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四这话就说得漂亮了,荣五也跟着端起杯子。阿雾也早就学会了虚以委蛇,饮下那茶,心里却在暗忖,这两位姐姐说到彼此扶持时,都望着自己,她二人却无眼神交流,看来都是想在自己身上讨好处。
可是她阿雾如今何德何能,有什么好处可以给她们?不过是一张脸,可以用来攀权附贵而已。阿雾在心里打定主意,要快刀斩乱麻,让这一家子都休想拿她做人情。
“这江南的山水可真滋养人,瞧妹妹才去了两年多,就出落得这样水灵灵模样了,叫人好生羡慕。六妹妹给我们讲讲江南的节物风光吧,我也真想去呐。”荣五凑趣道。
阿雾自然也要做到友爱姊妹的,因而挑了江南几样别样的习俗说起来,鱼米之乡,水泽星罗棋布,同广袤旱旷的北方自然不同。她心思玲珑,口舌伶俐,被她说起来,江南的美丽就像一幅画卷似地在荣四、荣五跟前徐徐展开。
其实阿雾虽然在江南呆了不少日子,但才去时出门的机会并不多,到后来是怕惹麻烦更是不怎么出门,即使出门也不过是跟着崔氏去大庙寺观。与其说江南的见闻,不如说江南听闻和读闻才对。
这一回阿雾回京,带的箱子里有两大箱都是古籍,荣三爷是学政,来走门路的通常都是文人雅客,所送之礼多为古籍、古画,这就便宜了阿雾。
到末了,荣四、荣五“啧啧”有声地感叹江南之富饶美丽,三人的感情也仿佛茶水温杯一般,暖和了起来。
“六妹妹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三婶婶就没在江南给你看一户人家?江南那样美,叫我说能留在那儿才不枉此生呐。”荣五感叹。
阿雾的眉头微微一动,在这整个家里比起来,荣五其实也算不错的了,虽然有些小心思,但是还称不上太恶毒。她能说出叫阿雾留在江南的话,也不容易。
荣四觑了觑荣五,道:“哪儿的话呀,江南再好,难道能比得上天子脚下,何况六妹妹如此殊色,江南那些人能配得上咱们六妹妹?”荣四很亲人地想来握阿雾的手,却被阿雾一缩,她眼里的不喜闪了闪,立时又换上笑颜,“叫我说,咱们六妹妹这等颜色,便是宫里的向贵妃也比不上。六妹妹这般,也只有宫里的贵人才能配得上。
荣四的话锋一转,“你知道吗,上回贵妃娘娘省亲,天哪那排场,简直让京城所有样闺女的人家都红了眼。听说,贵妃娘娘光额间垂的明珠就有龙颜大,连鞋子是也镶着拇指大的夜明珠,光彩耀人。哎,咱们女儿家能做到这个份上,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了,你说是不是,五妹妹?”
荣五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阿雾看了看荣四,又看了看荣五,这两位是觉得她在江南这几年光长个子没长脑子吧?阿雾一听荣四的话,心头就恶心得想吐。
看来从老太太起,这府里的人心都黑透了。隆庆帝可是阿雾的舅舅,阿雾只要想一想老太太她们有这个打算,就像一脚踹死那老妖婆和大太太那馒头精。
不提隆庆帝是阿雾的舅舅,可是他那年纪做她爹都算年纪大的了,何况隆庆帝这几年龙体有恙,乌发早白,若只看表面,他简直苍老得和安国公差不多年纪了。就这样的半截子入土的老头子,她们居然异想天开想要将阿雾送入吃人的后宫。
阿雾就是脾气再能隐忍,也受不得这个,立即回了一句,“哦,怪不得五姐姐迟迟未曾定亲,是不是宫里要选秀?”
