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旁观者的角度,宋雩无从理解宪侯和六皇子的深刻关系,故作此策划。不过,他大概万万也没想到,这里头最大的变数,会来自另一方当事人,与儿子陷入热恋的独孤大小姐。
独孤萦自休王选妃事件,察觉到父亲不可能真正站在太子一边,开始反省自己与宋洛的关系。经过休王遇刺事件,与父亲当面深谈,更是看明白,双方迟早反目,也由此认清了意中人的真面貌。关键时刻,慧眼识渣男,慧剑斩情丝,以剔骨剜肉的决绝,与皇太孙划清界限。
宋微不觉又怜又敬。这小姑娘实在太不容易,太厉害,也……太倒霉了。
这时只听独孤萦道:“殿下,此事固然是我自己有眼无珠,持身不正。却终究因你而起,因你而终。如今,更因你而……遗祸无穷。”她表情复杂,低头扫一眼腹部,幽幽道,“休王殿下,你说……你不负责,谁来负责?”
宋微一时不忍反驳。
独孤萦若自私薄情一点,与皇太孙厮混到底,用不了太久,就很可能挺着大肚子混成太子妃。果真如此,独孤铣怕是要怄得吐血,却根本没办法。
想起最重要的一个问题,问:“这事儿……宋洛知道么?”
他问得正经,独孤萦也答得自然,摇头道:“我没告诉他。起始……我自己也不知道,只以为是不调之症。后来有所猜测,这时我已心存疑虑,期间仅与他见过一次面,什么也没提……木槿曾在舅母家帮忙伺候过养孕的表姐,前些日子,症状忽然明显,我心中方才确定。费了许多工夫,弄来一服落子汤,可惜……”
说起打胎未遂,独孤萦一脸淡漠。宋微早知道她既然特地请自己来,必是调适好了心理,做足了准备。此刻见她如此姿态,心中还是感慨非常。独孤大小姐聪明坚强得不像样,偏在男女事上这般糊涂。
不由皱眉:“落子汤,听名字就是虎狼之药,哪能瞎吃!”话题对象均尴尬,说得一句,及时作罢。
见宋微欲言又止,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独孤萦偏头望向另一侧,淡淡道:“我该懂的不懂,自当吃教训。奈何母亲过世多年,舅母再亲近,毕竟是舅母。闺门之事,原该庶母教导。只是……”
只是,庶母却未能尽到责任。
出身高贵又如何?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道听途说,一知半解。独孤小姐常识不够多,胆子却足够大,结果差点弄出一尸两命的祸事。反倒是这些天李御医早晚问候,本着治病救人的科学精神,明里暗里传授了不少知识。
宋微来的时候就是深夜,被独孤萦一通惊吓,早忘了睡觉这茬。此时已到后半晚,困意上涌,一阵猛过一阵。心想反正也急不来,今日先告一段落再说。打个哈欠,道:“大小姐,李御医想必跟你讲清楚了,这个孩子再不合时宜,也非留下不可。此事你自己有责任,你爹有责任,我嘛,勉强算是脱不了干系——但却不可弄错了罪魁祸首,不知小姐以为然否?”
独孤萦抬起头,表情未变,眼底深处隐没一缕寒光。
“殿下放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独孤萦恩怨分明,但也绝不至鲁莽行事,平白给殿下添麻烦。”
宋微从她豁出性命也不肯留下孩子,便知女孩子心里只怕是恨极了皇太孙宋洛。打休王妃位子的主意,亦或与此有关。
“休王妃什么的,就不要再提了。你要是没意见,回头我跟玄青上人打个招呼,去青霞观静养几个月,或者宪侯府哪处别庄待着。孩子生下来,先找个可靠人家寄养几年,将来再寻机会接回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你爹明日就回城,你有工夫琢磨不靠谱的馊主意,不如想想怎么跟他坦白。”
然而独孤萦岂是轻易就被说服的主儿,仰头道:“殿下既能娶别人,为何不能娶我?我对殿下,存尽忠之心,无非分之想。此事于殿下而言,显见有利无弊。”
这主意在宋微看来完全匪夷所思不可接受,根本没必要谈下去。一边摇头一边打哈欠:“我娶不娶,要娶谁,都没你大小姐的事儿。”懒得再啰嗦,起身准备离开。
独孤萦见状,不紧不慢道:“殿下莫非以为我讲笑话么?德妃娘娘最疼我,我若说对殿下一见钟情,私定终身,她老人家必然肯在圣上面前为我进言。”
施贵妃死后,宫中以德妃最尊,在皇帝面前多少说得上话。六皇子与宪侯的牵扯,传到后宫不过一条八卦流言。若独孤大小姐亲自出面,流言也就不攻自破。宋微相信就算皇妃糊涂,皇帝老爹肯定不糊涂,但假如独孤萦当真蛮不讲理,执意把肚子里的孩子栽到自己头上,确乎百口难辨,不知平添多少麻烦。
顿时一个头三个大。跺脚:“你非得跟我杠上做什么?我这半吊子傀儡王爷,指不定干几天呢!你预备进门就守寡?”
