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多少有些为难,他认为以我的学识,早就可以离去了,如今实在没有留下的道理。
我只好使出绝招,捂着膝盖忧愁地叹息:“老师看我这般模样,除了读书,还有什么能做的呢?”
恩师当即红了眼眶,大手一挥:“那就留下吧。”
她于某个暖融春日上午到达,众人都站在门边相迎,我腿脚不便,命下人扶我坐于院内的一株榕树后。透过大门敞开的角度望过去,她踩着墩子从马车下来,入眼便是一身雪白的深衣。发髻以金冠束在头顶,手中执一柄折扇,唇角轻勾,顾盼之间,眉梢眼角尽显风流。
众人窃窃私语,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做男装打扮,不过还是恭恭敬敬地跟着她的步伐入了院内。
也实在是巧,那日秦樽来迟了,急匆匆地冲进来,险些冲撞了她。众人都吃了一惊,秦樽自己不知道眼前之人是何人,身为尚书公子,傲得很,当即便要大摇大摆地从她面前过去,却被她伸手挡住。
彼时秦樽青葱年少,尚未发胖,标致的很。众目睽睽之下,她的折扇挑起了他的下巴,笑得十分满意:“这位公子姿容貌美,堪称当世子都啊。”
秦樽哪里见过这么嚣张的人,当众被调戏,当然面色不好,青白交替,好一阵错愕无语。也不知是不是太震惊了,他停顿了许久,竟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什么子都?我们这儿只有一个齐子都。”
我坐在树后差点没笑出声来,看看其他人,也都是一副憋笑到内伤的表情。
这大概也是后来秦樽去找安平报仇的原因之一,实在是太丢面子了。
自我十五岁被疾风踏伤小腿,已有数年不曾见到安平,今年刚及弱冠,父亲为我取了“子都”的表字,她并不知晓,所以一时间也来了兴趣,问道:“齐子都是何人?”
我看着她的表情,带着猎奇的兴奋和喜悦,怎么也无法跟当初那个一本正经的安平殿下联系到一起。
她这些年变化实在是大。
不过谁不是在变化着的呢?
我放松地靠在树干上,仰头透过稀稀疏疏重叠着的枝叶看那些阳光,只有耳朵还在悄悄地听着她的声音。低沉的,有一丝慵懒,毫不拖泥带水,但是只要刻意拖一下尾音,便会让人产生许多遐想。
上方忽然“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我的思绪,有什么落了下来,我连忙伸手去接,一截枝叶落在手心,砸断它的小石子喀拉拉响着滚落到了一旁。
我偏头看过去,安平在几步之外看着我,似有些诧异,微微挑了挑眉,而后唰的一声展开折扇,遮住了嘴角,但我能看出她那双深邃的眼睛满含着的笑意,弯弯的像是月牙。而后她便转身离去,视线却仍望着我,仿佛在嘲笑我已认不出她。
手中的枝叶仿佛成了甜香的花卉,我故意凑到鼻下嗅了嗅,笑道:“虽不及花香,倒也是相赠之情,子都感激不尽。”
安平止了步,手中折扇收起,刚想说话,我又故意打断了她:“不过我腿脚不便,这位公子刚才险些便要伤到我,莫非是故意要让我难堪不成?”
她皱了一下眉,似有些愤懑,转身大步走了。
我微微一笑,继续靠着树干看头顶的阳光,那截枝叶,却还是好好地收入了怀间……
※ ※
安平:
子都此人其实十分的小气,且不说他之前因腿疾之故记恨了我许久,便是后来因为我差点嫁给刘绪,也颇有微词。
我自然也有与他计较的理由,比如他的腿早好了,却瞒了我那么久。
每到此时,他便使出了厚脸皮的技俩,一个劲地耍无赖,这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当初刚进国子监时我调戏了秦樽,他大概气不过,又不知我身份,当日下午便带了自己的手下在后院围住了我。
最后我倒没吃亏,因为途中子都将他叫了去,不知说些什么,之后秦樽便变得小心翼翼,对我绕道而行了。
我寻思着他可能是将我的身份告诉了秦樽,跑去问他,他却正大大咧咧地在与焦清奕几个同窗说着自己的悲惨。无非是自从落下腿疾,处处遭人白眼,连姑娘家都不愿对他多瞧一眼之类的废话。
我不知他如何来的好人缘,焦清奕等人都喜欢围着他转悠,听他说到动情处,无不唏嘘感叹,说到悲愤处,亦是群情激愤。
我抚额感叹,这哪是在说他的悲惨,这是在指责我当初的过失啊!
国子监里的贵族子弟几乎没有寄宿的。一直等到夕阳落山,见到他即将离去,我才大摇大摆地登上他的马车,这才算有了与他说话的机会。
我正襟危坐,目视他许久,开口道:“你与秦樽说了什么,叫他这般怕本宫?”
他闲闲地靠着车厢,不咸不淡地回答:“我说什么都不及殿下一个‘本宫’的称号来得有效啊。”
“……”我撇开这话题,又问:“你为何总抓着过去不放?当初累你落下腿疾,本宫也心有愧疚的。”
“唉……”他忽而重重地叹气,摇头道:“殿下再愧疚也无用,我年纪不小了,如今这腿疾害得我连成家都成了大问题,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我咬牙道:“你急什么?才年满弱冠而已!”