大夏朝皇帝每隔三年选一次秀,但不是固定的,比如隆庆帝后期,就基本不怎么选秀了,阿雾如今忽然提起这个,是讽刺荣五自己怎么不进宫去当娘娘。
荣五脸色立时变了变。
“叫我说,四姐姐既然羡慕贵妃娘娘,索性将亲事退了,求了皇后娘娘进宫去伺候不是更好?那以后妹妹可就指望着姐姐扶持了。”阿雾笑道。
荣四、荣五没想到阿雾这般不给她们脸面,大喇喇地将话顶了回来,让她们羞得脸上火辣辣的。
阿雾对待讨厌的人向来的习惯是,跟大喇喇的人你就一个劲儿地死作,而跟既要挖坑埋人又要装姐妹情深的人,你就得当个愣头青憨大姐,有啥说啥。
“茶也喝够了。”阿雾站起来,“四姐姐,只是你这茶怕不是真的狮峰龙井,有道是天下名茶数龙井,龙井上品在狮峰。名气大了,作假的就多。狮峰龙井汤色碧绿明亮,香馥如兰,而你这茶汤略黄,香气散淡,今后可别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了。”
阿雾理了理衣裙上的褶子,优雅地行了个礼,翩然而去。
气得荣四在后面牙齿“咄咄”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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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倒不是荣四的姨婆,建宁侯夫人骗了她,而是下头骗了皇帝。狮峰龙井的明前茶最妙,而其中的龙井茶株正宗的也就那几株,产量有限,遇到灾荒年月,收成更差,为了交差,谁敢拿最好的茶叶进贡,万一第二年供不上了怎么办。所以,下头打着“狮峰龙井”的旗号,其实每年进贡的都是周边茶株。而天高皇帝远,土皇帝最大,身在江南的现官有幸的话反而能得上一两半钱的正宗茶尖,一润口香。
阿雾施施然走了,她如今再没耐烦同荣四、荣五演虚情假意的折子戏。不得不说随着荣三爷的高升,阿雾当年的那郡主脾气也水涨船高地从心底漫浮了上来。
况且迟早要撕破脸,阿雾如今就只等紫砚来了。
过得两日,紫扇就来回了话,说紫砚想进来给崔氏和阿雾磕头。阿雾应了,紫扇就领了紫砚和她儿子去崔氏屋里磕了头,崔氏见那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又可怜紫砚这么年轻就守了寡,因而赏了她五两银子。
紫砚磕了头,跟着紫扇去了永恬居。
紫砚进去时,阿雾正侧躺在南窗边儿,斜靠在靛蓝银丝线绣玉狮玩球大引枕上,手里握着一卷书,见紫砚进来,她才坐直了身子。
“紫砚姐姐。”阿雾唤了一声。
紫砚的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她知道阿雾在她眼前儿如此随意,那是还当她是自己人的意思,就仿佛她昨日还在六姑娘跟前儿伺候一般。
紫砚快走两步,蹲下给阿雾穿上鞋。
“紫砚姐姐快别这样,如今你好歹也是大掌柜了。”阿雾笑道。
“奴婢永远都是主子的奴婢。”紫砚抹了抹泪。
“这么些年了,就好像都在昨天似的,我还记得早晨紫砚姐姐喊我起床的样子呐。”阿雾也有些动情。
“可不是嘛,只是如今奴婢简直认不出姑娘了。姑娘长大了。”紫砚望着阿雾,有些发愣。倒是被她遗忘在一边儿的儿子虎娃,走上来扯了扯紫砚的衣角,有些怯生生地道:“娘,仙子姐姐。”
虎娃这一声把在场的人都逗笑了,紫扇赶紧抓了一把糖给虎娃,“好侄儿,那是仙子姑姑。”
紫砚赶紧拉了虎娃上前,“快,快给主子磕头。”
虎娃来之前,紫砚就在家里反复教过他,他也是个聪慧地,乖乖地给阿雾磕了头。
阿雾扶了他起来,从身边的小几上拿了一个荷包给他,里头装着两锭葫芦式样的金锞子,都是给小孩子玩耍的。
这是阿雾顺手赏的,紫扇那边儿早端了黑漆描金盘子过来,上头有一套玉制文房四宝和两匣书。
“紫砚姐姐,如今你也不是个缺钱的,我就送虎娃一套文具和两匣书,盼他能出人头地,今后也给你请个封诰。”阿雾道。
紫砚更是感激,她今生唯一的心愿就是儿子能读出书,今后也能中进士,这就扬眉吐气,彻底扭转一家人的地位。
主仆二人又絮叨了些旧情,紫砚这才肯被延让入座,但屁股也只敢搁在绣墩的边沿。紫砚常年在京城打滚,知道京城贵人最注重规矩,虽然她和阿雾是旧日主仆,如今又帮着她看着一大摊子家业,可也不敢托大。
紫砚另带的一个小丫头,背着一个包袱,由紫扇接了过来送入屋里,这是这些年京城璀记的账目。
阿雾搁下没翻看,“紫砚姐姐给我具体说说京里的情况吧。”
紫砚点点头,“以前姑娘就吩咐过,京里的店就保持原样,不扩张。咱们指望京城周边做。后来我就寻思着津口那地方,是九河津要,南来北往的货物都要经过津口,商贾荟萃,五民杂处,最是繁华,下江南的,上京城的都在哪儿交汇,咱们的崔绣要宣传出去,必须得在那儿立足。所以就在津口开了一家店,幸得又有姑娘从南边送来的新织法缎子和新染法的缎子,货品简直供不应求。”
阿雾点点头。
紫砚一心想在阿雾面前表现,因而又道:“姑娘吩咐地往西北沿路设店,我就让我弟弟去跑,如今西北三省都有咱们的店了,货路也畅通。”
阿雾又点点头。这些具体情况她也了解,只是如今还想亲口听紫砚说一说,也好给她一个显功的地方,这是御下之道。
“那崔绣在京城如何?”
