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玥不再理会子归,来到滕氏的床前,桑玄帧则睡在一旁的摇篮里。也不知是不是烛火的缘故,二人面色蜡黄,如同晒干之后的橙皮。为了谨慎起见,桑玥用帕子包住手,揭开滕氏的外衣,一看,暗叫不好!滕氏的胸口起了好几个透明的水泡。
桑玥又去看了桑玄帧,在他的肚皮上也发现了几个水泡,但比滕氏的少些。
桑玥继续检查桑玄帧的身体,问向刘妈妈:“大夫究竟是怎么说的?”
刘妈妈苦恼道:“回二小姐的话,说法不一,有人说是感染了伤寒,有人说是中了奇毒。大夫人不知道该相信谁的,刚刚派了人去京城通知老爷。”
这个时辰派人去,哪里进得了城?大夫人分明是买通了大夫,故意让他们说法不一,借机延误救治的最佳时机。“刘妈妈,奶娘呢?”
刘妈妈又道:“大夫人把郭氏一并关起来了,说她没照顾好三少爷,现在已经派人去庄子里寻新的奶娘过来。”
桑玥将桑玄帧仔仔细细查了个遍,并摸了他的额头,滚烫!“刘妈妈,我觉得祖母和三弟得的病与痘疹很相似,高热不止,身上有水泡。”前世裴浩然就出过痘疹,她冒着被感染的危险,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整整半个月,好几次,裴浩然都差点熬不过高热一命呜呼。所以,她对痘疹的印象十分深刻。但痘疹并不会导致昏迷,难不成大夫人真给祖母和桑玄帧下了毒?
“痘疹?”刘妈妈、颖雪和冬梅齐齐叫出了声。
痘疹她们听说过,是一种极强的传染病,发病初期高热不止、头昏脑胀,紧接着,身上便会起大大小小的水泡,瘙痒难忍。古往今来,能熬过痘疹的人为数不多,更何况,如今躺在床上的一个年事已高,一个嗷嗷待哺。
刘妈妈揭开桑玄帧的衣衫,拿着烛台照着,仔细端详了一番,点头道:“奴婢瞧着也像,这痘不多,可能是新出的,方才奴婢给三少爷洗澡时并未发现。”
桑玥蹙眉问向刘妈妈三人:“你们中谁出过痘疹?”
颖雪站出来,道:“二小姐,奴婢五岁的时候出过痘疹。”
“出过就不会被传染,你贴身伺候老夫人和三少爷,刘妈妈和冬梅暂时在外间当值吧。记住,反接触过老夫人和之后都要仔细净手。”
忽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桑玥凝眸道:“什么都别说,关于痘疹一事,也别走漏风声。”语毕,她看向子归:“你轻功那么好,带着我离开没问题吧。”
子归不语,揽住桑玥的腰跃窗而出。
翌日,桑楚沐带着杨太医赶来庄子,第一件事便是让杨太医去了滕氏的院子。大夫人解除了禁足令,桑柔、桑玥、桑秋和桑丽也纷纷前去探望。
杨太医给滕氏和桑玄帧仔细诊治过后,叹道:“回桑将军的话,老夫人和三少爷是得了痘疹。我去开几副药,但能不能熬过只能听天由命了。另外,痘疹会传染,尽量安排出过痘疹的人贴身服侍。”
桑楚沐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刚毅的五官此刻蹙成一团,眼神犀利而冰冷:“夫人,母亲昏倒在药泉时,旁边是谁在伺候?”
大夫人似难掩悲恸,双眸含泪:“是大姨娘和乳母郭氏,事后为了谨慎起见,我将她们二人关了起来。”
桑楚沐冷冷地看着她:“那夫人你当时又在何处?”
