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源峰感到那个“不”字,像急刹车。免得弄得大家难看。上都上过了,才开始检视喜不喜欢这件事,一开始就把顺序搞错了。现在还流行货到付款,或是开箱验品后再评价?对于他来说,这个“不”字甚至和“不喜欢”不沾边。他能弄清楚的,只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怎么又会和情爱沾上边了呢?于淼的那点愚蠢,固执着要他做感情选择的那点拙,让他无措。他想不到自己还得解释“一夜情”里究竟是没有情的,有的大抵不过是饥饿饱腹后的满足,一种感恩。
说好听点于淼这种女人是单纯,说不好听点就是不识相。他跌坐在床铺上,身体像被灌了一大瓶漱口水一样,干净又生涩。于淼给了他一个吻。在他说”不“时。
他和她的脸靠得很近。于淼能看见他脸上细细的绒毛,他眼皮紫色和红色的血管,他鼻梁上蚂蚁般小的痣,还有他嘴唇边上挑的褶子。为什么他还在笑?这些最角落的细节,难道不是只有情人间才能发现的吗?这些私密的记忆难道不是只有他们共有的吗?她的眼珠来回晃动,心里的小女孩在坐荡秋千,快乐带着点可怜。然后,她看见自己的双手捧起他的脸,像巫女要王子喝毒药。他的额发使他变得无辜,视线被无尽的灰暗遮盖,只感受到嘴唇上干燥的触碰。
抬眼看她时,那人已快哭。
再想开口说什么时,她已开始往身上一件件套衣服,动作又快又急,穿牛仔裤时,几次踩到裤脚跌在地上,等所有穿戴好,便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于淼笑自己,每次在别人的言语上落败,就要装作女战士一样出离,颇有一番要别人来追的意思。这种自以为是的习惯,她很难改掉。
她想起周婀让她别心急,把行李先收好,等有了去处再正式搬出去。现在看来,周婀是早就料到自己没有几天就会乖乖回家,才好心叫她别心急。但是自己又算个什么玩意儿呢?随便送给别人都不会要。刚才险些在郑源峰面前爆发的情绪,都被她又完好地吞回肚子里,面色如常地坐上了去周婀公寓的出租车。
这就像吃火锅,烫鸭肠。经验老道的,心里算好时间,捞起来就刚好;吃了好几次的,在锅里,淌上淌下,递到嘴里,还算半老不生;这不懂的,非要等到熟透难咬才叫妥当。于淼还把握不好火候和时机,对于她来说,喜欢就是喜欢,在她几乎把她的所有袒露给对方时,她也要求,对方给她一点点,一点点的爱。爱是奢侈的,以至于,她的要求成了无理的,可笑的。这一点,她终于清楚地了解了。
于淼离开后,郑源峰一直在想一件事情,自己如果真的对于淼没有动过心,那又怎么解释那天早晨放任她留下这件事呢?自己难道不是在祈求他们的夜晚要更漫长才对吗?从床上坐起证明彼此已经清醒的早上,又骗自己,阳光还没有射进窗帘,要再更漫长得同于淼耗在一起。即使刚握上那无骨柔软的臀,当他们的腿交织在一起时,总是有后悔鞭笞他,要他早点结束,他也还是不愿意伤害她。
肉体上他所没有的疾病,全在他的精神上。
精神阳痿、语障碍或共情障碍。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对于淼说“不”后又笑了。他的表情就是不受控制地笑。就像他刚刚讲了什么笑话一样。玩世不恭地。吐露出来的,全是冰渣子,他在告诉别人,别来靠近他。明明,当他闻到于淼头发淡淡的苦荞味时,有那么一瞬间,他安wen同舟。明明他有一瞬间意识到,于淼有可能成为那个靠他最近的人。
现在想这些都是亡羊补牢而已了,他想他会很快忘记于淼,就像她的那个吻一样。
*
郑源峰第一次见到邬艺昭之前,就听邬艺煦说过他妹妹在卫生学院读书,以后毕业了可能就去哪个小医院当护士。那时候他对卫生学院这种职业学校的印象就是,女生巨他妈多,而且一个比一个会来事儿。想着邬艺昭大概也就是个浓妆yan抹又有几分挑剔的女孩罢了。 他猜对了一件事,就是邬艺昭的确挑剔,特别在于恋爱这件事情上。
他还记得,邬艺煦生日那天,去卫校门口等邬艺昭的场景。站在人群里,手里玩着手机,鼻子里闻着飘来的烤红薯和铁板鱿鱼的味道,身上有几分油腻。只想尽快等到人,早点离开。
邬艺煦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说:“我妹出来了。”,他在那边跟赵凡发信息:邬艺煦他妹出来了。就像什么电影里的便衣警察抓犯人一样。抬头就看到邬艺昭站在他面前直直地盯着他看,礼貌地叫他:“哥哥,好。”,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声“哥哥”叫的是自己。后面才笑着说:”你好。”。
他那时候不知道,邬艺昭已经记了他很久了,他却想不起他们曾有见过。
后来才知道有一次去邬艺煦他们家开的餐馆吃饭,她在帮厨时从暗房里偷偷看他,其实她不是在看他一个人,而是闲下来观察客人的习惯。看那些人的脸上因为喝酒泛起的潮红,因为激烈讨论不顾唾沫星子飞到空气里,还有看那些男男女女吞咽食物的嘴。油亮的,肮脏的。
这种习惯,触碰了她心里最私密的按钮,去窥探去扒寻他人的秘密。她不过是个青春期里无所事事,无趣的少女。郑源峰留着寸头,脸庞还是青涩的模样,用纸巾仔细地将碗筷擦了一遍,才开始挑菜吃。邬艺昭能注意到他,完全是因为他光明正大地摸了一包烟,放在桌上,问她要打火机。
