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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瞧着这个徒弟来来去去忙个不停,一会收拾洞府,一会搀扶他回洞府歇息,一会施法将地上血迹尸首清扫干净。他斜靠在卧榻之上,只觉上一刻尚手持紫炎刀连斩四人;这一刻却惬意安逸,香炉中香烟袅袅,空气弥漫闻惯的凝神香味,过一会,曲陵南自外而入,手中竟捧着一壶灵茶,她放下茶壶,道:“师傅,那个鹏华断气了。”
    孚琛面无表情,心中却想,吸纳了紫炎气还能撑这么久,这个鹏华已然算不错了。
    “她死的时候好像很恨,样子难看之极,我照你的吩咐,将她跟余下那几具尸首一并用火烧了。”
    孚琛点了点头。
    “说来也怪,其余人烧得干净,独鹏华留下一撮紫色火灰,人死了烧成灰不该是白色的么?”
    “兴许,她练了什么邪功。”孚琛疲倦地道,“莫要管她。”
    “嗯,我也懒得。”曲陵南想不明白的事向来不自寻烦恼,她抛开这个问题,自从怀里掏出一只紫云飞鹤,得意地道:“云浦童子给的。”
    孚琛看着她,眼里已不觉染上笑意。
    “这是禀报掌教太师傅。”曲陵南一本正经地答,“大事上报,小事勿扰,现下出了这等欺师灭祖之大事,自要上报。”
    孚琛点点头。
    曲陵南对着纸鹤叽里呱啦讲了一通,随后手一扬,紫云飞鹤扑腾而起,片刻便飞走。曲陵南目送飞鹤远去,笑嘻嘻的,倒像放飞什么好玩的东西一般。
    自她回来,一直都在忙于善后,嘴里不停,说的却都是无关紧要之事,对于前段时间孚琛刻意让她受那些的冷落偏袒只字不提,孚琛瞧着徒儿坦荡清澈的眼眸,忽而有种说不出的憋闷,仿佛他借着偏宠鹏华有意与她拉远距离的种种举措,在这个徒儿跟前其实算不上个啥。
    怎会如此?
    孚琛忍不住轻声试探道:“为师此前偏听偏信,让你受委屈了……”
    他一句话没说完,曲陵南已然噗嗤一笑。
    孚琛装不下去,板了脸问:“笑什么?”
    “嗐,师傅你还是别那么轻声细语,这样好,”曲陵南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你冷不丁说什么我受委屈了,倒吓我一跳。”
    孚琛脸色不好看,冷哼了一声。他忽而想起一个可能,对上徒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难以置信道:“你……”
    “我早晓得你装的,”曲陵南干脆地答道,她执壶给他倒了一杯茶,茶香幽幽,香气氤氲,隔着水雾,她的眼睛湿漉漉,宛若三月溪涧,清亮得耀眼,“起先我是很不忿,想宰了你那个不晓得哪冒出的侄女儿,可我寻思着你若真个看重她,我身为徒儿的,总不好拆师傅的台。可那日一看,你分明是逗我们玩儿,作为一个好徒儿,我自然要配合师傅哇。”
    孚琛心下一跳,微眯双目,厉色闪过,问:“你如何晓得?”
    曲陵南漫不经心地答:“这有何难猜?向来我在你跟前啰嗦多两句,第三句你必然要命我闭嘴,可那鹏华比起我可啰嗦多了,有的没的都能瞎扯一大堆,扯到最后我常常听着听着忘掉她到底想说啥。可她这么能说,从未见你出言打断,你不但没不耐烦,还常常一唱一和鼓励她继续瞎扯。反常必妖啊师傅,再怎么心疼侄女孤苦伶仃,也没忍着她胡扯八道的理,你还没老糊涂呢……”
    孚琛沉下脸骂:“放肆!”
    “看看,这才是师傅你呀。”曲陵南拍手笑道,“师傅呀,你留着那个鹏华,是不是一早看出她居心叵测,将计就计,等着她露出马脚?你怎么看出她包藏祸心的?”
    孚琛冷哼一声,道:“当年灭门惨祸,温家嫡系子孙尽数陨落,只剩我一个,哪来什么侄女儿?”
    “啊?”曲陵南好奇地问,“可杜如风说,血脉假不了,那鹏华如何能冒充……”
    “她确实是温家人,只不过是旁系子孙,但她不知从何处寻得此物。”孚琛手一摊开,手掌上静静卧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玉佩,雕工精美,祥云环绕之间流光溢彩,一靠近既有一股祥和灵气扑面而来。
    “此乃温家嫡系子孙的命牌。”孚琛难得耐心道,“瞧见没,这块牌上灵力充沛,上有小型聚灵阵,愈是嫡系子孙,聚灵阵的威力愈强。”
    “这么好玩。”曲陵南笑嘻嘻地接过,看了又看,问,“师傅,你也有么?”
