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莞尔一笑,道:“便因这等小事离京?”
顾越瞪大眼,道:“什么小事?我可是接连两次落榜了,论年纪,我比你还大一岁呢。虽说不在意功名,到底心里不自在,被我三哥好生嘲笑了一番。”
林如海笑道:“令兄还不如你罢?你何必记在心中?”顾越今年二十四岁,比自己大一岁,十九岁中了举人,今年虽然落榜,但是年纪尚轻,谁不说一句年少有为?便是三五十岁中进士,在旁人眼中依旧是少进士。
顾越哈哈大笑,点头道:“果然是我想得太多了,三哥今年二十六岁,秀才还没中呢。”
林如海问道:“你出来多久了?”
顾越想了想,屈指一算,惊道:“落榜第二天我就出京了,如今竟有半年了。对了,你先前守林公的孝,去年就出孝了罢?怎么今年也没进京参加殿试?”
林如海面色淡然地脱下斗篷,露出其内重孝。
因身有重孝不好走动,可巧正当冬日,林如海便裹着石青色素面斗篷,外面瞧不出来。
顾越一惊站起,道:“这是怎么说?”
林如海轻叹道:“家母年初没了,故此不曾进京赶考。”
顾越听了,顿时手足无措,歉然道:“我竟不曾得到一点儿消息,如海兄,还请节哀。”
林如海连忙笑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我料想报丧进京之际,只怕你已经出京了,故此不知。家母去世至今快一年了,我的心情早已平复。倒是你,来了江南,不妨同我回姑苏一游如何?我如今来为家中子弟请先生,大约十日后启程。”
顾越想了想,道:“十日也足够我游遍金陵了。”便笑着答应,当下命小厮去旅店取行李,送去林家,他则同林如海下了酒楼,沿路缓行。
林如海之所以邀请顾越,是想劝他回京,他记得顾丞相明年三月份就去世了,其时顾越在外,不曾归家,后来见到自己时曾经悔恨不已。
顾家自顾丞相去世后逐渐没落了,大概是世家通病,先辈位高权重,子嗣自小娇生惯养,多是无能之辈,便是长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也并不多,难怪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又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独荣国府一家。
林如海至今犹记得清楚,几年后,顾越长兄被查到任上贪污并亏空,其家竟抄出数十万两白银,皆是民脂民膏,龙颜大怒,即批抄家,斩首示众。算算当时的罪名,好似顾越的长兄为官不久便开始贪污受贿了,如今已有些年月了罢?对于这样的官员,林如海没有丝毫怜悯之心,既未善待百姓,那便罪有应得,也不值自己插手。
幸而在之前因顾丞相之死,兄弟早已分了家,所以并未牵连到顾越,但大兄获罪,二兄早死,三兄无能,顾家几乎门可罗雀,唯有顾越一人担起祖宗基业,自此发愤图强,和自己同年高中,为进士出身,是年三十岁。
自己二十六岁当能参加春闱,但因骤然重病误了佳期,故至二十九岁方中探花。林如海如今十分注重保养,便是为了能在二十六岁参加殿试,不必再蹉跎三年。
知晓后事,是幸,是不幸?林如海已说不清了。
两人带着仆从走在街上,彼时已近晌午,倒有些融融暖意,眼见沿路两旁店铺林立,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其繁荣不让姑苏,林如海不觉一笑,道:“说起来,久未如此清闲了。先前已去了书
肆,咱们去这里瞧瞧如何?”
顾越见他指着一家古玩铺子,笑道:“甚好,不知能看到什么好东西。”
但凡开古玩铺子,皆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铺内伙计不多,唯有掌柜和两个伙计,见二人仆从成群,身上穿着上用的绫罗,便知既富且贵,忙亲自迎了上来,道:“二位爷想看什么?是字画,还是文鼎?便是宝砚唐墨,木刻金雕,咱们这里也齐全。”
顾越看向林如海,笑道:“如海兄,问你呢。”顾家比不得林家家底丰厚,顾越便是想买自己喜欢的古玩,也因离家半载,仅够盘缠,不敢作此消遣。
林如海道:“有什么好的字画法帖并宝砚唐墨、笔筒笔架等文具拿来我瞧瞧。”
掌柜的闻言大喜,忙道:“二位爷里面请,这就取来。”
二人进去坐下,伙计送上茶水,不消片刻,掌柜的便用托盘托着数卷画轴、一叠法帖和几块砚台墨块进来,送到二人跟前,自己退后两步,侍立一旁。
林如海就着伙计端来的热水洗了手擦干,方拿起一卷画轴展开,只略略一看,便觉不喜,放下这一卷,又拿起另一卷来细看,林家并不缺这些东西,但是他想着多多益善,况且黛玉极爱这些,便来一瞧。
顾越笑道:“你们家的东西比这里还好,怎么看上这里的了?”