说到这一点儿上,紫砚就着实佩服自己姑娘的先见之明了,她在津口开店,还险些压不住地头蛇,后头还是偷偷借了安国公府的名头,外加撒了大把的银子才铺排开来。这京城里的水就更深了。
璀记在京城至今只有一间门脸儿,生意做得不算大,崔绣又在阿雾和柳京娘制定的策略下被烘托得走的是最高档的路线,有钱的等闲人家也买不到,如今接的活儿已经排到三年后去了。也就是说你今年下定钱,也要三年后才能有一件崔绣绣品。
而崔绣本身就独具特色,针法细腻,远远望去就如同与布浑然一体,可最妙的是,崔绣独有的“璀璨之色”,那绣线随着光线的不同能折射出不同的颜色来,更可随着一日日光的变化,而显出不同的花样来。
阿雾就有那样一条崔绣的裙子,只是太耀眼了,她不怎么穿。
崔绣如此惹眼,可偏偏生意又做得小且低调,紫砚还算能守得住,也没有什么大人物瞧上了这店,因而让璀记在夹缝里稳稳地生了根。
阿雾听紫砚这样一说就放心了。夺嫡俨然就快要进入最关键的时候了,那时候京城风云迭起,对商家可不是好事。而且阿雾知道四皇子起兵的路线,所开的铺子都是让人避过了要处的。
阿雾又同紫砚聊了聊璀记未来的打算,她听从柳京娘的建议,如果要将璀记真正做到大江南北遍地开花,那就得分上、中、下三等档次开店。
璀记,本身,主营崔绣绣品,这是面向大夏朝的贵族世家的。而她们自己独家研制出的印染、织造秘方,则既面向世家也面向富商等,而棉、麻、布则面向普通百姓,真正是分分钱都不放过。
所以其实阿雾的名下,如今不仅有璀记,还有四季锦和德胜布庄,三项产业,自打阿雾在隆庆二十五年救了柳京娘以来,至今四年,这三项产业在她手里都渐渐兴起,虽比不上江南的纺织大户和世代出名的绣品,但也算小有成就了。
崔绣也逐渐成名,成为有钱也难免的珍品。不过这一切都还只是在民间,阿雾现如今回了京城,自然就要打京城贵妇的主意,甚至是宫里贵人的主意。不过这不仅需要筹谋,还需要机运。
阿雾又同紫砚闲聊了片刻,才将话题转到她眼下最关心的地方,“王氏如今怎样了?”
