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奕言站在俞镛之的面前,目光落在他的袖口:可能是换装的时候太匆忙,残破的花瓣夹在中间的线缝处,一眼便可看出,是刚才她拗下的山茶花瓣。
俞钏之便是俞镛之,俞镛之便是俞钏之。
刚才让她惊艳的女子,居然就是俞镛之假扮的!
先是这名义赏春实则相亲的宴会,后是这假凤虚凰的试探,俞镛之这是想要彻底永绝后患,就算牺牲自己的妹妹,也要让她娶妃生子吗?
难道她对俞镛之的情意,已经落在所有人的眼里,让他们心中笃定,若是有一个象俞镛之一样的女子出现,她必定会顺水推舟,成就一段姻缘?
如果她是个男子,如果她真的是个断袖,如果她在意这千秋帝业,如果她恋慕这荣华富贵,想必她一定会如了这些臣子的愿,皆大欢喜。
只可惜,命中注定,她要让俞镛之失望了。
袁骥按照沐奕言的吩咐,将人搬上平榻,又将酒在空中洒了洒,顿时,书舍里满是浓浓的酒味,桌椅原本就已经凌乱不堪,袁骥又将杯盏摆了摆,弄成了满桌狼藉的模样。
“陛下,你这是要做什么?”袁骥忍不住好奇地问。
沐奕言这才回过神来,低声问道:“你怕不怕?打晕了厉王和裴大人?怕的话就先避一避,反正他们也没瞧见你。”
袁骥愣了一下,摇头道:“卑职入宫前的誓言不是说说而已,自此之后便唯陛下之命是从。”
沐奕言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朝着俞镛之的衣领摸去,随意撸了几下,顿时,俞镛之衣领半褪,发冠凌乱,加上酒醉后双颊的红晕,活脱脱就是一幅被人调戏了的模样。
紧接着,她依样画葫芦在裴蔺和沐恒衍的身上如法炮制,还没等她折腾完,只见沐恒衍的指尖动了动,好像马上要醒过来似的。
袁骥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道:“这……这……陛下你这是……”
沐奕言冲着他笑了笑,踉跄了两步,朝着他走了过去:“来,朕看你也长得不错,过来,让朕瞧瞧!”
袁骥本能地伸手去扶,却又飞快地缩了回来,后退了一步,硬着头皮说:“陛下你醒醒,卑职是袁骥!”
“你这样的也不错,朕喜欢,”沐奕言哈哈大笑,声音朗朗,“站在那里不许动!”
屋外有脚步声响起,袁骥好像明白了什么,愕然看着沐奕言。
“好酒!来,俞爱卿、裴爱卿,咱们再来喝一杯。”沐奕言又踉跄了两步,一脚踢翻了一把凳子,冲着袁骥眨了眨眼,低声道:“开门!”
袁骥犹豫了片刻,终于大步朝着门口走去,沐奕言追了两步,笑嘻嘻地叫道:“别走……等等……”
袁骥一下子拉开了门,有两个人正趴在门上听热闹,一下子便扑倒在了地上。
屋外好些人驻足观望,有个机灵的一瞧不对,一溜烟地跑了,想来是去叫人了。
沐奕言在屋中晃了两下,一股脑儿倒在了平榻上,刚好坐在了沐恒衍的手臂上,沐恒衍闷哼了一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沐奕言吓了一跳,在他胸口按了一下,想要支起身来,没想到酒意上涌,手一软反倒朝着沐恒衍倒了下去,后脑正好撞在了沐恒衍的鼻子上,立刻,一股湿热传来,沐恒衍的鼻子血流如注。
沐奕言情急之下侧身滚了滚,刚好落在裴蔺身旁,双手一阵乱舞抓在了裴蔺的脸上,裴蔺骤然惊醒,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一推一拉,从榻上跳了起来,将她反手按在榻上。
沐奕言痛呼了一声,裴蔺这才回过神来,立刻手一松,手足无措地道:“陛下……陛下怎么是你?”
