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叹再叹。
这时,身旁奉茶的侍女梦蝶忍不住开口道:“公主,这已是您叹了第七十七次了。”
我望着天空,道:“本公主只是感慨‘人生苦短,该珍惜时且珍惜’这种奥妙的道理罢了。”
梦蝶茫然脸:“?”
我摇首,淡然问:“小蝶,假若你能预知来年某日自己会被山林中的毒蛇咬死,你当如何?”
是否会好好珍惜眼前,在有限的日子里体会这万千世界,并好好对待身边爱你的人?
梦蝶眨眼:“就不登山了啊。”
“……”
我扶了扶额,“罢了,你又岂会明晓本公主的内心?时光荏苒犹如白驹过隙,有时于你们而言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于本公主而言便如昙花一现弹指之间,或许你仍会期待来日方长,而本公主只能恋眷朝夕,这样说,你可明白?”
梦蝶点了点头:“不明白。”
我望了望逐渐暗下的天色,再叹:“正如你陪本公主在此水榭呆到此时,不知不觉,天都黑了,只怕你早已如坐针毡,而对本公主来说这一日匆匆,仿佛仅过去那么一个时辰……”
“可是,我们确实也只在此静坐了一个时辰呀……”梦蝶伸手指了指天,“天黑是因为乌云密布就要下雨了公主……”
我:“……”
“公主莫要逗奴婢了,快到了用午膳的时辰,迟了柳管家可又要唠叨了……”
诚然我这一趟回府来自然不是来虚度光阴的——虽说我做了许多看上去像是在虚度光阴的事。
全府上下都不知我命不久矣,他们权当我因相思驸马而患病。
乃至柳伯在我用膳时一边替我舀汤一边劝道:“公主应当多吃一些,养好身子,否则驸马爷回来可要怪罪老奴的不是了。”
我嚼着肉,“我会好好吃的,这样才有精神等驸马回来呀。”
柳伯欣慰之至,转头又命人吩咐膳房晚膳多添些好菜,他当然没有发觉我低着头,是因为不敢让他看到我模糊的眼眶。
回到寝屋中,我让梦蝶她们帮我换上一身翠烟衫,飘飘逸逸的转了两圈,问她们本公主是否悠雅出尘美目盼兮。
几个侍女掩嘴笑了一阵,我坐在摆放木琴的几案边,信手拨弦,抚起琴来。
其实很久以前,房里的这楠木琴便如同摆设,我甚少弹,宋郎生也不碰。
直到后来我们在陈家村互诉衷肠,再回到这府邸中,我卧病在床,他为我抚了一次琴曲。
虽然他的琴艺平平,那首简单的曲子也弹不流畅,但于我而言,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他奏完那曲回过头来,见我咧嘴笑个不停,涨红着脸,哼了一声说:“我都说我不擅音律了。”
那时,我想告诉他的是,我笑,是因为太喜悦太幸福了。
而如今我也试着抚起那首简单的乐曲,自己听着自己的奏乐,忍不住感慨,果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没有最不擅长音律的人只有更糟的。
几个贴身侍女听了一会儿曲,都有些站不住的架势,我挥了挥手想让她们退下,话未说完她们一溜烟便跑了。只留下个小梦蝶,见她犹犹豫豫,我轻声道:“小蝶,你去后园采一些海棠花来吧,晚上本公主想洗花瓣澡。”
她顿时眉开眼笑,“好。”
梦蝶年少单纯,自然没能发觉我这是故意支开她。
她关上房门没过一会儿,寝榻上的床板忽然被人给掀开,我抚琴的手未停,头也未回,只问道:“都准备好了么?”
“万事俱备,公主,此地不宜久留。”
我回身时望见了两个人。
一个是太子身边的成铁忠成公公,一个是一名衣着发饰同我一模一样的女子。
那女子身形与我差不离,只是脸上疤痕无数,已瞧不清她本来的样貌。
我从桌案前站了起来时她忙跪拜下来。
我心底一黯。
我让太子帮我随便寻一个死囚来替我死,不想,这还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我俯首问她:“你……可知今日你来此处是要做何事?”
她微微点了点头。
我叹了叹,看向成公公,问:“她所犯何罪?”
成公公言简意赅道:“谋杀夫婿,原定下个月斩刑。”
我心中一凉,又问她:“你年纪轻轻为何下得了如此毒手?”
那女孩肩膀不可察觉的一抖,静默须臾,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说:“只求殿下打点好民女的闺女,民女愿为殿下赴死。”
我终究没有再问她什么。
只是在跨入暗道前,回头看着她安安静静的坐在几案前的身影,听她转轴拨弦,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生平痛离恨。
世事几回遂人意。
苦尽待甘甘不来。
长阶蜿蜒,暗道出口处,是公主府的观景高阁。
这暗道在建公主府的时候就顺道挖了,父皇说,若有危难,我可以借秘道逃脱。
谁能想到逃生秘道竟会藏于公主卧榻之下?
只不过……我从小到大都没能想通的是,逃了半天还是在公主府里转悠的暗道意义何在?父皇就不能多挖出那么几尺吗?
