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悬壶济世者众,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又有什么分别?”
“可这——不是暴殄天物吗?”男子显然意犹未尽。
这人——还真是罗嗦。
“人各有志,且随缘适分吧。”
“好个随缘适分。”男子慨叹,“可惜我虚元子行走世间数十年,还是头一次见此等人物,真心想与尊驾结交,不知尊驾——?”
“抱歉,我与兄长萍踪浪迹,从不在任何一个地方长住,阁下的诚意,只能心领了。”
虚元子连叹“可惜”,良久方眷眷不舍地离去。
收拾好行李,扮作弟兄的“夫妻”二人,向二槐结算了房钱、饭钱,从从容容地离开了院子,沿着青石板小道一路向前。
此次出来,和从前全不一样,没有目的,没有束缚,也没有什么时间限制,路上遇到什么想看的景致,便去观赏,有什么志同道合的人,便谈论一番。
总而言之,是潇洒江湖行。
这一日,又进了一座城,却听前面忽然一阵锣响,接着丝竹之声大作。
夜璃歌和傅沧泓齐齐对视一眼——他们俩都对江湖不陌生,也知道那丝竹的起处。
说来实在是俗气得很——赛花魁。
他俩人本不想凑这趣,故此让到一旁,本想等人潮过去,再往前行,不提防两匹高头大马过来,左边一人朗声道:“张少,你就看着吧,此次那雪娘子,非本少爷莫属。”
另一名男子也微微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雪娘子岂会看上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回去抱你那黄脸婆吧。”
“你——”右边马背上的男子气得浓眉倒竖,本想当场发作,可碍着两旁行人,只好重重一哼,打马往前冲去。
在他们身后,无数男女蜂拥着跟去。
“咱们走。”
夫妇俩正要挑个清净的地儿而去,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忽然走来,手里端着个破碗,可怜巴巴地道:“行行好吧,行行好吧,我都五天没吃过东西了……”
“嘻嘻。”旁边跟着几个小孩子,扮着怪相,朝小乞丐吐唾沫,还捡起地上的石子砸他,一块石头砸中小乞丐的额角。
他的额头上,立即破了条长长的血口,小乞丐的神色依然那么平静,更或者说,是麻木,只是抬手擦擦血迹,便继续朝前走去。
“乞丐蛋,乞丐蛋,一辈子穷得只配要饭……”小孩子们不肯放过他,还有小孩子把自家的狗放出来,指着那小乞丐的背影说,“咬他,咬他……”
直到小乞丐走进一条小小的胡同里,看不到了,孩子们方才罢休,嬉笑站三三两两地散去。
夜璃歌和傅沧泓仍然沿着街道慢慢朝前走,行出没多远,却听角落里传出一阵“呜呜”的,令人心碎的声音。
夜璃歌站住脚步,轻叹一口气,绕过墙角,却见那孩子蹲在一堆破砖烂瓦里,用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头。
“你就算哭死,又有什么用呢?”
沉浸在无尽悲伤里的小乞丐,忽然听到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他蓦地抬头,却见一个身穿华丽裘袍的男子,正站在自己面前。
他的眼里顿时闪过丝怯惧,悄悄往后退去。
“我不会伤害你。”夜璃歌蹲下身来,定定地看着他,“相反,我会帮你。”
“帮……我?”男孩子有些口吃,眼里甚至闪过丝难以置信。
“是。”
男孩子却摇头。
“你不相信?”
“我不会相信任何人。”男孩子的声音带着几丝泌冷,眉宇间浮起几丝坚毅,与适才大不相同,“阿姐说,这世上没有人,值得相信。”
“哦?”夜璃歌环抱双手,“看来,在你身上,肯定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所以——”
“不是我可怕,是这个世界可怕,是——人,很可怕。”男孩子说着,把头凑到夜璃歌跟前,“你说,这世界上,还有比人更可怕的吗?”
“……没有。”
夜璃歌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可你总是个人,是人就得活下去,是人就得同其他人打交道,是人就得——”
“我不用。”男孩子果决地打断她,“我只要每天有那么一点粮食,填饱肚子就成。”
“那,你也可以去别人庄子上,帮他们做事。”
“帮谁?”男孩子眼里闪过丝戾光,“那些老爷们?他们也配?”
“为什么不配?”
“你知道什么?”男孩子一瞬间,却变得十分老成,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那些老爷每天花天酒地,吃饱喝足了……就……”
他说着,眼里终于盈起泪光。
夜璃歌心中忽然一阵酸涩。
他的年纪还这么小,便经历坎坷,因而冷凉了心。
“我曾经很想,”男孩子抬起头来,看着天空,“曾经很想出去拜师,学一身武功回来,给阿姐报仇,杀了那些老爷,自己做老爷,然后呢?”
男孩子冷冷一笑:“然后我会变得和那些老爷一样,就算我不会变,我的儿子孙子也会变——他们会觉得,他们生来看到的一切,都是他们该得的,他们会放纵自己的欲望,用尽各种手段维护自己已经得到的一切,不顾他人的死活……你说,如果那样,我又跟现在的老爷们有什么区别呢?”