独孤萦根本不信:“殿下何必作此敷衍塞责之语。谁不知道休王圣眷优容,如日中天,又有宪侯忠心辅弼,正是尊贵不衰之象。”
宋微耐心告罄,甩手道:“什么圣眷忠心,腻歪得很。老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反正王爷也做过了,不过如此,干嘛等着找不痛快。”
看他这副模样,独孤萦将信将疑,问:“为什么?”
“为什么?”宋微哂笑:“敢问大小姐,又是为什么要冒着欺君的罪过去考科举?人各有志罢了。”
索性重又坐下,把当初如何自投罗网,如今再次萌生去意的过程拣着能说的说了。他只想叫独孤萦知难而退,故此十分坦诚。这些话也没个别人可倾诉,眼前倒是个不错的对象。
独孤萦听罢,若有所思。片刻后,问:“殿下如此想,爹爹知道么?”
宋微撇嘴:“他要不知道,能把我当钦犯似的圈起来?不过他关得了初一,关不了十五。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我要走,他能奈我何?”
独孤萦蹙眉,似乎仍有不解:“为什么?你们不是在一起很久了?你这休王也当了有大半年,现在说这些,未免太迟——”一脸探究望住宋微,“究竟爹爹哪里做得不好?”
之前出现过的诡异后妈即视感又冒出来了。宋微越发不耐烦:“大小姐未免操心太多,拜托先管好你自己。”
独孤萦侧头思量片刻:“殿下当真作此想法,只怕处处艰难。恕我直言,事到如今,我不以为殿下还能得偿所愿,全身而退。”
宋微自己又何尝不明白,却激出了执拗脾气:“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不怕耗工夫,总有等到机会的时候。”
独孤萦看着他:“殿下果真如此坚持,我若为休王妃,定当尽心竭力,助殿下达成心愿。”
宋微张着嘴发了一阵呆,嗤笑:“别扯了,你跟你爹是一国的,我有病才会弄个盯梢的在边上。”
独孤萦却不为所动:“休王妃,自当以忠于休王为首要之义。殿下要走,是殿下的事。能不能留得住殿下,是爹爹的事,与我何干?”
宋微愣了愣,忽然想通:这年头有身份的寡妇日子好过得很,行事甚至比一般贵妇更方便。怪不得听说要做寡妇,独孤大小姐兴致更高。
抬脚往外走,断然道:“这事没得商量,你趁早死了这条心。非要胡搅蛮缠,咱们便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罢!”
没等绕过屏风,身后传来悠悠一句感叹:“殿下其实……根本舍不得爹爹伤心难过。又何必惺惺作态,故作绝情?”
宋微顿时暴躁,头也没回,冷冷道:“奉劝大小姐一句,聪明反被聪明误。大小姐已经吃了亏,还不肯吸取教训么?”
独孤萦当即脸色煞白,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宋微昏头昏脑回到住处,一半是困的,一半是气的。因为觉得自己完全没必要生气,于是更加生气。最终困意完胜怒意,气哼哼躺下,闭眼睡着了。
“殿下!醒醒!六殿下,醒醒!”仿佛脑袋刚沾上枕头,便有喊声自遥远处传来。宋微一头扎到被子里,奈何那声音锲而不舍,且一下比一下更加清晰,跟钻头打洞似地直贯脑海。宋微睁不开眼,抬手抽出枕头丢过去。
李易双手接住,可怜他也是几乎一宿没睡,这时却凝重里带着焦急,誓要把六皇子赶快唤醒。
“殿下!宫中来人,圣上急召,请殿下即刻入宫,不得有误!”
