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何当归获得了除一个要饭的瞎子伯伯之外的所有路人的注目礼,她走过的地方,行者止步,食者含在口中不能下咽。呀呀,这个是谁家的女儿?生得这般俊俏,往日里竟不曾见过她!不知她做错了什么事,竟要被绑起来游街示众,呀呀,好狠心的爹娘哇!
“小逸,你怎么了!谁把你绑起来了!”
对着高绝的酷脸,真静食不知味地咽下了几个春卷,突然就见何当归反绑着双手就走进来了。
何当归面色如常,匆匆说了句:“没事,你接着吃你的。”看到桌上已经摆好了她点的粉丝汤,她又冲着后厨喊了一声,“伙计,给我炸四根大排叉儿,炸老一点!”
真静立刻丢下筷子来为她松绑,可是红衣少女的绑法非常特殊,一时竟解也不开。何当归扭头看着苦解绳子的真静说,“别管我了,你喝汤去吧,吃完饭咱们还有得忙呢。”说着她走向耷着眼皮嚼着油条的高绝,背转过身子求助道,“喂,高大人,有劳了。”
高绝斜眼瞥了瞥那一对缠绕着土色麻绳的雪腕,并不着急为她松绑。把最后一小截油条送进嘴里,他沉声发问:“她人呢?你怎么没把她领回来?我不信凭你的本事制不住她。”语气中颇有些责怪之意,好像她是他的下属,有义务为他办事,看牢他的小姨子一样。
何当归向后偏过脑袋,无辜地眨了两下眼睛说:“我肚子真的饿了,能喝一口汤再回大人的话吗?”
高绝面色一沉,取出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油,终于向着绳结慢吞吞地伸出大手……非常神奇的一幕出现了,真静的眼球瞪得几乎要脱了眶,呀!那个是什么妖术妖法吗?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那一根又粗又韧的麻绳,只是被高绝的手指轻轻一触,竟然就像烧尽了的脆弱香灰一般,洋洋洒洒地崩落于地。
双手重获自由的何当归迫不及待地捧起粉丝汤喝了一口,觉得味道太淡了,打眼往桌上一扫,靠墙那侧放着一排调味品。于是一股脑儿地全抓过来,一一打开看了里面的内容,然后把盐、醋、花椒粉和葱花末各往自己碗里抖了少许。
“嘿客官,你要的排叉儿来了!”伙计端上来四根炸得酥黄冒着热气的排叉,何当归道谢一声,也顾不得烫手不烫手,飞快地把其中一根扯成四份丢进汤中,拿筷子把它们压下去又捞上来,小嘴往前一努,匆匆叼起一块含住。
一块大排叉显然不是那张小嘴两下就能解决的,何当归埋头苦吃了半晌,终于吞下了第一块排叉,又用筷子去夹第二块,抬眼之间却发现高绝和真静正在不错眼珠子地盯着自己瞧,连他们的筷子都丢旁边了。
“怎么了,你们都吃饱啦?不是吧,饭量这样小!”何当归左手一推,把余下的三根排叉送到他们那一边,很大方地说,“这顿我请客,你们都多吃些,不用跟我客气!”然后低头喝口汤,见他们还没动筷的意思,不悦地皱眉道,“一日之计在于晨,早点就应该甩开腮帮趁热吃嘛,你们这样子放凉了才吃,是在亏待自己的肚子。”
“小逸,不如你先向高大人汇报一下那个姑娘的情况再吃?”真静小声地附耳提醒何当归。
何当归拈起一个春卷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端详着高绝手上的玉扳指,突然低声叫道:“呀,不好了!”
“怎么了?!”真静和高绝异口同声地问。
何当归抱歉地看一眼高绝,说:“你的斗篷好像被忘在裁缝店的后堂了,要不你自己辛苦跑一趟,去找掌柜的要回来?”
高绝劈手夺走何当归的春卷,恶狠狠地问:“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去哪儿了?”