夜璃歌深深地震撼了——这些想法,她的脑子里从前也有过,只是没有如此清晰,没想到,却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
“曾经,我只想和阿姐一起,安安静静地生活,可是他们抢走了阿姐,他们抢走了阿姐……阿姐是我在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男孩子说着,眸中有晶莹的泪水一颗颗浸出,冲去他脸上的污垢。
夜璃歌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站起身来,猛地甩开大步走了。
她沿着石板道,一直向前走,不停地向前走,傅沧泓跟上来,扯住她的衣袖道:“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你这又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夜璃歌一下子挣开他,加快步伐往前走,她走得那么快,却不知道自己能够去哪里。
那个小乞丐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钢针,深深地刺进她的心里。
放眼望去,这个世界,无非声色犬马,功名利禄,压迫,受压迫,推翻,被推翻,似乎,永无休止地轮回,没有谁能够挣脱。
成为至尊至贵又如何?同样也会被颠覆,没有什么可以永恒……
直到前方没有路了,夜璃歌方才停下,望着那不断向东流去的江水,忽然纵声大笑:“哈哈,找不到,找不到,我找不到……”
傅沧泓跟上来,一把紧紧将她抱住,虽然,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间闹情绪,不过,他清楚这肯定是有原因的,一定是有原因的……
过了许久,夜璃歌方才安静下来,阖上双眼,靠进傅沧泓怀中,傅沧泓轻轻地抱着她,就在一棵树下坐了下来。
天空的云随着风慢卷慢舒,流水潺潺,一切,安静极了。
“沧泓。”
“嗯?”
“有时候……”
“什么?”
“有时候,我真想离开这个世界,很想很想,有人的世界,就永远有争斗,而争斗的结果,从来都是一样的——从前我总以为,天命之女,可以更改所有人的命运……原来不能……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什么?”傅沧泓紧紧地抱着她,不停呼喊着她的名字,“璃歌你在说什么?”
第五百六十五章:思索
夜璃歌抬起手来,指向天空,她湛黑的双眸中,闪过一丝魅光:“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沧泓?”
“看到什么?”傅沧泓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天空,他看到的,只是一片蓝天,飘浮着丝丝流云。
“原来你不懂。”夜璃歌转过头,悲哀地看了他一眼——他不懂,太多的时候他都不懂。
“我……”傅沧泓抓紧她的手,并没有放弃,“你可以告诉我,我试着去理解,行么?”
夜璃歌摇头,心里的那种痛苦和绝望,连她自己都说不出来。
“帮我找个地方。”她紧紧抓住傅沧泓的手,呼吸急促地道,“帮我找个地方,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我需要安静,绝对地安静。”
“好。”傅沧泓毫不迟疑地答应,旋即将她抱起,大步流星地朝远处走去。
这是一座很破旧的小院,傅沧泓走进屋内,拂去桌面上的灰尘,轻轻把夜璃歌放上去。
“好了。”夜璃歌点头,推开他的胸脯,“你走吧,到外面去,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进来。”
“好。”傅沧泓点点头,走了出去。
阖拢的房门,遮去了外面所有的亮光。
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夜璃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进入冥想的世界——
“父亲?”
她惊讶地瞪大双眼,看着那个立在渺渺云雾间的男子。
男子转过头来,脸上依然带着温文的笑,和从前一样,抚平她内心的痛苦与焦躁。
“父亲……”
“看来,你又遇到困惑了。”
“是。”
“那么,不妨说说看。”
“我以为,整个世界已经改变,可仔细一想,却什么都没有改——似乎,不管女儿怎么努力,仍然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始终笼罩在这片大地的上空,操纵着每个人的生死,抉择,际遇,父亲,您能告诉我,那是什么吗?”
“是你想得太多了。”夜天诤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歌儿,你是比一般聪慧,故而,你的烦恼也比一般人更深更广……但你要明白,一个人的力量,始终是有尽头的,你不可能修改这个世界,即使你是天命之女,因为这个世界,先你而存在,所以,它已经预先替你,决定了很多事……”
“父亲,您的意思是,冥冥中自有力量,决定我会遇上傅沧泓,决定安阳涪顼会失败,决定我会成为皇后?即使如此,我的生命,傅沧泓的生命,甚至是我孩子的生命,对于这个浩瀚无穷的宇宙而言,也只是沧海一栗而已,对吗?”
“对。”夜天诤点头,“就是这样,我亲爱的女儿,你不能把自己看得太轻,可另一方面,也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重,把自己看得太轻,你将失去自己,可如果把自己看得太重,你将失去整个世界……”
“那么父亲,女儿想知道,这世界上的事,到底是可为,还是不可为呢?”
“世事当然可为——因为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自有其终极意义,当一个人完成自己的使命,生命也就会结束,而其灵魂,会重新回到宇宙深处,等待下一次转世轮回……”
“父亲的话,确实很有道理,行走世界的这些年,女儿也发现,似乎世界总在——”
她忽然打住了话头,而对面,夜天诤唇角含笑,身影却越来越淡。
世界总在——一个圆里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