紫砚的心“咚咚咚”地敲起来,姑娘终于要动这颗棋子了。“王氏前年给大老爷生了个儿子,如今把大老爷的心笼络得铁牢似的,一月里找着借口半月都宿在王氏那宅子里,不过我估摸着快瞒不住大太太了。”
阿雾去江南临走时,除了把京城的铺子托付给了紫砚,另一桩就是让她看着王氏,能帮则帮,务必要保住她。
结果,王氏在笼络大老爷的这桩事上,充分显示出了她扬州瘦马的本事,而大老爷居然也显出了他那高超的掩藏女人和欺瞒大太太的手段,几年来硬是将个王氏的事情瞒得水泄不通。哪怕大太太就是知道大老爷在外头有人,也绝对不知道那人就是王氏。
紫砚走后,阿雾如玉笋一般的手指在小几上敲了敲,踌躇了不过半刻钟就下了决心,瞻前顾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崔氏自打回了京城,应酬就多了起来,荣三爷是礼部侍郎,文官一系的家眷有走动不说,她们又是安国公府的女眷,这世家勋贵之间也有走动,忙得崔氏隔三差五地就要出门儿。而崔氏为阿雾打算,自己走亲访友也很积极,瞅见哪家有当龄的公子的,她都想多了解了解。
阿雾给崔氏指了个方儿,说这满京城里再找不出一个比安平侯金家的二太太罗氏对这些世家勋贵更知根知底的人了。
崔氏听了,果真多与罗二太太交结,罗二太太又是个长舌妇,哪家儿的闲话她都爱说,还真就暗合了崔氏的心意。两个人渐渐亲近了起来。
这一日罗二太太不请自来地登门拜访,弄得崔氏都没反应过来。除了通家之好外,京城贵妇出门拜访,都需要对方下帖子,才肯上门的,否则就是跌了身份。这位罗二太太倒好,丝毫不以为然,还将自己两个女儿带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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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雾听了倒不怎么吃惊,别说罗二太太了,指不定过几日黄二太太、李三太太的都要来拉拢崔氏。
罗二太太先去上房给老太太请了安,这才过来三房这边儿。崔氏昨晚同荣三爷闹得晚了些,今日伺候了老太太用饭,这才刚回来准备闷一会儿,谁知罗二太太一大早就来做客了,只得打起精神来应酬。
“妹妹不嫌我这个老姐姐打扰吧。”罗二太太一张银盘脸,富富态态,两片嘴皮儿薄得纸一样,说话时翻得飞快,天生的说是非之人。
崔氏连忙延了罗二太太上座,“哪里哪里,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呐。”
罗二太太的两个女儿上来给崔氏见了礼。
崔氏夸了两个姑娘生得真标致,人又文静,又问多大年纪了。
罗二太太的大女儿金三姑娘细声细气地回答:“十四了。”小的那个也答了,“十二。”
崔氏各给了她们两人两个海棠式金锞子,这是阿雾还在就江南时就准备好的,说是回了京见的小辈就多了,预备着总是好的。
另外又送了金家两个姑娘一人一只玉镯子。
罗二太太的眼睛一亮,那玉镯子的水色极好,玉色温润透澈,一看就不是凡品,虽然称不上珍品,可是才见面的姑娘送的礼就这样大方,可见荣府三房的日子过得极宽敞,手才会如此松快。
罗二太太又问:“六姑娘不在么?”
阿雾自从大了以后,就不爱出来交际应酬,省得惹麻烦,崔氏便道:“她这两日正病着,不好出来见客。”
罗二太太紧着问候了几句,也不再流连这个话题,六姑娘么,她只是顺口问问。
罗二太太笑着道,“今日冒昧前来,都是因为我这二姑娘。上回在静安侯家见了妹妹你身上穿的衣裳,就吵着闹着问我是什么料子,哪里买得到,我实在被她闹得烦了,这不只好带她来妹妹府上,让她自己问,免得嫌弃我年纪大了,传话传错。”
这借口找得可不怎么样。
不过崔氏已经忘了上回去静安侯府穿的什么衣裳了,忙拿眼去看司棋,司棋赶紧道:“是不是那套紫地满地彩蔷薇花的那一身儿?”
一旁罗二太太的二女儿金六姑娘猛地点头。
“哦,那是南边儿四季锦出的料子,那蔷薇花是织上去的,颜色跟着日光的颜色变,瞧着就跟真花一样,在江南那边儿可时新了。”崔氏也想起来了。
“可不是嘛,那花就跟要开出布了似的。”罗二太太对那衣裳也记忆深刻。可是没想到就这样一件出色的衣裳,也没几天功夫,崔氏居然就记不得了,可见衣服之多。
罗二太太心里又喜欢又酸涩。你瞧同样是女人,那崔氏还是庶子媳妇出身,可如今比起自己这个嫡女嫡媳,日子可过得畅快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