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听闻笑道:“如你这般如何能教出闷性子的儿子?莫非是姜先生自幼教导的?”
姜文叹道:“圣人既是猜着了何必说出来。”
圣人当日在贾茁抓周礼上本是成心引着几个儿子的,想瞧他们会不会朝贾赦那侄女下手。这才多少日子,果然盯上贾家了。且聪明得很,倒是先摸清楚了贾赦爱哪个侄女甥女的方才盯上。却当他们老子死了不成。
要说林如海之女总归是孤女,皇家得了不吉利。况贾赦那爱如心肝的小儿子他是见过的,淘天淘地没个形状。林如海的女儿若真是因淘气得贾赦喜爱,贾赦又是个不管不顾护犊子的,如何能进皇家呢。倒是卖了姜文一个人情的好。
又想着姜文恐是成心寻个孤女为长媳,还能替他栓紧贾赦那没笼头的马,委实是个忠心的。因点头道:“罢了,既这么着,朕不与你抢。只是贾赦未必肯应你。”
姜文叹道:“我正愁这个呢。贾赦一心想替她甥女寻个穷小子,横竖他有钱能养着女婿全家。”
圣人一想,倒真像贾赦所为,不禁暗笑。
因贾赦为人从没靠谱过,姜文还真怕他一着急将黛玉许给穷书生了,回去便让他太太预备下礼来,他要亲去荣国府见贾赦。
姜文太太起先以为姜文胡思乱想。黛玉何等品格儿?荣国公如何肯将她胡乱许人?
偏他俩说话的当口,姜皎恰在她母亲炕上做针线,听见了忙出来道:“母亲不知道,贾伯父颇有几分混不佞,只怕当真会。他才不管门第不门第,一心只要林姐姐迎春姐姐他们过的好。我瞧着只怕是真的。”
姜文太太这才忙开来,亲去库里寻了些好东西让人小心收拾了,使了些靠得住的人跟着。
贾赦这日才打发了两个跑来三味书屋使巧卖乖、一看就心怀不轨的小子,烦得很,回到家里正哄孙子寻开心呢,外头说姜大人来了。这还罢了,他竟带了礼来!脑门子一紧:这狐狸,欠扁!“让他进这里来!”
何喜一愣:“爷?这里?”
贾赦哼道:“就这里,你家老爷带孙子呢,他爱来不来!”
何喜无奈,只得亲出去将姜文让了进来。
姜文本以为去贾赦书房,谁知进了一间大大的屋子。才开了门,一股子热气扑面而来。只见屋里一应家俱全无。窗户下头并墙壁上伸出一支支架子来,上头有许多蜡烛台子。虽此刻天还亮着,可知晚上必然明如白昼。地下铺着厚厚的褥子、墙上也挂着厚毯子,满地都是大布球大布偶并一些顽器,五颜六色的,有趣得很。贾赦与他那才周岁的大孙子两个都爬在地上同转一个绣了各色星星的月白色大布球顽。
他才要抬脚进去,贾赦分明没扭过头来,却喊道:“进来之前脱鞋,这里头只穿袜子。”
何喜已替姜文搬了张椅子请他坐下。姜文一看,果然一旁摆着一双靴子,想是贾赦的。故也脱了鞋进去,直坐在贾赦边上——地下暖和得很,这厮果然会过日子。
他也知道与贾赦不用绕弯子,直言:“恩侯,我欲求你家甥女儿林姑娘为长媳。”
贾赦没好气道:“不给。”
姜文道:“为何?我儿哪里不好?”
贾赦道:“你老算计我,不高兴嫁玉儿给你们家。”一面将爬在地上的壮壮翻了个身。
壮壮如今四肢都有力气,笑呵呵的蹬蹬小脚挥挥小爪子,又翻了回去。
姜文道:“我儿子能终身不纳二色——早知道你如何想的,不就是这个么。”
贾赦哼道:“我家玉儿那么好,谁娶了她都得不纳二色。”
姜文道:“我儿子是长子。”
贾赦道:“长媳累。”
姜文叹道:“林姑娘那般聪明,难不成你让她在寒门小户闲着过日子?”
贾赦道:“我带她学物理学化学。”
姜文道:“那个岂能长远?总有京中贵妇往来,莫非你肯让人低看她一眼?”
贾赦哼道:“有我护着呢。”
姜文道:“成日仗着舅舅的威风,何趣?”
贾赦一噎,又道:“管他的,日子舒坦便是了。”
姜文道:“你何不去问问林姑娘?她可愿意寻个穷书生嫁了?”
贾赦本来就不预备将黛玉许给小户,只是找不着合适人家罢了。因指了指这屋子:“你看,这是我给孙子预备的游戏屋。可好?”