沐奕言的酒被痛醒了大半,她朝门口瞟了一眼,指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心一狠,一不做二不休,伸手朝着裴蔺的脸上摸了一把,笑着说:“怎么不能是朕?”
围观的人全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一片哗然,门口的袁骥脸色阴沉,一时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沐恒衍捂着鼻子站了起来,目光森然地朝着四周瞥了一眼,最后落在沐奕言身上,从齿缝里吐出了几个字来:“伤风败俗!”
沐奕言缩了缩脖子,往裴蔺身后一躲,笑嘻嘻地道:“恒衍兄,方才是朕太马虎了,你别生气,要不朕帮你揉揉?”
沐恒衍的脸色铁青,裴蔺一见不妙,立刻伸手拦住了,沉声道:“陛下醉了,厉王殿下勿恼,三思后行!”
袁骥也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挡在沐奕言身前,警惕地看着沐恒衍。
榻上的俞镛之被这动静吵得半醉半醒,呻吟了两声,半支起身子,眼神迷惘:“怎么了?陛下……”
围观的人一见俞镛之这模样,再次倒吸了一口凉气,其中一个女子更是惊叫了一声:“哥!你——”
这一声顿时让俞镛之的酒醒了一大半,他的脸色惨白,摇摇晃晃地从榻上站了起来,看了看沐奕言。
沐奕言的目光落在那名女子的身上,只见她白裙飘然,眉目精巧,和刚才湖边的那个女子的确十分相像,却输了那个女子几分飘逸出尘的灵气。
看着看着,沐奕言的嘴角露出了几分嘲讽的笑意:“俞爱卿,朕的眼睛这是花了吗?”
俞镛之满脸通红,半晌才轻叹了一声,闭了闭眼。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凌卫剑和沐语之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只是一踏进屋子,就连凌卫剑这见多识广的人也傻了,半晌才想起来把围观的人哄走:“大家都散了吧,误会,这都是误会!”
沐语之从凌卫剑身后探出头来,打量着沐奕言身前的四位男子,语声中居然带了几分振奋:“我说四哥你跑到哪里去了,原来在这里,这些人怎么让你凑到一起的?的确各有千秋、难分伯仲,小妹佩服!”
凌卫剑呻吟了一声,这都什么一团糟了,这位还来凑热闹!“我的公主,你就别来添乱了,赶紧去外面收拾残局,让他们干自己的事情去吧!”
沐语之吐了吐舌头,挥着帕子叫道:“好了,这有什么好看的,有人喝醉酒了而已,大伙儿赶紧拿名帖,这次拔得头筹的可以得陋言居士的字画一幅,千金难买……”
四周的喧哗声终于散去,门被掩上了,俞镛之沉默着走了几步,冲着沐恒衍深鞠了一躬,神态恳切:“厉王殿下,今日之事都是下官的错,还请殿下不要迁怒于陛下。”
凌卫剑连忙上前道:“不不不,都是下官的错,下官出的馊主意以至于弄得如此不堪收拾,厉王殿下要怪就怪我吧,来日下官和拙荆向殿下登门道歉。”
沐恒衍就不明白了,这个沐奕言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这两位文臣中的顶尖人物如此倾力相助?他自懂事以来,便没有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这一口闷气在胸口出不来,都快把他活生生地憋死了。
他用衣袖擦了擦鼻血,一脚踹在那桌子上,“哐啷”一声,那桌子应声而倒:“多谢陛下今日赐教,臣谨记在心。”
看着沐恒衍拂袖而去的背影,沐奕言一屁股坐在了榻上,吊儿郎当地翘起了二郎腿,嘲讽地说:“晚了,封住厉王的口又有什么用?他指不定在心里怎么恨朕呢,还有,让朕想想,这次不知道会传朕什么流言?以帝王之威逼迫朝臣断袖?还是纵情声色不知节制?”
“陛下!”俞镛之往前走了一步,眼中略带了几分薄怒,“就算是臣做错了,陛下你这样自毁名声又有何益处?”