她正在别桌记菜单,就听见邬艺煦叫她:“邬艺昭,过来一下。”,她那时表情很臭,不情不愿走到他们这一桌,嘴巴紧闭,像是再说,“烦不烦啊”,就差给他们一个白眼了。“打火机,有吗?”邬艺煦问她,她说:“无。”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就转身回后厨了。郑源峰好奇地问邬艺煦:“她是你妹啊?”,邬艺煦夹了一块猪头肉放嘴巴里说:“嗯。”。“那她怎么都不理你?”郑源峰又问。邬艺煦倒已经习惯了妹妹对他这么冷漠,说:“她从小就没什么礼貌,爸妈惯的。”
只剩下郑源峰意味深长的一个“哦。”,两人就再没了话语。
郑源峰把烟叼在嘴巴里,用大拇指攃打火机,他那个学校门口买的5块塑料打火机,被他用烂到引燃的地方只剩下砂轮了。打了半天,火都还是不见出来,干脆放弃了。把打火机仍进了垃圾桶。刚要把嘴巴上的烟取下来,邬艺昭就从厨房里出来了。郑源峰和邬艺煦看着她站在他们桌子旁,从围裙兜里摸出了一个新的打火机,放在桌上。郑源峰和她对视了一眼,笑得灿烂。他说:“谢了,小妹。”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叫她一句“小妹。”完全出于礼貌。总不能叫“小姐”或是“服务员”这类的吧?谁知道这句话被邬艺昭吞进去又吐出来,嚼个稀巴烂。她想大概是因为对方不知道她的姓名,叫上一句“妹妹”难免又过分亲热,还是“小妹”妥当些,大家叫年轻的服务员不都这么叫吗?只是这么一想,她的心情就变得更加奇怪了,郑源峰的语言不免还是让她觉得轻佻。可这比起油腻中年男性胡喊她一句“美女”来得被尊重。
邬艺昭偷看他用她给的打火机点燃了烟,这种类似缔结契约或是秘密建立联系的方式,让她对细枝末节都格外敏感。等人走后,她又偷偷把那打火机收回兜里,放进自己的那一角铁盒里。她受够了贫穷或者被忽略,她受够了被呼来唤去或者被随便得对待。所以,一个名称,一个代名词,她都在意,而其实是在乎那些词语背后,人的态度。从那之后她每天就像怀春少女那般,没有人懂她为何突然神叨叨得笑了起来,夜晚用那打火机一顿一顿地磨过饱满的下唇。
她不知道自己这种情绪被称作什么,不论是叫恋爱、单恋还是暗恋,每一种都只是同墙壁上的劣质粉笔相像的东西,要被人用唇舌念出来才有含义。因为她只是需要一个青春期对象,拥抱一份秘密,去填,填不满的空虚。
怪不得,郑源峰每次见邬艺昭,她都一副欲女的眼神望着他。他总是开玩笑说:“小护士就是骚。”,邬艺昭听后,就会把嘴巴张开,露出红舌,要他看,看舌上的舌苔,看舌下的红紫血管和不断分泌的口水。然后对他说:“我要吃了你,昂~”郑源峰又说:“原来是只母老虎。”他摸摸自己的寸头,又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两个人都笑到一起。
在一起的日子里,郑源峰会像邬艺煦一样叫邬艺昭的小名“兆兆”。每叫她一次,他的心就跟着软了一次,就像兜着婴儿床,抱着她入睡一样。
直到如今他独自躺在那里,他都会不自觉地叫上一句“兆兆”。“兆兆”是硬盘里穿着爆乳齐逼制服的红唇小护士,他每个自我安慰的夜晚里洗不干净的气味,是让他亢奋又丑陋原始的迷幻药。
他做不到刚在另外一个人那里找到了些许温存,就忘记一个摸着他的手,在他手上找血管的人。他忘记不了邬艺昭每次用他的手练习找血管时,用大拇指的指纹轻轻摩他凸起的经脉,她说,很像在摸山脉或者河流,甚至能感受他的血液传递到她那里。他说,你就是想多摸一摸我这双手。她递给他一个眼神,嗔怪道,要是每个病人像你的手那样,那么就不会跑针了。他很意外,自己居然记得他们之间的每一句,明明他是个健忘的人。
“郑源峰,你喜不喜欢我?”
原来,正因为这般,他才不能轻易回答。
或许换做其他男人,穿上裤子,听到这样的问题,索性丢几张钞票,证明自己的脑子和屌子多么分工明确就好了。或者甜言蜜语回答“喜欢”,免得弄得大家都难堪。只有他真的认真思考了。郑源峰不敢说,不敢说他对于淼最多带着些怜悯。再往深一点问自己,他不敢说,他这种无自觉的温柔里,确实带着点感情。说“不”,是为了保持他对邬艺昭的感觉,这样他才不会显得太混帐,才不用惭愧自己对邬艺昭的深情其实也是儿戏一场。
他曾经在电视上看见有记者问一对新人,最想要什么样的祝福?新娘说,永浴爱河。
他那时还不屑地笑了出来,心想怎么这么俗气。
但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他想,“永浴爱河”这个词,真好。现在就算给他一秒钟耽溺在那爱河里,他可能都会到达永远了。可惜,真正能呆在爱里的人又能有几个,要把口鼻从那缓慢sha死人的水里露出来才能活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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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一直上不了……终于今天登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