宋微在梦里嘟囔抱怨,就是不肯醒来。李易急得要命,又不敢大声嚷嚷,只得贴近耳朵,一遍遍重复。冷不防六皇子直愣愣坐起,差点撞飞他鼻子。
宋微表情迷瞪,声音却清楚:“我爹要见我?现在?马上?”
李管家心中谢天谢地,忙道:“是,宫中急召!现在!马上!殿下,赶紧的罢!”
脑海中短暂的空白闪过,一股莫名惶恐自心底蔓延,四肢都有些不听使唤。宋微闭着眼睛吩咐:“知道了,有劳更衣。”
蓝靛急忙上前伺候。李易也跟着帮手。两人忙而不乱,迅速给六皇子换好衣衫。
走出卧房,门外等着的竟是青云。见宋微出来,小声而郑重道:“圣上口谕,召六皇子宋霈即刻入宫觐见。”
按礼至少该鞠个躬,宋微却没动,歪着脑袋把青云上上下下地看。青云远比两位管家淡定,等他看够了,才道:“圣上亲口吩咐,命微臣来请殿下。”
宋微点点头,跟着走出院门。门外候着一列廷卫军士兵,首领是曾在寝宫见过多次的熟面孔。
此时将近凌晨,天却还没亮。宋微一面渐渐放心,一面惶恐更甚。
这种时候,这样的方式,宣召自己入宫,若非太子宫变,就是皇帝老爹病危。种种迹象,明显更接近后者。
难道说……老头子……这回真的要死了么?
☆、第一三七章:养亲论孝发肤始,定位正名冠冕终
宋微被一群人拥着进了寝宫,偏生静悄悄没有半点声响。浓重的压抑感周遭弥漫,简直令人窒息。他也不是没死过爹妈,基于种种原因,皆不曾这般真切地牵动心魂。头一回又慌又怕,接近内室,双腿竟然如铅铸般挪移不动。无助地望望青云,涩声道:“我爹他……”
青云明白他想什么,躬身禀道:“陛下无恙,殿下请先随微臣沐浴更衣。”
宋微略略放松,总觉得对方话没说透,忍不住一通乱猜,没怎么留意后边半句内容。待回过神来,已经站在寝宫御用浴池边上,两个宫女正要动手替自己剥衣裳。
“干嘛呢这是?下去下去!”揪住衣襟蹦开。正困乏无力,头昏眼花,一脚踩在浴池沿儿上,“扑通”横跌下去,打起三尺高的水花。
“殿下!”两个内侍慌忙跳下去把他捞起来。幸亏伤口早已愈合,浸水亦无妨。
“咳!咳咳……”宋微一阵猛咳。
青云等他咳得差不多,才道:“陛下吩咐,先请殿下沐浴更衣。”
什么时候见皇帝老爹还要先洗澡?宋微抬头瞥一眼,池子远处衣架上整整齐齐一堆,紫金绚烂,貌似是最正式的亲王冠服。一个念头从心底掠过,明明站在热水池子里,硬生生打了个大大的寒战。
“青云大人,你跟我说实话,我爹是不是打算……把我涮干净了直接送去拜堂成亲呢?你信不信我啥也不穿了,就这么裸奔出去。”
六皇子浑身湿嗒嗒往下淌水,满脸嚣张无赖。“裸奔”两个字虽是初次听闻,青云却在转念间准确理解了其含义。终于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殿下误会了。西北各部族使团即将入城,陛下有意命殿下列席迎宾朝会,故须沐浴更衣。”
西北使团中地位最重要者,当属回纥部族。莫非皇帝要利用六皇子生母身份搞外交?宋微这厢不着边际地猜着,一边猜一边打瞌睡。身边两个内侍动作轻巧麻利,伺候六皇子沐浴更衣。
依旧是白罗内衫,紫绫外袍。与常服不同的是,外袍颜色更深一些,绣着山川云龙禽鸟各色花纹共九章,掩去几许风流,平添多少庄重。腰间一根鞶革大带,上嵌镂雕饕餮黼黻金镶玉牌共九块,连接处一根玉龙带钩。至于头上戴的,则是五色玉珠九旒冕冠,亲王太子同制,与十二旒的帝王冕冠最为接近,充分彰显出穿戴者的显贵身份。
宋微任由内侍摆布,脑袋不停往下坠,几乎站着就能睡着。玉旒叮当相撞,滑溜溜凉沁沁滚过额头,才感觉出异样。伸手摸摸,问青云:“接个客而已,非得穿这样?”