他挑眉:“听家父说,殿下出生时,皇帝陛下也不过刚刚弱冠而已。”
“……”
我一时无话,车内便陷入了沉寂。
虽然多年未见,但他的事情我是一直有所耳闻的。只因父皇深知欠了齐家,时常问起齐大学士他的近况,免不得就会传入我耳中。
听闻前些时候齐家为他说了一门亲事,对方姑娘也是个胆大的,悄悄等在半路,只为瞧一瞧他的相貌。
他从国子监回府时,车帘掀开,对方一见他人便动了心。然而待见他下车还需人背,才知晓他腿脚不便,于是一场好事便这么黄了。
当时我还对福贵说事情大条了,如今又听他提起,越发觉得不自在。
若没有当初那次意外,他应当早就成亲了吧……
自此之后,我便时常在国子监听到他拿腿疾来寒碜我,真是种折磨。后来忍无可忍,我终究还是决定出去游学。
然而很意外的,我离开的那日,他竟然送了我,直到出城。我坐着马车驶出很远,回头望去,他一手掀着车帘,身子微微探出,似乎面带笑容……
后来我们说起过往,我问起他当时为何总喜欢拿捏着腿疾的事情气我,他狡黠地一笑,悠然道:“谁叫你心中只有家国大事,不用这种法子,你如何能记得世上还有个齐子都?”
我愕然,随即又有些好笑,他的想法,有时候还真是叫人觉得古怪的可爱。
作者有话要说:
☆、齐逊之安平(下)
齐逊之:
我能站起时,是在安平离开后的第一年。之前已有了渐渐康复的迹象,我每晚在睡前尝试着走动,后来竟然真的就成功了。
我本是想告诉家人的,但是想起多年前脸色乌青躺在床榻上的安平,还是压下了这个念头。
她经历过太多的谋害,那些阴谋诡计将她的烂漫天真磨成年少老成,又将年少老成磨成圆滑轻佻。一个人的转变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而她每一次转变都差点是性命的代价。
我也不清楚何时对她有了守护的心思,大概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早就存在了。那些情意是一点一点随着相处融入心间的,找不出源头,因为早已满布各处。
那日秋风萧瑟,我住的院内落了一地的黄叶。我取了心爱的长枪坐在门边擦拭又擦拭,最后按捺不住,大白天便练了起来,谁知一时投入,加上落叶哗哗作响,便忽略了身边的响动,直到听见一道清脆的嗓音怯怯地唤我:“大哥……”
我猛然怔住,收势转身,原来是我最小的弟弟。
他不过才十一二岁,但是知道我腿脚不便,一直在我面前十分乖巧,乍一见我站在他面前,自然是惊讶无比。
这之后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他保守了秘密,他自小懂事,又听我的话,倒也算顺利。但他总是询问我为何要隐瞒。我被他缠多了,也偶尔会说起一些安平的事情。他年纪虽小,却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时常不屑。
我又好气又好笑。
那般纯净美好的岁月一晃而过,没两年,崇德陛下的身体开始渐渐不好了,安平便在此时回到了京城。
我的心里是喜悦的,但是没想到那么快我会卷入她的世界,那么猝不及防,连让我准备的时间也没有,而且还是与庆之一起。
见过陛下,从御书房里出来时,她忽然出现,赞赏过庆之的美貌后,骤然见到我便变了模样,一副自责模样。
那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我心中愉悦,口中却还说着让她气愤的话。在她即将抽回手时,又及时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大概那时起,我便下定决心要真的扣住她一生一世了。
※ ※
安平:
直到大婚后的第二个月,齐逊之此人的传奇才差不多在天下百姓口中回归平静。
他带回来的那个西戎小王子,叫什么金玮的,我给了个闲差,算是直接供养了起来。不管怎样,他是子都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们也无法这般顺利的重逢。
不过人我不曾见到,当然也是子都不让我见。看他那模样,似乎是担心我会色心大发什么的,咳……= =
前日行将就寝,他忽然坐在床头问我:“陛下,你究竟是何时开始喜欢上我的?”
骤闻此言,我有些言语无能:“子都,你最近还真是……”有颗朦胧女儿心啊。
他对这语气里的尴尬充耳不闻,又凑近了来问:“安平,说啊……”
我对他这秉性算是摸透了,指望他拿出什么清平王的操守来是不可能的,一旦叫了我的小名,便越发的没脸没皮,必是好一阵软磨硬泡。
我只好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无奈摇头道:“记不得了。”说完我又反问了一句:“难不成你还记得是何时喜欢上朕的?”
他愣了一下,皱眉思索片刻后亦无奈摇头:“我也记不清了。”
我摊摊手:“所以嘛,重要的不是记得此前如何喜欢上,而是记得此后继续喜欢。”
他似有些怔忪,忽而一手扯下帐帘,另一手揽了我便朝床内滚过去,我忙护住大了许多的腹间:“你轻些。”
他已从身后贴上来,顺势搂按住我手,头搁在我颈窝低笑:“陛下刚才那话委实说的精妙,我便有些激动了。”
我切了一声:“你总有理由。”
他又开始低笑,像是山间清泉流过的声响。下巴在我的后颈引起一阵轻轻的震动,那笑声便像是也随之震进了我的心间,最终我也忍不住随他笑了起来。
可心里又忍不住想,这般痴傻,哪有一对帝王夫妇的模样。
越想越觉得好笑,最后两人相拥着如同孩子一般傻气得笑个不停,若不是后来腹内的孩子踢了我一脚,怕是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
此前万般波折,此后诸多未知,都不过烟尘一缕。只要我们还能这般相拥而笑,便是最幸福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八字番外搬运完毕,此文现已上市,出版名为《公主出没,群臣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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