“抢走就要吃掉,浪费粮食可耻!”何当归遗憾地望一眼被高绝捏变形的春卷,漫不经心地挠挠腮帮说,“说起那位姑娘,她会飞耶,呀呀真是好本事,‘嗖’一下就飞走了。我猜着,她可能是回大宏客栈洗澡去了吧。”
“大宏客栈?她自己说她住在那里?她还说了什么?”高绝逼视着她的双眼。
“这个不是她说的,而是我猜的——之前我听她话里两次提到段公子,仿佛是专程来扬州寻他的,而且她虽然找到了兔儿镇上,言语之间却似乎并不清楚你们的具体行踪,也不知道段公子早就离开了。后来,我瞧着她对那家裁缝店熟门熟路的,根本不用我带路,把我单独留下不过是为了查问一些从你口中问不到的答案。最重要的是,我发现她脚上那双稍有磨损的绣花鞋的花样,跟裁缝店新出的碎花布的花样是一模一样的,极有可能是在那家店里买的,并且已经穿过好几天,这说明她来兔儿镇也有好几天了。因此,我猜她住在大宏客栈。”
何当归一口气说完,重新拈起一个春卷,笑道:“你是专门查案破案的锦衣卫大将军,肯定不会问出‘为什么是大宏客栈,不是别的客栈’这种蠢问题吧。咱们进了镇逛了几条街,大宏当铺、大宏米铺、大宏酒庄、大宏客栈连成一大片,之前那个杂货铺的伙计也说大宏客栈是本镇最大的客栈。我猜想,既然高大人的小姨子出手阔绰,抬手就赏了我和裁缝店掌柜一人一个银锞子,住店自然也会住最好的。她大概是在客栈里瞧见你正经过,肩上扛了口棺材,身后还跟着一俗一道两个小丫头,因此她悄悄尾随于后,想一探究竟。”
高绝默默地听她讲完,两道浓眉绞在一起,显示着它们主人浓浓的不悦,最后他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掉了。
“喂,小逸,高大人他是不是生气了?他生谁的气啊?”真静见高绝走远了,连忙问道。
何当归撇嘴看着那一块被高绝捏扁又丢在桌上的春卷,耸耸肩说:“不管他了,咱们快点儿吃,吃完了好去钱庄存钱。”
☆、42
更新时间:20130715
“喵——喵!”假山上突然跳出一只花斑大猫,孙氏不防被吓了一大跳,倒退几步踩上了沾满青苔的鹅卵石道,哧溜一滑就要跌倒。
罗白前迅疾地飞扑上前,及时在孙氏跌到之前上去扶住她。
孙氏吓得脸色发白,捂着心口窝微微后怕,愈增娇柔之色,罗白前放开手,关切地询问道:“二婶子没扭到哪里吧?刚刚那畜生可曾抓伤你了?”孙氏微喘,轻轻摇一摇头,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
罗白前离她很近,这才注意到孙氏虽然搽了浓浓的脂粉,却掩不住两眼下方的青黑痕迹,秀丽的面容上也有掩饰不住的疲倦。再往下瞧,那一身银纹绣百花裙的衣领下隐约可见一层素白的雪绸领子。罗白前顿时想到,孙氏大概仍然在为她弟弟的死而神伤,不过因为她毕竟已嫁进了罗家,所以即使孙家有了丧事,即使是她的亲弟弟死了,她也不能在罗家公然服孝,故而她就在花衣下面穿了孝服来祭奠她弟弟。
罗白前忍不住劝说道:“二婶子,孙府的八少爷出了事不光是孙府上下悲痛难当,连我们也都惋惜难过,见了二婶子你虽然想劝说一番,又怕勾起了你的伤心事。二婶子你在咱们家执掌中馈,里里外外都不能有一日缺席,还望你想开些,多多珍重自身。”
孙氏不胜悲戚地摇摇头,断断续续地说道:“想不开啊想不开,静哥儿那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竟然说没就没了……上一次我回娘家时他还冲我撒娇要我头上的金簪子,我没有给他,再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时,竟然是他的死讯……静哥儿他才九岁啊,是家父最疼爱的幺子,前途一片光明……家父过去常常说,等他长大了,要把孙家在大运河上的商船全都留给他,家母更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命根一般……”
罗白前也不胜唏嘘,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才好。
半晌,孙氏舒气道:“抱歉,一时间说着说着就忘情了,前哥儿你行色匆匆的,我却拉住你讲这些有的没的,让你也跟着劳神。”
罗白前的俊颜漾满温柔之色,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能听听二婶子的忘情之言,小侄荣幸之至。”
孙氏满面感动:“连你二叔也不肯听我发几句牢骚,前哥儿你倒是个知心的,真是难得。”顿了一下,孙氏状似无意地问起,“听说你家的竹哥儿这两日一直不好,把你媳妇急得吃不下睡不香的,大夫可查出病因来了么?”