大夫人被桑楚沐犀利的眸光一扫,微不可察地打了个冷颤,道:“傍晚时分,我和柔儿、秋儿还有丽儿一同在做绣活儿,您若是不信,可以问问她们。”
桑楚沐见她目光坚定,神色坦然,不死作家,于是摆摆手,吐了一口气:“不用了,我相信你。母亲病了,这个家只有重新交给你操持,辛苦你了。”
大夫人暗自掐了自己一把,挤出两滴泪:“能为老爷分忧、打点前后是我的福气,希望婆母早日康复,这个家还是由婆母打理比较妥当。”
此时,九姨娘闯了进来,她穿着素色月牙白罗裙,头发用银钗斜挽在脑后,垂下几缕秀发贴在胸前,与往日的华贵相比,她今日可谓素净得令人心疼。
“玉儿,你怎么来了?”桑楚沐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抬手摸了摸她略有些苍白的脸,并不责罚她擅自闯入的罪名。
九姨娘盈盈抬眸,眸中有泪花闪耀,楚楚动人,她一哭仿佛连天地都为之悲泣:“老爷,奴婢听说郭氏请辞了,让婢子去照顾三少爷吧!”
桑玥眉心跳了一下,郭氏请辞的事大夫人貌似并未公开吧,怎生第一时间传入了九姨娘的耳朵?
“这……我知道你担心玄帧,但痘疹会传染,我会吩咐人找到合适的乳母,你安心等候消息。”凭心而论,桑楚沐并不希望九姨娘也出事。
大夫人上前一步,语重心长道:“是啊,九姨娘,你安心服侍老爷,寻找乳母的事交给我,我一定会办妥,不让老爷失望。”
就是交给你我才不放心!九姨娘的身子僵硬了一瞬,噗通跪了下去:“求老爷成全!”
大夫人背过身用帕子抹泪,在人看不到的地方,嘴角扬起一抹笑。
桑玥并不多言,她静静思索着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如果是人祸,又是不是大夫人所为?毕竟下毒简单,让人染上痘疹很难。尽管自古死在痘疹之下的人不知凡几,但它却不是一场大的瘟疫,只要不接触痘里流出的水,不会被传染。大夫人上哪儿找的病源、又通过谁、从何处下的手?
桑楚沐叹道:“既然是痘疹,那么就不是素琴投毒了,去把素琴放出来吧。我记得她从前出过痘疹,正好,让她服侍母亲。”
大姨娘被带到正厅时,整个人瘦了一圈,她一见到桑楚沐,就像见到了救命的稻草:“老爷,你相信婢子,婢子真的没有对老夫人和三少爷下毒!”
大夫人面露几分愧疚:“大姨娘,是我错怪你了,昨儿老夫人和玄帧忽然就昏迷不醒、高热不退,而大夫们又查不出个所以然,我一时心急就误以为是你下了毒。”说着,她亲自给大姨娘斟了杯茶,语气谦和、态度诚恳:“大姨娘,我向你赔罪了。”
大姨娘像见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手一抖,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神色惶惶道:“大夫人折煞婢子了,婢子……婢子并未受委屈。”
桑玥的眸子眯了一下,按照大夫人最初的性格,怕是会借机诬陷给大姨娘,顺便弄点证据将她也拖下水才对,可是……大夫人非但没有如此,还给滕素琴赔罪?
这也未免……太不正常了。而且,瞧着大姨娘的惶恐样子,昨晚应该受过惊吓。
不过,转念一想,大夫人这么做并不奇怪。祖母一病,中馈之权自然重新落回她的手中,桑玄帧只是个不到半岁的婴孩儿,熬过痘疹的可能性不大,如此一来,便能除掉一个眼中钉,再加上九姨娘去照顾桑玄帧,各种接触在所难免,她一旦被感染,大夫人又少了个争风吃醋的对象。
这一石三鸟之计,真是绝妙!
最后,桑楚沐还是准了九姨娘去照顾桑玄帧,大姨娘则去照顾老夫人。
乳娘听说桑玄帧得了痘疹,急忙请辞不干了,生怕自己被传染。
桑楚沐告了假,一连几天都呆在庄子里,他是个孝子,母亲缠绵病榻,他自然要尽孝于跟前。虽然大夫人和杨太医都极力反对他靠近滕氏和桑玄帧,但每天他必去探望一趟。
这场痘疹来势汹汹,滕氏清醒的时候不多,即便清醒了,草草用了药和膳食便又开始昏昏欲睡。
几天后,桑玥还未晨起,就听到一声极凄惨的尖叫,那声音的方向来自滕氏的院子!
桑玥睁眼,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尖叫声逐渐转换为嚎哭,仔细听来……像年轻女子的声音。
是九姨娘!
