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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一声容楚身子落在鼎上,一震之下,那五兽嘴下一滴将滴不滴的血色物质,正落在他脸上。
    血落那一瞬。
    他身下那看似坚固无比的方鼎,忽然崩裂,一股烟尘,散在天地间。
    ……
    “家主,还不去救人?如果死了人,今日就不仅是立国不成,我李家也要倒霉了。”高台玉阙之上,李扶舟带笑的声音,从渐渐弥漫的云团间传来。
    老家主呆了半晌,看着那些狂呼哀嚎的空中飞人们,顿了顿脚,只得先返身冲出。
    龙朝早已愣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李扶舟,眼神空落落的。
    他费尽心思,做了这“云中飞车”,一心要在今日,冲上高台,打开乾坤阵,冲撞登基典礼,毁掉李家的复国梦想。
    当初他因为这复国梦想失去多少,今日他就要李家失去多少。
    然而李扶舟竟然早已开了乾坤阵,这令他好似拳头打到了棉花上,力道呼啸而出,再撞回自身,撞一口淤血闷在心间。
    “你边上站站,”李扶舟居然还吩咐他,“别挡住了我的视线……”
    龙朝又一呆,下意识靠边站站,随即才反应过来——挡住什么视线?
    他忽然看见李扶舟眼光,愕然回首,才恍然明白。
    前方,广场之上,人人向外疯狂奔逃,却有一人逆流而上,手执长剑,穿云而来。
    太史阑。
    广场云遮雾绕,人们慌乱奔行,只有那女子,一身黑衣,面容冷峻,脸色也是这一刻的云色,又或者是深海尽头泛起的泡沫的色彩,冷而遥远。
    她手中剑造型诡异,五兽剑柄狰狞纠缠,眼光却直而深,像一条通往异世的黑暗通道。
    风云怒号,她执剑而来,剑尖直指高台。
    人潮纷乱狂涌,如一大波五色的潮,人们和她逆向而行,不住推挤跌落在她脚下,再愕然抬头,看着此刻竟然还能进入大殿范围内的异族人。
    一些人一边向外冲,一边惊骇地回头看她,不明白这一幕怎么会发生,她怎么会没有遭受乾坤殿反噬,远处李老家主拼命将人群向外驱赶,远远望着她,眼神震惊,只是此刻他也没办法越过人潮去询问太史阑,只得被狂乱的人群,推挤着向外冲去。
    太史阑没有将任何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她手指冰冷,都是刚才容楚离去时的温度,胸中却灼热,那是压抑着真相,到此刻终于勃然爆发的怒火。
    她逆行于人潮,越往里人流越稀,大家在拼命向外逃命,无人阻拦。
    李扶舟始终微笑不动,高踞宝座,看她遥遥而来,他视线前云团飞卷,薄雾涌动,将那女子坚定面容虚化得迷离飘渺,他时不时抓开一抹云雾。
    很多年了,她总是离他越行越远,然而今日,终于看到她,奔他而来。
    至于她手中的剑,眼中的杀气……那又有什么要紧?
    太史阑并没有在高台下停留,也没管高台之上朔风激烈,浮沉呼啸无数暗器般的飞石,她步步登高,浮云从身侧过,云台玉阑被山渊雾气一层层淹没,涌动于她脚下。
    飞檐角风铃急促地响,如乱世弦歌一曲,肃杀。
    最终她奔上高台第三层,他在朱红阑干前下望,忽然脸色一变,衣袖一拂。
    她眼眸一厉,立即挺剑迎上,剑光如雪泼开,再在他胸前呼啸凝聚,白光如练,直奔他心口。
    “叮。”一声,一枚被气流卷动,射向她太阳穴的尖石,被他衣袖卷开,铿然落在她脚背。
    她脸色一变,才知他出手不是对她,此时剑势收势不及,她拼命后仰抽手。
    “哧”一声,剑尖入肉闷响,她手一颤,也不知剑尖到底入肉几分。
    此时玉台云卷,罡风呼啸,她后仰的身子束发黑环被风吹落,呼啦一下散开满身。
    而他微微倾身,红衣如一大片血火,霍地张扬在朱砌玉栏的背景中。
    目光相交,似也蔓延开六年前岁月,伴一路血火。
    高台上,倾身与后仰的男女,各自散开的黑发,姿态张扬,而眼神内敛。
    太史阑慢慢站直,手中剑没有松开,依旧顶在他胸口,她眸光落在剑尖落处,那一身红衣遮没血迹,并没有显得更红,只是沾了血气,似乎更艳几分,熠熠似有光流转。
    李扶舟原本一直带笑看着她,然而当他看清她散开的发的时候,脸色微微一变,道:“你的发……”
    他此时才发现,太史阑两鬓的发,竟然是灰白色的。
    不知何时,她大好芳华,竟已生斑驳华发。
    头发束紧收拢时不明显,散开时,那一缕色泽浅淡的发,虽然不损她容颜,反而显得更加特别冷峻,却刺痛了他的眼。
    太史阑不答,完全对此无感。
    “李扶舟。”半晌,她缓缓道。
    李扶舟微微俯身下望,并没有在意胸口的伤,犹自对她一笑。
    笑容温和,近乎纯净,如水墨,如脂玉,如一片柔软的云,刚被天雨洗过。
    依稀还是当年,紫藤丁香花下,春日街角,那一抹初初邂逅的笑容。
    “你来了。”他和声道。眼光在她身后一掠,“容楚呢?”