罗白前这几天一门心思的往府外跑,对于自己儿子生病的事也只是依稀听谁讲过一次,哪里答得上来?于是,他含含混混地说:“幼子之病,大多积于外而发于内,未必是真的病了,可能有什么其他的外部原因,如果外因消去,幼子的病自然就不药而愈了。”
听到最后一句,孙氏的双眼一亮,连忙问:“这么说,你也认为你儿子的病是由‘外部原因’造成的?”
罗白前不解孙氏为何突然变得这么兴奋,就点点头告辞道:“小侄还要去见父亲,说说学院里的事,就先告退了。”实际上是怕自己说多了露陷,暴露出自己连儿子染了什么疾都不知道的实情。
“等一等!”孙氏仰头打量着他的双眼,笑吟吟地问,“前哥儿,你说你现在要去……见你的父亲?”
“嗯,对啊二婶子!”罗白前被她的目光瞧得很不自在,硬着头皮说,“我要去向父亲汇报我昨夜挑灯夜读的心得,请父亲大人指正。”
孙氏举起丝帕掩唇一笑,摇头说:“婶子劝你还是不去的为妙,而且连你媳妇也不宜见。”
“为什么呀?”罗白前有些心虚地问。
孙氏抿着唇,从腰间解下一个翠毛锦镶玛瑙的香袋,从里面取出一片鸽蛋大的玻璃水镜递给罗白前,似笑非笑地说:“你的颈上有点儿东西,不宜让他们瞧见。”
罗白前眼皮一跳,慌张地接过镜子照了照,登时尴尬地“呀”了一声。他摸出一块帕子去擦拭,却发现颈上的那个红印上面是唇脂的颜料红,而下面竟是擦也擦不掉的淤红,那是昨晚戚三娘用小口.允.吸而成的……罗白前擦了又擦,把白净的脖颈都擦红了一片,但那个嘴唇形状的印子还是很扎眼地留在那里。于是,他只好把衣领高高拉起,希望可以遮一遮。
把水镜递还给孙氏,见她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罗白前急了,上前扯住她的衣袖一通摇晃,低声求道:“好婶子,求你疼我这一回吧,切切不可把此事告诉我父亲,否则他一定会打死我的,好婶子好婶子!”
孙氏挣开自己的袖子,没好气地说:“前哥儿,你也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大人了,做事也该知道些分寸。今天幸好是让我看见了,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看见,决计没有替你隐瞒的道理。你媳妇哪里不好?前年她给你生了一对双胞子,今年又给你新添了个雪团儿一般可爱的女儿,羡煞了我们这群旁人。可你倒好,不守着你媳妇好生过日子,却跑去外面偷吃,吃完了也不知把嘴擦干净。”
罗白前听得孙氏的言辞虽然句句是责备的话,可说话的眼神语气却是带点戏谑之意,当即心下一喜,追问:“好婶子,那你这是愿意替我隐瞒这件事了?”