我扶了扶额,喃喃碎语:“果真是因为对街的地价太高为了节约开支父皇才……”
成公公回过头,“公主?”
“没什么。”我随他登上楼阁高处,推开窗,整个公主府的景致尽收眼底,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尤其正对着的寝宫一览无遗,隐隐约约间还能听到凄凄琴音。
成公公问:“公主,可以动手了么?”
我怔怔的看着寝宫外的荷塘,想起新婚时我强拖着宋郎生躺在那荷塘边的草坪上看星星,又想起了失忆归来的某个夜里宋郎生拉着我缅怀过去,那些过去历历在目,我忍不住道:“想再最后看一看。”
再不看,就看不到了。
昨夜太子问我:“什么一箭双雕的法子?皇姐不妨说说。”
我淡淡道:“那就是,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自己的府邸之中,被火药炸死。”
太子惊的连怀里的暖炉都扔到地上了,“皇姐!你,你在说什么胡话?”
“太子,现今整个京都的火药归谁管?”
太子道:“神机营。”
“若是公主府出了事,第一个要查办的,是谁?”
“神机营提督万翼……”太子呐呐张口,“皇姐,你,你是要嫁祸……”
“正是嫁祸。”
“可,可若要不惊动神机营,我们上哪儿弄来火药……”
“太子怎么就忘了,前朝君锦之的密道中,就有火药。”
太子恍然,复又蹙起眉峰,“彼时万翼极有可能推脱火药来自民间……”
“依大庆律,坊间不得私运私藏硫黄、硝石等火药兵炮,若查明火药非出自神机营,那么,京禁卫守城门军与漕运免不了干系了,不是么?”
“皇姐的意思是趁此机会将神机营与漕运换上我们的人?”
“你说呢?”
太子流露出了然的神色,“那么,一箭双雕的意思是……”
“能够在公主府布下火药、又恰恰在事发前了无踪影的最大嫌疑人,你说,还能有谁?”
窗外的风扬起红白花瓣,飘荡在空中打着旋儿。
此刻府邸的侍卫井然有序的缓步巡视,侍女们亦在忙碌中来来往往,成公公出声提醒我:“再迟只怕会被人察觉。”
我阖上双眼,背过身去。
成公公安上窗,伸手入怀掏出竹哨,轻声吹出鸟鸣声。
直待“轰——”的一声——
伴随着一股炙热的气浪透过袭入楼内,成公公飞快扶着我退出几步,观景阁的窗门被碎木石屑溅出噼噼啪啪的冲撞声,巨响震得人耳根嗡嗡长鸣,几乎睁不开眼。
不知静了多久,一个侍女的尖叫声打破了死寂,继而整个府邸都陷入了仓皇的惊恐之中。
我这才回过神来,迫不及待的开启窗缝,滚滚浓烟腾空而起,视线被烟火阻隔,空气中夹杂着硝石的味道。
混乱中四面八方的传来凄厉的惨叫声,那声嚣场面只听得我心底冰凉,手一抖,差些就要将整扇窗户推开看个究竟,成公公忙制止住我的动作,压着嗓音道:“现下府中的侍卫必打起十二分戒备严密盘查,若是露出马脚让人发觉公主在此,可就功亏一篑。”
哀嚎与呻吟声此起彼伏,透过窗缝一眼便望见有侍女倒地不起,手臂与腿间鲜血泊泊而出。我冷汗涔涔,尽管方才下令点火之际已瞧准府内诸人俱在安全方位之内,但点燃火药又岂会料不到此时伤及无辜的局面?
追根究底,是唯恐事先遣散众人会遭人怀疑,唯有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为大局有所牺牲在所难免。
重重的痛意涌上心头,我揪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气努力让自己平息下来。
诚然这些年在朝中翻云覆雨,未必双手滴血不沾,只是亲眼所见终究是愧疚难当,恨不得自己即刻毒发身亡才好。
成公公移至另一扇窗前往外望了一会儿,凝神道:“有几人受伤,看去应无性命之虞,公主切莫忧心。”
剧烈的骚乱不绝于耳,忽有侍女尖声哭叫:“公、公主在里面!公主在里面!”
我一下便听出了是梦蝶的声音,旋即,便闻柳伯惊慌失措地道:“你、你说什么……”
梦蝶显然已经吓傻了,哭的上接不接下气,“公主说,要,要洗花瓣澡,她让奴婢去采花,然后……”
“是啊是啊,柳管家,方才我和小翠路过还听到公主在抚琴,怎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柳管家怎么办,公主会不会已经……”
这些侍女们的哭腔中气十足,应当没有伤及什么五脏六腑。
我稍稍舒了一口气,这一舒,竟是有些站立不稳,双手直撑着窗台。
塌陷的寝宫燃起火光,惊的数人面无血色,一时间全府上下失去主心骨,不知该如何是好。柳伯在战栗中命所有人去盛水救人,众人慌慌张张,那架势与其说是拼了命卯足了劲,不如说是已然绝然灰心。
毕竟,这炸药威力迅猛,连远远廊道上的几个侍女都受了伤,遑论是身在屋中的“我”。
谁也不敢想象,襄仪公主死在自己府邸之中,将要掀起一场何样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