    她听见这句,眉头一挑,刚刚沉淀下来的心绪,似瞬间又灼灼燃起。她闭上眼,静静呼吸半晌,才阻止住自己,将那剑向前继续一挺。
    “他来了。”她道,“陪我一起,和你把以往的帐,都算算清楚。”
    “哦?”他道,“愿闻其详。”
    “我曾以为,你要复国,也不过是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是你的身份,逼你不得不这么做。”太史阑淡淡地道,“但现在我明白了——一直是你,从来都是你。”
    李扶舟轻轻咳嗽,坐正身子。
    他和她之间,近在咫尺,却隔着无数雾气翻腾,以至于他竟然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胸前冷冷逼过来的金黄的剑尖。
    这竟然是最后,他和她之间,唯一的维系。
    她是为了他的命,不肯再向前一步,还只是因为厌恶他这个人,不肯再向前一步?
    或者命运从来如此,她就在身侧,他却不能上前,指尖抓捞,不过是虚幻一场。永远有那许多有形无形障碍,隔绝他探索的目光。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道,“在我来之前?刚开始做容府管家?或者更早?”
    他默默。
    “我就说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做管家?”她讥诮地道,“你的真正目的,是皇室吧?”
    “你很早和皇室有了勾结,你选择的帮助对象是太后,那时她还是惠妃。你助她除了密卫,杀了皇帝,得了大权,坐上宝座。”
    他笑而不语,似乎很有兴趣地看着胸前的剑尖,认出这是祭坛上的五越圣剑,用来镇压鼎中的此殿主人遗骨的,剑为五越之主当年所佩,剑尖血是具有大能的五越之主最后精血,寻常人根本不能靠近,但是她得到了。
    所以说,都是天意。
    “你在宫中,还有一个内应,是邰世兰。她爱着你,为你甘愿入宫,去做那个细作。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认识你的,或者在你某次的游历中,她邂逅了你,少女芳心,一见钟情,而你知道了她即将入宫,有心要在宫中培养一个内应。因为你不放心惠妃。”
    “世兰是个好女孩。”李扶舟轻轻道,“那年二月二,花潮斗艳,她是最美的一个,却因此被姐妹们欺负,我正巧路过遇见,顺手帮了她一把……她当时已经快要进宫,和我说很害怕……我承诺了她不侍寝……”
    “你答应她保她完璧之身。你有那个把握,因为你和宗政惠关系不错。”
    李扶舟默认。
    世兰爱他,他知道,彼时他还为挽裳,漠然相对这世上一切情意,未尝没有几分利用之心。然而很多年后,他也受了那般暗恋而不得的苦。
    也许,这就是报应。
    “至于我为什么想到邰世兰和你有关,因为世涛是你的徒弟。你好端端跑到安州收他做徒弟做什么?他那时资质也谈不上如何出色,你为的是就近监视邰世兰吧?”她唇角冷冷向下一压。
    “世涛自然是因为世兰认识的,不过世涛自己不知道。”他一笑。微微有些出神,心想当初给世涛送的书,看样子他后来没有翻开?如今邰家已经败落,府邸都被查抄,看来那书是就此湮没了。
    书是在世兰回宫后,他送给世涛的,他那时担心身边有人跟踪,不好直接和邰世兰联系,便送书给世涛。世涛和姐姐关系好,得了好东西都会和她分享,那书里粉末谈不上毒,只是会让人在短期之内痴愚,影响记忆,忘却从前之事。他想着,那对姐弟日子不好过,等事情过去,将她们接到乾坤山,照顾她们一生便是。
    却不知,各有各的缘法。
    “邰世兰在皇帝驾崩那夜被点侍寝,她之所以能进寝殿之内,就是因为当时你已经铲除了密卫,殿外其实是你的人,你的人知道邰世兰和你的关系,没有阻拦她。”太史阑淡淡地道,“你让她借侍寝之机进殿,是为什么?”