“一家子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要是想让你父亲罚你,刚才就不会特特提醒你了。”孙氏似怨似媚地白了他一眼,“你们男人啊,永远没有知足的时候……算了,我还急着去找老祖宗商量一件事,也不跟你多说那些子大道理了,你赶快去找个没人的房间处理一下吧。”
罗白前又再三告谢,慌不迭地抄小路跑进其录园,钻进了一间空屋,从妆台上抓起一面铜镜照了半天。
“好险,幸亏撞上了她,否则我就算说自己去逛青楼,也不能暴露我和戚三娘的关系……”他长舒一口气,想起之前自己跟赶车的小厮雄黄讲了半天的话,对方竟然没有发现这么明显的红痕,也没出言提醒自己,心头不由得一阵火大。
罗白前拿起妆台上的白粉和香玉膏,对着自己的脖颈捣鼓了半天,始终不能自然地遮去这道痕迹,反而把整片肌肤都搓得通红一片。
“算了,不弄了!”罗白前倒卧在床上,气道,“大不了爷今天白天不出去就是了,正好爷困乏得紧,睡上一整天也不解乏。”于是,他连外袍也懒怠去脱,只是把腰间的玲珑嵌宝玉环腰带松开,把脚上的靴子一蹬,扯过被子开始蒙头大睡。这间屋子在其录园的小库房后面,寻常根本不会有人靠近,知道自己经常睡在这里的也只有他的心腹雄黄一人。这样一想,他睡得更踏实了。
“少爷,少爷……大少爷!”有个声音在他的梦中喊,“快醒醒,老太太那边儿差人来叫你呢!说让你马上过去!”
罗白前一个激灵,马上清醒过来,只见雄黄正一脸焦急地呼唤自己。他心里一急,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吓得雄黄连连给他拍胸顺气。他气恼地拍开那只笨拙的爪子,怒声道:“爷睡得正香,你鬼叫什么!老太太让人来叫,你不会说我不在府里,你脑子让驴踢了?”
“哎呦呦,我的爷嘞,”雄黄知道大少爷起床气一向特别大,发起怒来不问青红皂白,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了,所以雄黄尽力地赔着小心说,“你今早是不是碰见过二太太?她现在就在老太太那儿,你在府里的事也是她跟老太太说的。”
罗白前这一下完全醒了,腾地坐起来连连发问:“老太太派什么人来的?你有没有问清楚是什么事?那个女人跟老太太说了什么?”难道是孙氏反口腹舌,在老太太面前告了自己的黑状?难道自己和戚三娘的关系暴露了?
雄黄苦着脸说:“老太太派石榴过来的,她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一问三不知的,问什么都是笑嘻嘻地点头或者摇头。不过,她说老太太叫的不光是大少爷你,另外还让甘草去叫了三房的梅娘姨,说是二太太说了,有一件关系罗家全家的大事,要罗家三房的人全到齐了一起商量出个结果来。”
罗白前一听,额上沁出两滴冷汗,挂在晶莹俏白的俊颜上,别有一般摄魂夺魄的风姿,让雄黄看得呆了。雄黄心道,男子生得如此容貌,恐怕女子亦要掩面垂首了,难怪引得戚三娘放着好好的罗西府大爷不爱,偷偷做这种被撞破就是一死的歹事。
雄黄劝道:“爷,俗语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管是好是歹您先过去瞧一瞧吧。咱们行事一向小心,没有留下任何把柄,最多你就说近日读书读闷了,架不住朋友的缠磨所以去吃过几回花酒。你可是罗府的长孙,老太太一向偏疼你,必定不忍苛责。”
罗白前一听,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雄黄又道:“退一万步讲,就算你和西府戚姨奶奶的事情被揭出来,罗家也只会想办法掩盖家丑,不可能宣扬得人尽皆知,到时候你低个头认个错,你依然是罗府的长孙,浪子回头金不换,一切照常。那戚姨奶奶是心甘情愿跟的你,自然明白事情暴露后她的下场,只能怨她自己运气不好。”
罗白前叹一口气说:“我对她也并非无情,若眼睁睁地看她赴死……希望不会发展到那种地步吧……”
当下,雄黄取了一套干净的银青长袍给罗白前换上,又伺候他洗漱束发。雄黄想起来另一件事,犹豫一下对罗白前说:“对了大少爷,今天早上在大门口撞伤的那个小乞儿已经醒过来了。不过,他脑子好像被撞坏了,他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你看,咱们怎么处理这个变傻的小乞儿?”
罗白前火冒三丈地吼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提这些乞丐傻子的破烂事!你自己看着办吧——草!你这蠢东西,袜子穿反了!”