林如海抿嘴一笑,道:“便是来看这里的,也得挑最好的,先攒将起来,将来给我女儿做嫁妆。”说着,放下手里的画卷,都觉得不好,反看中了一件乌木雕刻的笔筒,岁寒三友图样,镂刻得十分精致,又有一块砚台,也是古物,遂拿在手里把玩,余下的命掌柜收起。
顾越听了,顿时大笑,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掌柜不知林如海至今尚无子女,听了林如海的话,忙陪笑道:“若是给小姐买,小店倒有几件好东西,极适合小姐,不妨看看?”
林如海问是何物,又命取来。
掌柜笑道:“是古镜,也有古玉,其中有一面战国镂空镜,极为精致。”说完,果然送了东西回去,取来古镜、古玉等物,另有宣窑胭脂盒、金簪玉镯,均是古物。
林如海瞧了一瞧,果然看中那面战国镂空镜,又选了一对宣窑胭脂盒,并一枚古玉簪。
掌柜笑得合不拢嘴,最后一算账,足有上千两。
林如海命鼓瑟去取银子回来付账,方与顾越出了铺子。
顾越看了一眼鼓瑟捧着的几件东西,不觉失笑道:“不是我说,你现今女儿还未生下来,你想得未免太长远了些,若是不喜欢你买的这些可怎么好?”
林如海胸有成竹,道:“我自己的女儿我还能不知道?你放心,她必然喜欢。等我女儿将来出阁,你可别忘记给她添妆。”这一世他一定会护得玉儿严严实实,送她安安稳稳地出嫁,绝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小小年纪便即夭亡。
顾越想一想,林如海的女儿不就是自己的侄女?世伯家给侄女添妆是理所应当的,故听了林如海的话,随口便答应了,他怎么都不会想到林如海的女儿十多年后才出生,而自己更是在三十年后才实行自己今日的诺言。
闲言少叙,林如海同顾越回到府中,命人好生安置,各自歇下。
林如海到金陵的消息自然瞒不过甄家,但想到林如海重孝在身,林如海不曾拜见可见其心,便不再留心,其他人亦只投了名帖送了礼,并未登门。
林如海不惯如此俗务,便交给随行来的二管家去料理,或是回帖道谢,或是回礼。
忙乱了几日,方才渐止。
林如海正同顾越看邸报,他们虽未出仕,但从邸报上亦能了解朝堂上的动向,正听顾越说到京城近几年发生的事情,忽有人进来道:“老爷,颜先生家打发人来了,求见老爷,说有要事禀告。”
林如海一怔,忙命人请进来。
他如今极佩服颜先生,已约定几日后启程,难道出了什么事儿?
