的?”洪师姐问。
“摔的,”我说,“尸表检验的时候就发现死者应该是上半身俯卧着地,所以肋骨骨折也很正常,胸部皮肤也是有擦伤的嘛。”
“听你的意思,还是倾向于交通事故损伤?”大宝说。
我点点头:“肝脾的破裂都位于韧带附近,是典型的震荡伤,这种损伤,人为形成不了。”解剖现场沉默了一会儿。
我接着说:“不过,如果撞人的车辆是大队书记的,那就又是一种可能了。”
“怎么确定撞人的车是他的呢?”洪师姐问,“刚才侦查员说,大队书记的车,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越野车。”59贰
我没回答,用卷尺在尸体的几个地方量了量,说:“你们看,尸体处于俯卧位的时候,离地面最高的部位是肩胛部,约二十二厘米。”
“嗯……所以呢?那能说明什么?”大宝一脸纳闷地问。
“不要忘了,尸体背后有个被刮开的口子,方向明显,刮伤的力道很大。可能性最大的,就是车子从她身上开了过去,只是轮子没有压到她而已。”
我比画着,“一般轿车坐上去一个人,底盘最低点离地面的距离在十五厘米左右,如果是轿车开过去,那车底最低点的金属得把她背后挖去一块肉。”
“明白了,”大宝恍然大悟地说,“贫困县的车辆本来就少,家里有车的,一般都是货车,拉货用的。货车的底盘显然远远超过二十二厘米,不可能在唐玉背上形成一个轻微的擦伤。”
我点头笑着说:“没错!背部之所以形成一个轻微的擦伤,说明这辆车的底盘最低点恰好就在二十二厘米左右,所以既不会形成特别严重的损伤,也不会一点儿伤都没有。”
“底盘最低点在二十二厘米左右,这个高度一般都是越野车了。”黄支队点着头说,“这附近开越野车的只有大队书记一家,我们这就去检查他的越野车。”
“咦?”大宝突然叫了一声。
我们转头望去,他已经将小女孩的子宫切了下来。大宝的声音有些异样:
“这子宫内壁,怎么和正常的不太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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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大宝的身边,他的手里还颤巍巍地捧着那个血肉模糊的子宫。子宫上黏附着大量的黏液和猩红色的腐败液体,我拿起纱布擦了擦,顿时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子宫里竟然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胚胎。
“她怀孕了!”看大宝的表情,他应该和我一样惊讶。
“不是坏事,”黄支队倒是很淡定,“所有对大队书记和唐玉有性行为的调查,都只限于口供。口供是可以翻供的,那时候我们就没有任何可以定这个大队书记罪的证据了。”
我点了点头:“嗯,如果对这个胚胎的dna检验可以确证这是大队书记的孩子,他的强奸罪名想赖都赖不掉了。”
“那我们就不多说了,”黄支队说,“我先差人把检材送去市局dna实验室,另一方面得赶紧把大队书记的车扣了,看看能不能通过痕迹检验查出一些痕迹物证,林涛也在往这边赶。”
我点头:“好的,我们这边还要看看背部的损伤情况,结束后,我们派出所见。”
切开唐玉的后背皮肤,我们又有了新的发现,她的腰部有五根腰椎的棘突和横突同时骨折了,附近的肌肉有大片的出血。
“怎么这里也摔着了?腰椎的位置不容易摔成这样啊。”大宝提出了疑问。
我也没想明白,就没有回答,说:“先缝合吧,去看看黄支队那边的情况。”
抵达派出所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我发现黄支队真是个性急的人,大队书记已经被他抓到审讯室里了。
“有证据吗?就抓人。”我在审讯室门口悄悄问黄支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