    李扶舟笑笑:“找一样东西。”
    他想着那个活泼又有点忧郁的少女,想起她的哭泣和笑容,想着那一个人,再看着眼前这一张脸,时时会令他有恍惚之感,觉得人生何其奇异,一个人的断层,由另一个人来填补,然后走出一条全新的光辉的路。
    然而无论如何相似,他从没有觉得眼前的太史阑是邰世兰的延续,太史阑如此特别,她永不会和任何人重合。
    独一无二,世间无双。
    太史阑并没有问找什么东西。
    “她当晚看见了你们的秘密,先帝驾崩之后被打发出宫,你虽然没告诉宗政惠这件事,但宗政惠自己查阅宫册,发现邰世兰当时有被点往寝殿,却没有出现。她为了保密,下令所有嫔妃殉葬。”
    李扶舟轻轻叹息一声。
    “之后便是我遇见你了。你怕邰世兰手上有和你有关的证据,便赶去安州,邰世兰被姐妹暗害的那晚,我被人推下墙,那个人应该是你。”
    李扶舟微微垂下眼睫——他赶到安州,终究迟了一步。
    “之后我冒充了邰世兰,邰世竹在小庵放火要杀我,那晚失火之前,有人曾经进过我屋子,那人是你。”
    “你在找东西,但不巧的是,邰世兰那些手书,被我先发现了。我复原了信纸,发现了一个犼的压印,我当时觉得眼熟,没想起来在哪见过。后来我在容楚的衣袖上看见。”
    她咬了咬唇,似乎提到容楚的名字很艰难,顿了顿才道:“我一开始以为是容楚,后来渐渐确定了不是他。但也想不出谁还会有这印记,直到我去过乾坤山后,才想起来,你也是晋国公府大管家,你有。”
    她唇角冷冷一扯,“好一招移花接木,这样就算别人发现,也会算到容楚身上,不是吗。”
    李扶舟微微一笑,低头看看胸前金黄的剑尖,冰冷的金属已经在血肉里被焐热,但这人生很多东西,却在冷去。
    “我拿走了那信,你发现了。因为当时失火,你只能离开,然后第二天,你在街上叫住了我。”
    花草初发,少年如玉,春光煦煦,有美一人。
    记忆中美好的初遇,当真不能再切切翻起,再回首物是人非,真相是最经不得一层层剥脱的东西,每一用力,都浸一层冰凉的血。
    “你的目的,只是想拿回那信。所以你安排了那批刺客,来了一场所谓的追杀,那些箭不过是为了刺破我的袖子,好让那信被毁。偏偏我有复原之能,竟然把袖子和信都复原了。”
    “你怕再动手,会引起我的怀疑,所以假装受伤,从我眼前消失。之后我被邰家出卖,被西局太监押去殉葬,身受重伤,曾有人予我治疗,虽然我一直没有看见帮我治伤的人的脸,但从气息感觉,似乎是两个人……”她慢慢抬眼看他,“后去的是容楚,先去的,是你。”
    他默认,笑意几分缅怀。
    那时候的她啊……倔强勇毅,令人惊心。他不想多管闲事,却不知怎的,便看不下那断骨支离的手臂,似被戳得心中一紧。
    “你再次出现时,是在关押水娘的那个客栈里,你抢了水娘马车,越墙而过。”
    太史阑停住,想起那夜那个风姿秀雅的蒙面客,剑凝清光,一剑破车,他驾着马车向月亮飞起,漫天的星光和苍穹下清越的风,瞬间扑入她胸臆。
    那一幕她永生难忘,一生里最辽阔的感受和随之而来的庞大勇气梦想,都以此为开端。
    为什么他每次予她美好难忘感受,到头来都不过一场带着阴谋的戏?
    “你当时是为了找皇帝吧?可是水娘疯了,为了灭口你便杀了她。之后可能是容楚带人过来了,你不得不离开马车,再回头时,水娘和我已经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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