收拾半晌,终于弄得清爽利落了,罗白前又变成了人前的那个俊美无双、风采照人的罗东府大少爷。由小丫鬟石榴引着,罗白前忐忑不安地往老太太的福寿园走去,不明白那个孙氏到底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之前,她好心提醒自己脖子上有欢爱留下的痕迹,还很关心地打探自己儿子的病情,一副要拉拢自己的样子。平日里,在公在私也未见她对自己这个庶出大少爷如此热络,而自己的妻子董氏更是暗暗嫉恨孙氏霸占着当家钥匙,不给她一个露脸表现的机会。可是,他罗白前和孙氏之间没有任何利害冲突,自己平时对她更是恭敬有加,她没有来害他的理由啊!
这样想着,罗白前已经走到了福寿园,有丫鬟迎出来说老太太正在正堂等他,罗白前深吸一口气,一撩帘子走进了正堂。四下里看了两眼,他发现在座的除了老太太、孙氏,还有三叔的妾室的梅娘姨。
☆、第043章 妖孽女克全家
更新时间:20130715
上前先给老太太行了个大礼,罗白前笑道:“孙儿这两日帮着父亲核对账目,竟然忘记来给老祖宗请安,真是该打!不知您这样急着找孙儿来,是有什么训教吗?”
老太太乐呵呵地让甘草端上一个锦杌给他坐了,说:“是你二婶子让人去唤你来的,说你母亲犯了头风不能出门,你媳妇又抽不开身,刚巧她碰见过你知道你今天闲着,所以让你过来代表你们长房的人。“”神秘兮兮的说有事情要宣布,连我也被蒙在鼓里了。不过,几日看不见你过来,我倒是真的想看看你了——哎呦,前哥儿!快过来让我看看,你脖子上怎么贴着一块膏药,这是怎么了!”
罗白前详细地解释道:“昨儿念书念得晚了,就在府外的小院里歇下的,没想到已经秋天还有蚊子,孙儿又不惯闻灭虫香的味道,也没点香就睡下了,今天早起就发现被叮了个大包。老祖宗您别担心,孙儿已经上了白玉清毒散,一两日间就好了。”一番话说下来,他用余光扫了孙氏两三次,发现她脸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容,没有一丝异常,于是他渐渐放下心来。
老太太又问了几句他的饮食起居的情况,这才回过头去看孙氏,慢慢道:“湄姐儿,按着你刚刚的要求,三房的代表人都找来了,前哥儿代表长房的,梅巧代表三房的,你有什么想说的就快说吧!从刚才开始就神神秘秘吞吞吐吐的,没的让人干着急!”
孙氏敛去笑意,站起来走到屋中央,突然给老太太跪下磕了一个头,然后趴在地上不起来。
“湄姐儿,好端端的你这是做什么?”老太太大吃一惊,推一下正给自己捶腿的灯草,说:“快,去把二太太给扶起来!”
孙氏摇头推开灯草,坚决地说:“老祖宗,为了咱们罗家全家人的安危着想,有一件事我不能不说!”
“什么事情这般严重?快起来起来说!”老太太急得用珐琅掐丝银如意连连捶软榻,“我老人家不经吓的,不论什么事,你都好好儿地站起来说,你有什么委屈之处只管道来,我也会给你做主的!”
孙氏用丝帕拭去眼角的两点清泪,在灯草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平复了一下,她说道:“老祖宗,川芎生的女儿何当归是个妖孽之属,绝对不能让她回来!”
老太太面色大变,用指甲刮着银如意的纹理,低声呵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是逸姐儿的二舅母,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孙氏摇摇头:“媳妇不是胡说的,我听闻,大嫂也曾跟您提过此事,可是没能引起您的重视。昨天,北院的假山塌了一块,落下来的岩石砸死了一只经过的仙鹤,媳妇得信后立刻去北院察看,发现现场一片狼藉,仙鹤先是被砸得惨不忍睹,又被兀鹰啄食!老祖宗,仙鹤乃祥瑞之物,咱们府上的园子里统共也只有八只,如今无缘无故地就死了一只,这就是一个信号——何当归是个妖孽,咱们决不能让她进门!”