    “有。”孚琛淡淡微笑道,“我一出生,娘亲便将玉佩挂到我身上。”
    “我娘亲亦有给我留了信物,”曲陵南高兴地道,“天底下做娘的,原来不论喜不喜欢那个孩子,都会给他留点东西。”
    “哦,你娘给你留了什么?”
    曲陵南骤然语塞,她想起一下山便被亲爹踩烂的金铃铛,想起自己古怪的身世,不禁叹了口气道:“就是逗小孩玩的铃铛,可惜被我爹毁了。”
    孚琛是知道她下山杀爹的旧事,当下也没细想,只是深深看她,忽而问:“陵南,在你眼中,为师是什么人?”
    “师傅就是师傅,师傅要成为什么人才能称之为师傅么?”曲陵南奇怪地问,“难不成我拜师那会,还得问清楚师傅是什么人再拜?”
    孚琛微微愣住,他斟酌词句道:“为师也不曾教你什么,这么些年,连个飞行器都不曾为你准备,你可曾怨为师么?”
    “你又不是头一天抠门,当初都说了,是我养你,不是你养我,所以我的月俸灵石都给你收着啊,”曲陵南不耐地道,“师傅,你不会中了那妖女什么毒自己个不知道吧?怎么尽说些废话?”
    孚琛哑然,随即失笑,他边笑边点头道:“是为师想岔了。”
    “没中毒?”
    “没。”
    曲陵南示意他喝茶,待他神情和缓了才道:“师傅,我还是想下山。”
    孚琛心中莫名一紧,抬头盯着她。
    他的目光太过锐利,曲陵南颇有些不自在,道:“我答应了跟杜如风去他们那玩……”
    “你可是心中怨我?”孚琛冷声问,“我为鹏华冷落了你,你虽明白我的苦衷,可心中还是怨我?”
    曲陵南睁大眼睛道:“我为何怨你?你短我吃喝还是打我骂我?”
    孚琛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忽觉不妥,又放开,可手上一热,却被曲陵南反手紧紧握住。
    她的手柔软温暖,孚琛便是明知此举不妥,可此时此刻,却不知怎的,到得唇边的训斥之语说不出口。
    他隐约明白了,自己是舍不得这个徒儿的。
    舍不得她不在跟前,舍不得她不全心依赖。
    很久以前他便意识到这等舍不得,在徒儿还是个横冲直撞的鲁莽小姑娘时,在她自自己膝下长成一个鲜艳明媚的少女时。
    在他察觉到,徒儿满心满眼,俱是自己时。
    明知不妥,可舍不得。
    孚琛有些狼狈,他想挣脱,曲陵南却笑了,直视他的双眼正色道:“师傅,你可曾记得,小南儿拜师那天,你要我答应何事?”
    他那天说过什么?无非坑蒙拐骗,哄这丫头应承全心全意侍奉自己。
    “你曾言对师傅的孝道乃天之经,乃地之义,乃我辈修士立德之本,乃问鼎仙路之通衢大道。做修士最最要紧的一项,便是孝顺师傅,平日里温顺乖巧,事师傅如事仙长,有什么想师傅之未想,为师傅之未为。”曲陵南一字一句,清脆悦耳,“师傅,我觉着说一千道一万,做个好徒儿,便是养活师傅,让师傅高兴。就这么回事。”
    孚琛说不出话来。
    “那日大殿之上,你被左律那个老妖怪欺侮,今日你又被那假侄儿暗害。师傅,你虽贵为元婴修士,可处境并不大妙哇。”曲陵南眼睛熠熠生辉,兴奋地道,“当务之急,咱们还是得拳头够硬,其余免谈。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跟你下山有何关系?”
    “我下山可以去寻宝啊,”曲陵南振振有词道,“寻到了给师傅。”
    她说得理所当然,就如她这么多年所做的一样,月俸给师傅,好茶给师傅,好吃的给师傅,她习以为常,他亦坦然受之。
    可此时此刻,孚琛却忽而觉着一丝从未有过的酸楚萦绕心头,他想,凭什么她要给呢?
    他又凭什么接受呢?
    孚琛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下这个念头,淡淡地道:“你怕是想下山玩吧?”
    曲陵南呵呵笑了,摇着他的手道:“会给师傅带好东西回来的。”
    “那个杜如风,你跟着?”
    “这是太师傅吩咐的,”曲陵南眨眼道,“太师傅可没说我只能必须去清微门玩。”
    孚琛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那点酸楚沤染成感慨,他低头瞧着两人相握的手,微微闭了眼,再睁开,下定决心一般,将手从曲陵南手中抽出。
    他自来心狠手辣,刚毅果敢,从来便是再舍不得,也得舍得。
    曲陵南却犹自不解,眨巴眨巴着眼睛看他,孚琛偏过头,将那块温家嫡系子孙的玉佩重新托在掌中,灵力一运,消除上面鹏华留下的痕迹,重新注入自己的一缕神识,随后郑重挂在曲陵南脖子上。
    “给我的?”曲陵南傻乎乎地问。
    “便是出外,亦不能耽误练功。不可逞强,不可斗勇,”孚琛硬邦邦地道,“我在此上加持聚灵阵威力,且分出神识附于其上,你若遇上危急时刻,捏碎玉佩,师傅便能感知你之所在。”
    “师傅,”曲陵南以受宠若惊的表情看他,认真道,“你待我真好。我定会给你带回来好东西的。”
    孚琛皱眉道:“我难道还缺你那点东西孝敬不成?”