不一会儿,秦氏撑着油纸伞过来了:“二小姐,三少爷他……去了!”
桑玄帧终于没能挨过痘疹之灾,可怜那个粉嫩可爱的婴孩,就那么殒命了。
对于桑玄帧,桑玥不无感情,毕竟她常去福寿院请安,每每祖母都抱着这个宝贝孙子,津津乐道地说着他点滴的变化。
“玥儿,玄帧的头能立起来了。”
“玥儿,玄帧会笑出声了。”
“玥儿,玄帧才四个月,已经长了一个小牙,你看看?”
“玥儿,玄帧会翻身了。”
……
她时常会想,如果她的孩子们都还活着,是否也像玄帧那般可爱懵懂?为了不触及前世的伤痛,她总是刻意离桑玄帧远远的,可这一刻,听到他辞世的消息,她的心,像被巨木狠狠地撞了一下,不可思议的同时还有些闷闷的痛感。
原来……她在意这个弟弟!
她仔仔细细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大夫人禁了所有人的足,买通大夫谎报病情以延误救治时机、还将大姨娘和郭氏关了起来……
大姨娘,郭氏,郭氏?
桑玥的眸子陡然迸射出凛冽的寒芒:“秦妈妈,郭氏现在何处?还能找到她吗?”
秦妈妈被桑玥阴翳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勉力镇定道:“说来也巧,她请辞后打算立即投奔江南的远亲,谁料刚走出庄子,就跌进荷塘淹死了。她在收拾细软的时候,奴婢就瞧着她神色恹恹,似乎病了,出言挽留了几句,却被她严词拒绝。你说,她要是不那么急着走,何至于发病跌入荷塘?”
桑玥的眸光意味难辨,难怪大夫人会一整晚禁着大家的足了,一整晚的时间,足够她销毁所有证据。现在桑玥终于明白大夫人是怎样将手伸向祖母和桑玄帧的了。她定是通过郭氏在老夫人和桑玄帧的衣物上做了手脚,如此重要的证人,大夫人怎会让她活着离开?
好不容易有些好转的滕氏在听了这个惊天噩耗之后直接晕了过去,再睁眼时已然中风。
大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老的、小的、狐媚的,凡是跟她斗的,统统都跨了!现在,就只剩下一个碍眼的桑玥!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了定国公府,只是众人的悲喜不一。喜的自然是大夫人和桑柔,悲的自然是滕氏和九姨娘。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目,棠梨院内,花香四溢。
“二小姐,大夫人没对你怎么样吧?”钟妈妈上下打量着桑玥,焦急的问道。滕氏和桑玄帧的事已传遍了整个定国公府,现在大夫人重新掌权,府里又是她的天下了。她如此憎恨二小姐,难保她不会变着法儿地对付二小姐。
桑玥摇摇头,宽慰道:“暂时没有,对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五姨娘可好?”
钟妈妈拧了帕子递给桑玥擦脸,道:“饮食起居一切正常,就是去普陀寺上了两回香。二小姐,要去看看五姨娘吗?”
大姨娘没了滕氏做靠山,不足为据,九姨娘因桑玄帧离世一蹶不振,大夫人下一个会对付的目标很可能就是怀了身孕的五姨娘。桑玥看了眼窗外暗沉的天色,道:“明天吧。”
这时,茉莉提了食盒过来,她屈膝行了一礼:“奴婢见过二小姐。”尔后低着头,将饭菜取出。她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哽咽,她的手稍稍有些发抖。
桑玥狐疑地打量着她的背影,淡道:“茉莉,你转过身来。”
听到这句话,茉莉端着汤碗的手就是一抖,洒了几滴汤汁在桌上。她忙用帕子擦干,边擦边告罪:“奴婢不是故意的。”但就是不肯转过身。
钟妈妈上前一步,强行将她拽了过来……
桑玥如冷月般漾着清辉的眸子一凛,溢出寒光点点:“谁打的?”茉莉的左边脸高高肿起,还带着四道嫣红的指痕。
茉莉吸了吸鼻子,道:“是……西红。”
桑玥的目光落在那几道菜式上:黄油豆角、清炒土豆丝、凉拌黄瓜、红烧茄子、青菜豆腐汤,这菜素得可以啊。
“西红为什么打你?”