老太太皱眉,理理衣襟坐直身子,说:“湄姐儿啊,我知道昔日里你跟逸姐儿的娘有些小隙,红过几次脸,可逸姐儿她只是个十岁孩子,打小又没个亲长庇护她,可怜见的。如今,川芎也皈依道门与世无争的,半生只得这么一点骨血,你又怎忍心再把逸姐儿撵出门去?她一个小孩能占多大地方,有多少吃用?你就容忍一些吧,把对琼姐儿的心也分出一些给旁人来,别忘了,你可是当家主母。”
“老祖宗,您真的错怪媳妇了!”孙氏满面委屈,两行热泪从脸颊上滚落,“媳妇蒙老祖宗信任,十年来执掌中馈,跟她一个晚辈能有什么仇?至于她母亲川芎,昔日我与她同年进书院念书,又同年出嫁,我们是多年的闺中密友,哪儿来的隔夜仇?我完全是为咱们罗家全家人考虑,川芎的女儿真的是个不祥人!”
“二婶子,三妹妹是不祥人?这是什么意思啊?”罗白前自从刚才听得孙氏说的事和他的秘密八竿子也打不着,立刻大松了一口气,像看戏一般看着老太太和孙氏你来我往的说着关于三小姐的话题。不过,孙氏为什么要说她是“妖孽”是“不祥人”呢?
“老祖宗,媳妇也不是不能容人的人,俗语云‘皇帝家也有三门穷亲戚’,就算逸姐儿的出身差些,我们罗家也能容得下她。这些年来,念着老太爷的名字上门的穷亲戚何曾断过,哪一回媳妇让他们空着手走了?先前您说把让我安排把逸姐儿接回来,那时我刚从娘家奔丧回来,一票家事已经堆积如山。我什么都顾不上管,进门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丁熔家的去水商观接逸姐儿,可她不肯回来!”孙氏朝门外扬声喊道,“丁熔家的,你快进来说说!”
门帘一鼓,一个年约五十的白瘦妇人走进来,福礼道:“老祖宗晨安,给二太太、大少爷请安。”
老太太点点头,说道:“丁熔家的,你儿子现在也是官身了,早晚的你也要被册封为诰命夫人,以后就不要给我们行礼了。”
丁熔家的不卑不亢地说:“我和我丈夫都是罗家的奴才,见了主子请安行礼是应当的,什么时候都不敢忘本。”
老太太又点点头,问:“你家奶奶让你去水商观接三小姐,听说没接到人?”
丁熔家的叹口气说:“二太太吩咐接三小姐回家,我和高大山家的连夜起程,赶了一夜的路,心道,‘老太太因为三小姐夭折的事连续几日都食水不进,后来听说三小姐又死而复生,老太太又成日念叨着说她乖巧懂事,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她回去。咱们早一刻把三小姐接回去,老太太您就早一刻高兴。’到了水商观后,我们让道姑进去通报三小姐,说家里来接她回去呢。谁知我们在外面干站了两个时辰,既见不着三小姐的人,也见不着来回话的人。好容易,里面出来一个傲慢无礼的道姑,却告诉我们,三小姐说自己要住到本月十七再回家,现在还差了几日,不能跟我们走!”
三房的梅娘姨掩口一笑:“真的假的?天下竟有这样的奇事儿!婢妾听说那个水商观坐落在深山里,极贫极苦,假如婢妾呆在那种地方,做梦都要盼着家里人把自己接走。三小姐莫不是摔坏了脑子,竟然不肯回来享福?”
孙氏缓缓扫视屋中众人,最后目光落在老太太脸上,正色道:“各位,事到如今,有一件事我再也不能瞒下去了!”
“是什么事?”几人异口同声地发问。
孙氏叹气说:“去年,我请来风水先生给看家宅,当时他就指着逸姐儿住的地方说,那个人克长辈。昨天,丁熔家的来报,说逸姐儿藏在道观里不敢出来见人,我听得心头一突,于是叫人去西大街请来李相士,让他给咱们家占一卦。起卦之前,我既没对他说关于逸姐儿的任何事儿,也没有给他逸姐儿的生辰八字。大家知道,李相士占卜的结果是什么吗?”
老太太皱皱眉:“湄姐儿啊,有什么话你就直截了当地说吧,别再卖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