姜文又打量了一番,道:“颇为有趣。”
“岂止有趣,小孩子这般长大,性子能活泼乐观。我疼孙子,才弄这么一个屋子。你家能这么疼我玉儿么?”贾赦扭头瞧了瞧他,“我为何想着替她寻个小户人家,乃因恐她在大户人家受欺负、过得不顺心。人人都只疼自家儿子,有几个肯疼别人家女儿的?若她婆家有求与我,自然能对她好些。”因道,“你如今已入阁了,纵对玉儿不好,我又能将你家如何?”
姜文半日摸不着头脑:“我家为何要对林姑娘不好?我太太却是对她爱的很。”
贾赦道:“凡是都得做最坏打算。万一不好呢?一辈子那么长。”
姜文道:“那你不是会报复么?”
贾赦哼道:“为何不将早早她安排好了,也可省了日后费神报复?”
姜文见他拧了,哭笑不得:“我怕你报复,不敢对你的宝贝甥女儿不好,行了吧?”
两个人又拉扯了半日,虽谁也没说服谁,姜文见他口中松了许多,心中大定。因直言:“你开个单子,要如何才肯吧。”
贾赦心道:费了这大半日的功夫,可算等到你这句话了。遂想了想:“你等着,我过几日写与你。”
姜文一听这是有门了,满意而去。
贾赦望了他去后的门呆了半日,直到壮壮见祖父不理他了,上来拽他的老爪子。贾赦长叹一声,抱起孙子让人喊黛玉过来。
黛玉不知何故,匆匆过来。
贾赦将壮壮丢进布偶堆里任他爱走爱滚爱爬,转身让黛玉抓个布偶当墩子坐下,慢慢将如今这种种悉数说与黛玉听。
黛玉不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如何听过这个?那年头也没有同女孩子自己商议亲事的,又羞又无措。
贾赦也管不得这些,只一条条与她说明了,道:“我将满朝都过了个过子,因着你爹的名声与我的实惠、还有你的嫁妆,委实惹人眼红的。能护着你的人家不多。姜文与我交好,又是帝王心腹,唯有他们家护的住你了。姜家你常去,他太太也颇为喜欢你,姜昭那孩子是个靠得住的。横竖你还小,我花几年时间慢慢修理他。这几日我写些条件,你也说些,回头一并算与他。”
黛玉低头半日才道:“哪有这样的……”
贾赦哼道:“凡是先说在前头,比后头好。横竖我是这脾气,姜文早尽知。黑脸我唱、红脸你唱,我们家的孩子不受委屈。玉儿啊,你还是性子太好了,对人宽厚。”
黛玉仍是不言语,只捏她坐着的那只大红猪的尾巴。
贾赦又道:“有句话,我不曾告诉迎儿,因她许是做不到的。舅舅愿你能做到。如做不到,舅舅也不失望。总归形势比人强。”贾赦不禁长叹一声,这个年代,自己会不会太理想化了。
黛玉这才抬头:“请舅舅赐教。”
贾赦仍是遐思了一会儿,才说:“早年我听刘先生说过一个西洋故事,极为赞赏当中的一句话。不在任何东西面前失去自我,不论是规矩、或是旁人之眼光、甚至情谊。”
黛玉愣了半日。
他又叹道:“当世过于束缚女子……莫说女子,男子也一样。能守着自己一颗心、不因外事而变、不为旁人而活,殊为难事。”见黛玉脸上若有所思,忽觉自己说的太沉重,便笑道,“再送玉儿两句诗,若能参悟明白,你便不再吃亏,我也不再惦记忧心你。”
黛玉忙请赐教。
“人生自古谁无死,贱人先死我后死。”因挥了挥手,“你天资聪颖,慢慢参悟,必能明白。”
黛玉又愣了一愣,终是掩口而笑。
三日后,姜文收到了贾赦送来的厚厚一封“结亲条约”,许多不着边际的“不得”,什么“不得寻借口让我甥女罚跪”、“不得侵占我甥女嫁妆”之类的,起先啼笑皆非,后来纯粹做笑话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林妹妹终于订出去了
游戏什么的,我还是再打两天吧嘿嘿反正不断更
☆、第71章
话说姜文乐呵呵的将自己与长子都签了字的一式六份的“结亲条约”送了回来,浑然不觉那个算一回事,只当贾赦脑子又进水了。贾赦并不多言,自己也签上字,又去找了姜武齐周做见证人。终是两份归了姜家、姜文姜昭各收一份;两个证人各收一份;贾赦自己小心收好一份“条约”,留一份出阁的时候给黛玉。虽心下有几分不甘,也委实寻不出第二户合适的人家来。
如此一来便是拆了木石前缘,还得将宝玉说通了。好在这个有科学依据,他便让人去打听近亲结婚产生智障残疾儿的人家。忽然想起原著的金玉良缘来,一时兴起也上王子腾家问了一声。
王子腾道,宝钗前年便出嫁了,嫁的是大理寺左寺丞施隆之嫡次子,今秋已育长女。原也来荣国府上说过的,王熙凤使了人送礼去,不曾惊动贾赦。