颜先生身边的小厮慌里慌张地进来,跪下便磕了一个头,道:“林老爷,求您快去救救我们老爷罢,家里来了好些张牙舞爪的人。”
☆、第012章:
林如海一听,连忙带人过去,顾越左右无事,知道林如海来金陵请先生,也跟在身后。
途中细问小厮,方知是颜先生卖家中一些产业惹出来的事儿。
颜先生家中虽不十分富贵,却也颇有些根基,良田一百多亩,中等田两百多亩,除了自家人居住的宅子,另外还有一处三进的院落并一处绸缎铺子。
他原想着自己在金陵得罪了人,林如海所说的书院还需扩建,又云只要自己愿意,一辈子留在书院教学生都使得,于是他打算只留祖宅赁出去,卖掉其他的良田商铺宅子,然后在姑苏重新置办产业,免了每年收租的奔波之苦,近日已经说定了买家,谁承想偏又被另一家看中了要买,颜先生本就是耿直的性子,即便后一家出的钱高也不肯卖,何况他们竟然还堂而皇之地压价,因此那家便找上门来,十分嚣张跋扈,先一家见状,也不敢买了。
那小厮气愤地道:“一亩良田八两银子,中等田一亩也能卖六两银子,地里如今还有庄稼,我们家的铺子连带货物能卖三四千两银子呢,还有一座院落,那些人好没良心,竟然只肯给五千两银子便要把所有的都买走,把原先已说定的买家都赶走了。”
林如海微微蹙眉,问道:“是哪一家的人?如此猖狂?”据他所知,胆敢强买又敢压价的人绝非寻常百姓之家,必然背后有些儿势力。
小厮看了林如海一眼,嘴唇动了动,小声道:“是荣国府的人。”
顾越听了,不觉愕然不已。
林如海却道:“你不必太过小心,荣国府虽是我岳家,我也不能昧了良心。”
小厮登时松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道:“我们老爷原不想打扰林老爷的,毕竟是林老爷的岳家,若是林老爷插手,未免叫荣国府有些难看,只是来的那些人气焰实在嚣张,还带了好些人,太太恐他们伤了老爷,遂命小的悄悄过来求林老爷。”
林如海听完,面上冷冷一笑,道:“据我所知,宁荣两府的嫡支皆在迁都之时进京了,现今都住在京城宁荣两府,金陵旧宅并无主子居住,只剩一些看房子的下人。我且问你,你自小在金陵长大,大概也知道消息认得人罢?去你们家强买产业的是那些看房子的下人呢,还是贾家留在金陵的一些旁支子孙?”
小厮连忙点头道:“认得,认得,都认得,今儿来的人听说是荣国府管事的儿子,叫金彩,现今荣国府无人,都是金管事一家做主,比我们家还有钱呢。”
顾越勃然大怒,道:“原来只是个奴才,竟然如此仗势欺人,该当好生惩治一番才是。”
林如海早有预料,倒也不至于愤怒,听了顾越的话,只是嗤笑一声,讽刺道:“这种事,世上何曾少了?他们以势压人,便是我过去替颜先生解决此事,不过也是以势压人,端的看谁比谁有身份,谁比谁有势力罢了。”
顾越一脸苦笑,顿时无话可说。
林如海话说得虽不好听,却是事实,如今世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若是势小便只能受欺,若是势大,不但能自保,且能反压对方。
幸而林家距颜先生家不远,没多大工夫便到了,只见大门打开,门外不远处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无不对着颜家指指点点,有的脸上带着同情,有的脸上却是幸灾乐祸。
此时门口还有几匹高头大马,小厮说是荣国府众人骑来的。
林如海轻轻哼了一声,小厮赶紧进去通报,颜先生狼狈不堪地出来迎接,不满地瞪了小厮一眼,拱手对林如海道:“家里些许琐事,怎么劳烦如海兄亲自过来。”
林如海道:“先生何以如此?若晚生不来,岂能知道竟有人欺辱到了先生门上。”
说着,看向院里。
颜家宅院并不甚大,一共三进,十分精致,颜先生性情刚烈,哪里肯让这些人进自己家的前厅,因此但凡来人都在前院,林如海站在门上,一览无遗。
他们一共来了七八个人,个个油光满面,服色鲜明,簇拥着一个少年,大约十七八岁年纪,眉清目秀,彼时正当寒冬,身上穿着极华丽的一斗珠儿羊皮袍子,脚蹬鹿皮靴,若非腰间扎着符合下人身份的细棉布汗巾子,任谁看了都当是富家公子。
看到这少年的形貌,又是在金陵看房子,林如海忽然灵光一闪,贾母身边大丫鬟鸳鸯的父亲不就是叫金彩么?难道就是眼前的人?难怪眉目之间有几分相似。
作为贾母跟前第一人的执事丫头,还敢偷东西给贾琏拿出去典当,鸳鸯固然有自己处事周全的原因,另外也因为自家的来历,能一直留在金陵看房子,绝非寻常下人能得的差事,他们家必然在荣国府很有根基。
平常人家看房子原不是一件有油水的好差事,毕竟难有别的营生,但是荣国府不同,但凡大户人家,每年拨回来修缮旧宅就有一笔数目不小的银子了,兼之身处金陵,背后依靠着荣国府,旁人不敢得罪,他们只需打着荣国府的名号就可达到自己的目的。
金彩神情倨傲,拂了拂领口袖口的风毛,抬头看了林如海一眼,道:“颜先生,你考虑好了么?给你一个好歹知道,咱们已放出了风声,除了咱们,可没人敢来买。”
颜先生虽是文人,口齿却不伶俐,顿时气得涨红了脸,正欲开口,忽被林如海所阻,冷冷地看向金彩,昂首阔步地走近,开口道:“我倒想知道,不过一个奴才而已,哪里五千两银子来置办这么大的家业?”