    “我会带回绝好绝好的东西的。”
    “量力而行就好。”
    ☆、第 76 章
    七十六
    曲陵南下得山来,才发现内外两重世界,外面此时正值初冬,天空阴沉,微微飘雪,呼吸之间呵气成霜。雪珠子飘摇而下,未及触地便化作水珠,地面一片潮湿。曲陵南忍不住回头望去,琼华派山门已遁在重山相掩之间,不复得见,护山大阵令之终年烟雾缭绕,附近的游方散修,凡尘俗人亦或晓得群山之中乃赫赫有名的道门正宗,然却不得其门而入。
    谁也想不到,就在一片灰蒙蒙的萧条之中,隐藏着仙峰玉带,那里从来花香鸟语,四季如春,从来阳光明媚,生机盎然。
    这是她这么多年来,头回下得琼华山。也是她这么多年来,首度回到俗世喧嚣当中。
    曲陵南左看右看,当初入山门时她昏迷不醒,是由孚琛带着直接飞到浮罗峰,根本不晓得原来琼华山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且往来多修士,只是服饰不一,显见各门各派中人皆有。一眼望去,街市热闹,人头簇拥,有那卖吃食的店铺白烟袅袅,那卖酒菜的饭庄华灯初上,影影绰绰,好一派安居乐业的太平景象。
    曲陵南正瞧得入神,却听杜如风在身旁以温和悦耳的男音轻声道:“四大门派山下皆有所谓仙镇,散修云集,坊市繁华,这些商铺掌柜多与山门中处理庶务的弟子管事相熟,彼此间互利互惠,往来长久。四大门派中,当属禹余城仙镇最为热闹,禹余城也最为入世,街市宽阔,灵兽拖着车辆疾驰,与那中都皇城也不差什么……”
    曲陵南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忽而觉得杜如风向来和煦温柔的声音听到耳朵里反而有些说不出的烦躁,脑子里猛然浮现一个念头,若师傅在此,他会说什么?
    她眼前宛若浮现孚琛不耐烦的嘴脸,不觉脸上浮现微笑,心忖如师傅真个在此,他定是张嘴呵斥,闭嘴生闷气,或者干脆戏耍自己一番,做了他这些年弟子,孚琛似乎待自己真个不算多热络。
    可就在下山前一晚,也是这个动不动装模作样的师傅,头回踏足她的屋舍,一言不发,深深地看自己,然后丢过来一个储物袋,转身就走。
    这个储物袋可与多年前孚琛随手给她那个不可同日而语,以神识注入打开后,曲陵南发现,里面空间大得紧,一眼望过去尽是丹药法器,符箓灵石,连小上品的防御法阵都有一套,再仔细看去,那里面除了这些个东西外,竟然还有俗世女子穿戴用的衣物金银,应有尽有。
    未了,曲陵南还在里头发现一根发带,不是赤水真君赠送的绿色丝绦防御法器,这根发带黑不溜秋,似绸非绸,拿在手中也未见得有多柔软,灰扑扑的,灯下一照,却有暗哑的光,曲陵南以灵力试探,以神识试探,均毫无作用,暂时看不出有何功用。
    但她欢天喜地地戴到头上,伸手展开一个水镜,却见头顶宛若歇息一只灰蝴蝶。
    这是孚琛能做的最大限度的关怀,他虽然毒舌又好装模作样,但正如曲陵南一直相信的那样,关键时候,师傅是心中有她的。
    不然为何每次临危均将她护在身后,不然为何对她诸多宽容?
    曲陵南脸上的笑更深了。
    她一转头,却发现杜如风目光柔和地萦绕自己脸上,不由一愣,问:“我脸上弄脏了?”
    “没。”杜如风莫名其妙地慌忙挪开视线,“没弄脏。”
    “那你看什么?”曲陵南摸摸自己的头发,“我打扮不对?”
    杜如风低头笑了,道:“你打扮很对,你没见周围的人看到你都不敢轻慢么?”
    曲陵南咦了一声,四下看去,果见如此,不觉奇怪地道:“怎么回事?他们见着我,怎么跟乡下的佃农见着财主一般。”
    杜如风哈哈低笑,道:“师妹,你身着琼华派内门弟子服饰,此乃琼华山下,他们皆依附贵派生存,等闲便是见个外门弟子也诸多尊重,更何况是内门弟子?再说了,你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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