凌卫剑叹了一口气:“陛下,这都是臣的主意,你要罚就罚臣吧。”
裴蔺也硬着头皮道:“陛下息怒,俞大人和凌大人也是一片好心。”
袁骥在一旁莫名其妙:这情形怎么倒了过来?怎么还是这几位大臣向沐奕言请罪了?这都是傻了不成?
“原来你们都有份……朕怎么会怪你们呢,你们都是忠臣,都是为了大齐为了朕,”沐奕言呵呵笑了两声,心中却酸楚一片,她满腔情意暗暗系在俞镛之身上,从来不求俞镛之同等的回报,独自一人暗恋得有滋有味,可她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俞镛之如此戏弄,既然如此,她索性就破罐子破摔,断袖个彻底!
“倒是委屈俞爱卿了,只是可惜了,就算俞爱卿变得如何千娇百媚,朕也还是只爱须眉不爱红妆,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这三年之内,朕是万万不可能娶妃生子,现在只怕现在也没有什么女子敢入宫来了。”沐奕言冷冷地说。
俞镛之的脸上青白一阵,事情的走向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沐奕言的倔犟和固执也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事已至此,他该如何收视残局?
他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屋内的众人拱了拱手:“诸位,劳烦先出去一下,下官和陛下有话要说。”
☆、第20章
屋内只剩下了沐奕言和俞镛之两个人,悄寂无声。沐奕言看也不看俞镛之一眼,只是坐在桌旁,淡然自若地从桌上捡起了两粒花生米放进了嘴里。
俞镛之凝神看着她,半晌,长叹了一声道:“陛下,刚才那女子是臣假扮,你不肯娶妃,又不愿如实告知缘由,我和凌兄、裴兄都很着急,不得已出此下策试探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沐奕言的手僵在嘴边,抬起眼来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俞爱卿,你是装傻还是真傻?朕不相信你不知道。”
俞镛之沉默了片刻道:“臣只是以为陛下乃少年心性,假以时日,必能走到正途上来。”
沐奕言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俞爱卿说的正途就是朕最终喜欢上了你的妹妹,然后一起举案齐眉?”
俞镛之忍耐地看着她:“陛下,你明知道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和凌兄他们揣测陛下的心头喜好,陛下可能会喜欢这样的女子,这样可以事半功倍,至于陛下心里到底喜欢的是谁,臣……”
沐奕言的嘴角一挑,微微地笑了:“你就这么想知道朕心里的那个人是谁?”
俞镛之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隐隐觉得接下来的话他可能不会想听到,不由得略带慌乱地道:“不,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
“俞爱卿,俞镛之,”沐奕言上前了一步,逼视着他,“朕心里的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你!”
俞镛之一连后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呆若木鸡。
“你还记得吗?朕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十四岁的时候,”沐奕言的声音低柔,眼神缱绻,“你就和现在一样,穿了一身白衣,在国子监墙角的一棵梧桐树下看书,彼时秋叶纷纷,天高云淡,而朕就站在墙角看着你,从此之后,心里便一直装了你的模样。”
“有吗……臣……怎么没有印象了?”俞镛之恍惚着问道。
“朕还和你说过几句话,聊得很开心,你不记得了?”沐奕言略带失望地说,“后来朕偷偷再去那墙角找你,却只看到一本你留下的书,你却再也不见踪影。”
俞镛之拼命回响,却实在没有印象,他少年成名,眼高于顶,找他搭讪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能排成长队围着皇宫绕上一圈。
“朕成了这劳什子的陛下,最开心的就是能在朝堂上日日看到你,也能日日听到你的教诲,朕平日里喜欢捉弄你,只是因为喜欢看到你的各种表情,而不是那个一本正经的大臣模样。”沐奕言的心一横,撕开了一直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那层面纱,“不管你是高官还是小吏,不管你是男还是女,朕喜欢的,一直是你,那个爱着白衣,清雅隽秀的翩翩君子,喜欢到骨子里去了!”