金彩登时恼羞成怒,道:“你是何人?敢管我们荣国府的事儿?”
金家在荣国府世代为奴,又懂得钻营,府里年年又都拨一笔银子用来修缮旧宅,他父亲一直管着此事,想着旧宅年年无人居住,便只两三年修缮一次,银子却都留下了,同时又悄悄把后街、后廊那边的房舍赁给别人,着实攒了不少钱,想置办些家业,年年有进项。
上等良田和地段好的铺子宅子多被权贵所占,金陵又都是无数权贵所在,金彩同他父亲汲汲营营地打听了不少时候,好容易才听说颜先生卖房子卖地,颜家乃是本地人氏,历经数代,家业都是上好的,他们立时便看中了。
顾越冷笑道:“如海兄,何必同他废话?直接去一封书信送到荣国府问个究竟便是。”
金彩也不是毫无眼色的人,先前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对,已是十分后悔,林如海和顾越衣着打扮言谈举止宛然不是颜先生这般的乡宦之流,如今听了顾越的话,突生不祥之感。
林如海居然点头道:“你说得极是。”
随即转头吩咐二管家,道:“咱们过几日便回姑苏去,记得提醒我跟太太说一声,叫太太去信问问老太太和两位舅老爷,几时在金陵置房子地,若要买,好歹说一声,咱们离金陵近,也好帮衬一二,打听些行情,若没打算买,倒得仔细问问,怎么竟有下人强买咱们家先生的家业,幸而我如今在金陵,若不在,岂不是任由人欺负了。”
二管家心领神会,立即满口答应。
金彩听了,登时面如土色,他忽然想起荣国府四姑爷的表字似乎就是如海,尚未反应过来,却又听颜先生叹道:“如海兄,原是我们家的事,又牵扯到令岳家,倒叫你费心相护。”
林如海淡然一笑,道:“莫说是晚生亲自来请先生去姑苏,便不是,也不能袖手旁观。”
听到这里,又见林如海仪容不凡,金彩心中再无怀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对着林如海磕头,道:“小人有眼无珠,还请姑老爷恕罪。”
林如海淡淡地道:“你又没有得罪我,何必如此?”
金彩立时转向颜先生,口内道:“小人被脂油蒙了心,竟然做出这等糊涂事,请先生千万恕罪,小人再也不敢如此了。”狠了狠心,也顾不得自己自幼被父母溺爱,左右开弓,往自己脸上打了几巴掌,雪白的脸瞬间红肿起来。
真有眼色心计!若不是金彩行为实在可恶,林如海反倒要暗暗喝彩了。
颜先生闻声见状,叹了一口气,总不能因自己之故让林如海和贾家生了嫌隙,挥了挥手,道:“如海兄,幸而你来得及时,未曾有损半分,且饶了他罢。”
金彩听了,心中一喜。
林如海目光清冷,如同冰雪一般,道:“没听到先生说饶了你?”
金彩大喜过望,磕了两个头谢恩,退出了颜家,退出之时,仍能听到林如海同颜先生说话的声音,道:“若是先生眼下并无买家,索性别卖了,较之姑苏,金陵更为繁华,且我本家在此也有不少家业,年年打发人过来收租料理,到时候先生打发人与之同路便是。”
颜先生知道因之前金彩的缘故,无人敢买自家产业,如今买家一时之间并不好找,无奈地道:“话虽如此,但已得罪了人,即便留着,恐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