贾赦听了心中暗笑,原著早让他蝴蝶得七零八落了。忽然脑子一抽,想起两个没出现的原著人物来,也特使人去打听。原来刘姥姥是来过的,还在府里陪了贾母一日,却是迎春领着黛玉探春招呼的,恰贾赦下江南帮齐周查案去了,没遇上;妙玉的师父精演先天神数,三年前圆寂时分并不曾叮嘱她“衣食起居不宜回乡”之言,她早由她的丫鬟嬷嬷陪着回苏州去了。贾赦不由得点头,这位师太或是当真有两把刷子。
过了些日子,何喜那头终于预备好了,贾赦特选了个学里休沐日子让人请宝玉换了出门的衣裳过来。宝玉心里便直打鼓。他大伯平日里不找他,每回找他必无好事。
贾赦见他穿着一身秋香色箭袖,不禁点点头。原著的大红色宝玉实在太挑战他的审美了。并不多言,直领着他出去,上了马车。
宝玉愈发有不妙之感。
待马车跑开了,贾赦道:“宝玉,西洋有位墨菲氏先生说过一句话,你且听听。”
宝玉不明所以。
贾赦正色道:“凡是若是听天由命,多半总有最坏的结果。”
宝玉默然,他已知道今日必有一件极坏之事候着。
过了许久,马车停下,贾赦引着宝玉出来。
只见眼前一座寻常人家的屋子,门槛上坐着一个傻子正在吃手指头,憨憨的望着他们。
宝玉望望贾赦。贾赦也不多说,让他再回马车。一路无话,到了另一户人家。这户有四个孩子,三子一女,三个儿子都是傻子,一个女儿腿脚不便。第三户则有两个傻子。
宝玉便是傻子也明白今日之事怕与傻子有关了。
贾赦不曾吊他太久,看完第三户人家上了马车,直将他拉至一处茶楼静室,待茶水上了,直言道:“方才那三户人家,那些孩子父母俱是表兄妹。”
宝玉张着嘴遭了雷劈似的,如泥雕木塑只管愣着。
许久,方抬头怔怔的看着贾赦。
贾赦心下不忍,却又无法,仍是正色道:“并非所有表兄妹成婚都会生出来傻子,许多表兄妹生出的孩子较之寻常孩子聪明许多或是健壮许多。然生出傻子也委实多,比非表兄妹成婚生出的傻子多的多。”
他也不再多言,只陪着在一旁坐着喝茶。
宝玉坐在那里愣了许久,终是流出泪来。
不曾想他只默默哭了两盏茶功夫,忽然道:“我早就猜舅舅不会将林妹妹许我。”
贾赦叹道:“你是好孩子,从前只不知道世事罢了。如今你长进了,我喜欢的很。黛玉能留在咱们家比嫁去旁人家让我安心,更省事得多。然终归你俩血缘太近,我不敢冒险,想来你也不敢。不论大人如何,孩子总归是无辜的。”
宝玉竟笑了:“我只当大伯不待见我。原来是这般,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贾赦哼道:“你大伯我绝非君子,咱们两个比起来委实你君子些。”
宝玉颇有几分超脱,慨然道:“我乃是俗中而又俗的一个人。”
“起初我确不待见你。当日朝中危机四伏,你倒是像个小傻子般以为天永远不会塌下来,便是塌下来也先砸着高个子,可是如此?”他也笑了,“也不止你,那会子你琏二哥亦如此想的。你还是个孩子,我们这些父辈之错总要大些。然那会子你也不小了,寻常孩子十二三岁性子都定下来了。若不给你几下重锤,那般天真性子再过几年,我怕让人利用了给家中招祸——朝廷是永无宁日的,处处都是坑,尤其咱们家还这般惹人眼。这不?王爷们才消停两个月,皇子们便跳出来了……哦,王爷尚未全然消停。”想起那头五狐狸贾赦脑袋都大了三圈。
宝玉笑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他们图了那些有什么趣儿。”
贾赦也笑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那般人物数千年来才出几个?世上庸人多、俗人多;不庸不俗的纵有心也无力。他们或是看破,或是躲开。莫瞧不起庸人俗人,他们比你有所求,故此你懒得对付他们、他们倒是勤快对付你。然总归我们不是一个人过活、我们有一大家子。若只顾着自己干净的,唯有出家。我是不喜欢出家人的。出家自然一了百了,什么腌臜污浊都不用顾着了。可他的家人何等无辜。为了他一人的干净、家人平白受着失亲之痛,于心何忍。或是他不待见他家人,倒是无所谓的,只管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横竖他自己不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