随着沐奕言的语声,俞镛之的脸色越来越差,几近惨白:“陛下,这一定是你的错觉,臣和你相处的时间最长,你错把那种依恋当成了喜欢……”
沐奕言紧盯着他,嘴角扯了扯:“别的都不用说了,朕心里的感觉,朕明白的很,俞爱卿,你就告诉朕,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心里有没有朕?”
俞镛之的双唇微颤,失神地看着她:“陛下……臣是男子……自古以来,都是男女相恋,这断袖是有违伦常……”
沐奕言看着他的表情,忽然之间,胸中不可抑制地起了几分希冀,她上前一步打断了他的话:“你……你别管断不断袖,你只说你喜不喜欢朕就好……说不定……老天爷有它的安排……”
俞镛之的心中一凛,顿时清醒了过来,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倏地站了起来,两个人四目相对,不到片刻,他的眼中已经是一片清明。
“陛下,臣的确喜欢你,你心如赤子,白璧无瑕,臣也很庆幸,能辅佐你这样的君王,”俞镛之凝视着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可是,这种喜欢,不是你说的那种喜欢,还请陛下谅解。”
沐奕言好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地凉了下来,半晌,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真的吗?”
她的眼神凄凉,让俞镛之的心陡地颤了一颤,他咬了咬牙,沉声道:“臣不敢有半句谎言,更何况,臣向来就是喜欢女子,也祈求和一有缘人相依相伴,共渡余生,也能妻贤子孝,儿孙绕膝,不可能和陛下有这种有违伦常的感情,还望陛下能迷途知返。”
沐奕言怔了半晌,轻吐出一口浊气轻笑了起来,那笑声愈来愈响,笑得眼中都要流出泪来,俞镛之愕然看着她,一时之间都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俞爱卿,你可真逗,朕和你开玩笑呢,”沐奕言用手指轻压了眼角,同从前一样轻佻地笑了笑,那瞬间的软弱和凄凉不翼而飞,“就算朕喜欢男的,也不敢喜欢俞爱卿你啊,整日里被俞爱卿揪着耳朵管教,朕这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俞镛之一口气接不上来,忽然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
沐奕言顺手又从桌上抄起了一粒花生米往口中扔去,只是那手指轻颤,准头不够,一不留神就“扑”的一声,扔在了地上。
“不是就好……”俞镛之心里顿时明白了,他不敢去看沐奕言的眼睛,只是垂眸盯着那粒滚动的花生米,喃喃地道,“不是就好……”
“好了俞爱卿,朕有些不太舒服,先走了,”沐奕言咬紧了牙关,努力让自己的神色和步伐显得正常一些,“劳烦你和语之说一声。”
“是,”俞镛之应了一声,情不自禁地跟着沐奕言走去,“陛下,臣陪你回……”
“不必了!”沐奕言失声叫道,后背猛地僵直了。
俞镛之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沉默地看着她,两个人一前一后,仿佛木雕似的。
良久,沐奕言转过身来,凝视着俞镛之,眼中带着几分眷恋:“俞爱卿,你不要太过劳心了,放心,朕以后会听你的话,不会再对你言出无状,努力做个好皇帝,为大齐谋福,为百姓谋利,只是,朕有一个请求。”
“朕既然已经出口为先帝守孝,你们就别逼朕娶妃生子了好吗?三年,就让朕任性这三年,好吗?”沐奕言语带恳求地道。
还没等俞镛之的脑子转过弯来,他的喉咙先出了声:“好!”
沐奕言不舍地看着他一眼,嘴角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低声道:“多谢俞爱卿成全。”
说着,她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俞镛之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不能自控,可等他真的强忍住了冲动,却发现他的心中隐隐有些后悔,后悔什么呢?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步朝前走去,拉开了门,明媚的阳光一下子涌了进来,屋外的欢声笑语依旧,只是少了那个淡然浅笑的秀美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