被桑玥这么一问,茉莉好不容易压制住的委屈再次涌上心头,眼泪夺眶而出:“二小姐的菜式向来是两荤两素配一汤,西红非要将大小姐的素菜与二小姐的荤菜调换,奴婢不依,与她耐心讲了几句,她就拿棍子打奴婢,还让人按住奴婢、掌掴奴婢的脸。”
钟妈妈捋起茉莉右胳膊的袖子,只见上面青紫一片,一看就是被重物所击。她不免有些心疼和懊恼了:“这个西红,仗着自己是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就骑在下人的头上作威作福。奴婢听说,她现在连刘妈妈的面子都不给。”
桑玥并不接过钟妈妈的话柄,她看向茉莉,软语安慰道:“这次委屈你了,去莲珠那儿领十两银子,找个大夫瞧瞧伤势。”其实茉莉的伤势不重,几日便会自然痊愈,这十两银子不过是个心里安慰罢了。
桑柔是得意忘形了,所以西红才越发嚣张跋扈。不过月盈则亏,她们母女这种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的方式,又能逍遥几天!
桑玥将头伸出窗外,望着新月如钩,嘴角情不自禁地扬了起来。她一字一顿道:“棠梨院所有人,今晚一律不得外出。”
月上半空,夜色独好。
大夫人身穿淡紫色月裙,头簪赤金步摇,淡扫蛾眉,薄施粉黛,蛰伏了一个月后,她强势归来,再披华丽衣衫、再掌中馈之权。
桑柔坐在大夫人身侧,把玩着手里的彩蛋,美眸中难掩喜色:“母亲,这回我们可算是出了口恶气,我早看九姨娘那个狐媚子不顺眼了,这回她儿子死了,我看她还有没有心思去狐媚父亲?不过她去照顾了桑玄帧那么多天,居然没被传染,真是匪夷所思!”
大夫人慵懒地抬眸,看了看指甲上新染的豆蔻甲油,悠然道:“这一回我们的收获已经很大了,知足吧!”滕氏中风倒是在她的意料之外,原本她还打算用上丞相府的势力刺激一下老爷,如今看来,全省了。
桑柔秀眉一簇,弱柳扶风般惹人怜爱,可惜语出不逊,冲散了不少美感。“母亲,桑玥那个小贱人还好好的!你叫我怎么知足?你答应过我要对付她,可你只顾着收回自己的权力、铲除自己的眼中钉,压根没将我的事放在心里!”
大夫人闻言,心生不悦,但想起王妈妈的告诫,又强行压住火气,道:“我夺回实权不就能更好的对付桑玥吗?再说了,好消息也就这三、五天了,你且耐心些,她这一次,绝对是在劫难逃吧!对了,你别忘了把那一百遍《女训》抄完。”
“什么?”桑柔惊诧地望着大夫人,“祖母都中风了,不会有人检查我,那我还抄什么?”
大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低声喝道:“你以为取得一点点的胜利就可以沾沾自喜了?你祖母是中风了不是去世了,她总有一天会醒过来!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罚你抄《女训》,那么你就得抄!”
桑柔委屈得俏脸通红,一双美眸迅速笼上些许水雾,嫣红的薄唇张合数下,还想说什么,大夫人却不给她机会了:“行了,时辰不早了,你下去歇息。”
回到房里,桑柔将所有拿得动的东西通通砸了个遍,瓷器碎裂的尖锐声响戳进西红的双耳,她吓得捂住耳朵侧过身子,生怕不小心被殃及。
不知道发泄了多久,直到屋内一片狼藉,桑柔也渐渐脱力了,才去了隔壁房间歇息。
她穿着宽松的白色亵衣,月光如水,繁星炫景,她飘渺似仙,仿佛随时都要消失在这一席银辉之中。她转头看了看放在枕边的彩蛋,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勾慕容锦温润似水的笑,心里闪过一丝悸动,阖上眸子,甜甜地坠入梦乡。
夜深人静,凉风不小心掀了桑柔的轩窗,月光将斑驳的树影照入她的房内,压在她优雅的睡姿上,像一只只奇形怪状的鬼手在她身上肆意游离。
忽然,“咔嚓”一声,什么东西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