青云恭敬应答:“这身衣裳与冕冠,近日方才完工。殿下赐爵封号时,仓促从简,如今接见蕃邦使团,自无马虎之理。”
原来是刚做好的新衣新帽。穿这个参加朝廷两年一度的重大迎宾典礼,确实合乎规矩。青云不至于在此等大事上说假话,宋微顿时放心,只要不是霸王硬上弓逼婚就成。
顶着沉甸甸的乌丝缠金玉旒大帽子,由内侍们架着,迷迷瞪瞪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本靠在床头假寐,等小儿子到了近前,才睁开眼,将人上下打量一番,转头吩咐:“李易,给六皇子弄点醒神的什物来。”
一个宫女引着李易退下去。
宋微揉揉眼睛,又搓了几趟脸皮,愣愣瞅了皇帝半晌,终于不阴不阳开口:“爹啊,没事别天不亮就折腾,吓死人了知不知道?”
皇帝温和地看着他:“爹年岁大了,又犯了老毛病,觉少。不比你年轻,少睡这片刻工夫,都跟要命似的。小隐,你便体谅爹一回罢。”
皇帝忽然这般软款款说话,宋微大感不适,瞪直眼睛,一时接不上茬。
算起来,父子两个自上回吵架谈崩,差不多快一个月没见了。宋微一直拿皇帝装病胁迫自己当借口,策划出逃干脆利落,其实心底何尝不明白,皇帝这么个岁数,又是那样的身体底子,再装,能装到哪里去。
望着那双黯淡浑浊的眼睛,宋微清楚得很,真正面临选择的时候,尽孝二字,杀伤力其实有限,忠于自己的比重终归大上那么一点点。被皇帝这么看着,难免心生愧疚。才对上眼神,便下意识偏头避让。
皇帝也不问他别的,只道:“伤好全了没有?”
宋微赶紧回答:“好、好全了。一点皮肉小伤而已。”
皇帝转脸去看青云。
内侍大总管上前一步:“启禀陛下,六殿下身上的伤确实已无大碍。”
宋微被圈在宪侯府,顿顿好吃好喝好药,养了十来天,肩膀上的伤早已愈合,只要不使力,行动无碍。郁闷的是从初九晚上开始,就提心吊胆,没法踏实睡觉。昨夜被独孤萦折腾半宿,迫切盼望白天补眠,谁知又被皇帝折腾。所谓迎宾典礼,还不知要站几个时辰。想到这,愧疚下去几分,烦躁不觉升了上来。
这时李易取来冰片薄荷调配的强力醒神香,宋微被熏得连打几个喷嚏,困意全消。李易把玉瓶塞紧,双手呈上,请六殿下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宋微想想,典礼上打个喷嚏,总比困得太狠站不稳要强,接过去揣衣袋里。
皇帝道:“小隐,这是块辟毒的翠玉,挂脖子上,贴身戴着,别弄丢了。”说罢,满脸关切祈望瞅着儿子。
宋微只得又掏出来,果然玉瓶颈上拴了根金链子。往脖子上一套,不长不短正好。他一个象牙佩韘挂几年,刚掉了没多久,正空落落不习惯。这一套上去,竟似踏实不少。皇帝因为曾经差点不明不白被毒死,着实下力气寻得几件防毒辟邪的宝贝,这翠玉瓶正是最为珍贵钟爱之物。
宋微不知其来历,然而老爹如此郑重,也明白绝非凡品。看皇帝冲自己伸出胳膊,半天不肯放下,无奈坐在床边,把手放到他掌心里。
皇帝露出一丝欣慰笑容,随即慢慢敛去,一字字语重心长:“小隐,你在外漂泊二十年,大概不容易记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总不肯顾惜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伤。你可曾想过,你这般任性恣意,爹爹如何忧心难过?昔圣人弟子问孝,圣人曰:‘父母唯其疾之忧’。爹爹也不指望你别的,但求你把自己看顾好,便知足了。”
宋微心说,那飞镖难道是我自己要挨的?如果不是你逼得太子狗急跳墙,他又怎么会拿我当活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