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将门关严。
诸旅客在庭院中踱步,等待着令人无法相信的奇迹发生。
过了一会儿,庭院中的人忽然感到天色暗了下来,抬头仰望,并无云彩遮挡。正在寻找月亮时,听到室内的周生大喊:“我从天上回来了!”
门打开,周生说:“月亮在我衣服里,你们可以看一下。”
说着,他把衣服掀起一点,怀中真的露出月亮的一角,而此时室内通明,如有月光照耀,只感觉室内温度骤降,寒气逼人。
在这个故事里,周生竟真的把月亮摘下来了吗?
但是,筷子结成的梯子能有多长?也许,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周生每走一步,梯子自己会生出一节。他是在暗室里往上爬的,房屋中又如何能通天?又怎么穿破屋顶的呢?唐人有诡幻的情怀,所以他们不屑解释这些。
无论如何,作为幻术的一种,它太美了。
唐大和中,有周生者,庐于洞庭山,时以道术济吴楚,人多敬之。后将抵洛谷之间,途次广陵,舍佛寺中。会有三四客皆来。时方中秋,其夕霁月澄莹,且吟且望,有说开元时明皇帝游月宫事,因相与叹曰:“吾辈尘人,固不得至其所矣。奈何?”周生知曰:“某尝学于师,亦得焉,且能挈月致之怀袂,子信乎?”或患其妄,或喜其奇。生曰:“吾不为明,则妄矣。”因命虚一室,翳四垣,不使有纤隙;又命以箸数百,呼其僮绳而架之,且告客曰:“我将梯此取月去,闻呼可来观。”乃闭户久之。数客步庭中,且伺焉,忽觉天地曛晦,仰而视之,即又无纤云。俄闻生呼曰:“某至矣。”因开其室,生曰:“月在某衣中耳,请客观焉。”因以举之,其衣中出月寸许,忽一室尽明,寒逼肌骨。生曰:“子不信我,今信乎?”客再拜谢之,愿收其光。因又闭户,其外尚昏晦,食顷方如初。(《宣室志》)
周生的幻术是登空取月。在这里,关键词是“登空”。玄宗时的一位幻术师同样掌握这种技法。
在浙江嘉兴,该幻术师因事被捕入狱。在一个盛大的节日,官府让他暂时自由一下,参加一个表演会。幻术师听后,露出不为人解的诡异微笑。在表演现场,他叫人准备了一条长绳,随后将绳子抛入空中,自己顺着绳子开始往上爬。观众看得惊诧。可是他爬着爬着,就渐渐失去了身影。显然,他利用幻术,逃跑了。
这个逃逸同样是美的,我们可以想象他凌空舞蹈的样子。
幻术在唐时无处不在。
山西平阳有一陆家子弟,自幼好奇术,曾跟一名道士云游,后于太白山内结庐而居,以高士自居。一天,陆生正在屋子里愣神儿,突然听到叩门声,打开门,见一老僧出现在面前。
老僧说云游至此,陆生遂将其引入屋中对谈,涉及各种异术。
随着聊天的深入,老僧对陆生有点不以为然:“你确实追慕奇幻之术,但却未领悟其中真正的玄奥之理,白白隐居深山。在我看来,公子不如求取功名,轻裘骏马,游于都市,以达平生之志,又何必与麋鹿为伍?”
陆生有些惭愧,不过又不是很服:“听禅师之言,当是怀有奇术的高人?但若不能在我面前展示一下,又为什么要虚张自炫?”
“那看我一试,请你注意。”
陆生不知道老僧要干什么。后者从衣服中拿出个盒子,一寸大小,黑色有光:“看好了!”
陆生目不转睛地盯着黑盒。
老僧轻轻把盒子打开,又叮嘱了一句:“你看好了。”话音刚落,老僧“即以身入,俄而化为一鸟,飞冲天……”
古书云:“穷数达变,因形移易者,谓之化,谓之幻。”即“形易”称之为“幻化”。在这里,最奇异的不是老僧幻化为鸟,而在于盒子本在老僧手里,他又是怎么钻入自己手中之盒的呢?
幻术是具有美感的。
但是,用幻术作案就是另一回事了。
玄宗有一爱妃,多次被一道士用幻术引去。皇帝大怒,叫妃子再被弄走时,悄悄在道士的屋里做个记号。最终,妃子将手印留在道士住所的屏风上。皇帝随即派人搜查长安各道观,最后将目标锁定东明观,但那个大胆的道士已跑了。
幻影迷踪
朱敖出身吴郡豪门,有背景,颇具才华,唐代宗年间任御史一职。此前,他还做过杭州刺史的别驾。最初,他在河南少室山隐居。玄宗天宝初年的一个夏天,宰相李泌之孙、时任阳翟县县尉的李舒,过中岳寺院,闻朱敖隐居于此,故而相招。
朱敖受招,去见李舒,行至少姨庙下。少姨庙,即大禹第二任妻子之庙。在庙前,朱敖见一身着绿袍的女子,容貌甚美。朱敖以为是谁家的婢女,惊异于她为什么夏天穿棉衣。朱敖在马上相问,女子笑而不答,疾步入庙。
朱敖好奇,下了马,进入庙中,但不见女子。
找了一圈,朱敖回到正堂,一扭头,见旁边墙壁上有组壁画,画中有一人正是他所见的绿袍女。朱敖凝望良久,似乎觉得那女子一直在对自己微笑,但用手摸上去,那确实是画中人。
朱敖到了中岳寺,见到李舒。闲聊时,朱敖把自己在少姨庙遇怪的事告诉李舒,后者颇为好奇。当天晚上,朱敖宿于中岳寺,梦到了那绿袍女。朱敖抓着被子,欣喜异常,在梦中与该女云雨一番。
第二天,他感到神情恍惚,似乎是精气有损。
这样的事一连持续了多日,直到朱敖形容枯槁,才将自己每夜所做之梦告诉李舒。
李舒听后大惊,请来自己的朋友道士吴筠,吴道士作了一道符,为朱敖辟邪,但没起什么作用。随后,吴道士又设坛,欲以道术擒朱敖梦中的绿袍女,但仍不管用。李舒想出一办法,叫朱敖夜宿于另一位道士程谷神的房间。程修行深,道法纯正,此夜绿袍女果然没在梦中出现。
杭州别驾朱敖旧隐河南之少室山,天宝初,阳翟县尉李舒在岳寺,使骑招敖。乘马便骋,从者在后,稍行至少姨庙下。时盛暑,见绿袍女子,年十五六,姿色甚丽,敖意是人家臧获,亦讶其暑月挟纩,驰马问之,女子笑而不言,走入庙中。敖亦下马,不见有人,遂壁上观画,见绿袍女子,乃途中睹者也。叹息久之,至寺具说其事,舒等尤所叹异。尔夕既寐,梦女子至。把被欣悦,精气越泆,累夕如此。嵩岳道士吴筠,为书一符辟之,不可。又吴以道术制之,亦不可。他日,宿程道士房。程于法清净,神乃不至。敖后于河南府应举,与渭南县令陈察微往诣道士程谷神。为设薯药,不托莲花,鲜胡麻馔,留连笑语,日暮方回。去少室五里所,忽嵩黑云腾踊,中掣火电,须臾晻昧,骤雨如泻,敖与察微、从者一人伏枥林下,旁抵巨壑。久之,有异光,与日月殊状,忽于光中遍是松林,见天女数人持一舞筵,周竟数里,施为松林上,有天女数十人状如天仙,对舞筵上,兼有诸神若观世音。终其两舞,如半日许。曲终,有数人状如俳优,卷筵回去,便天地昧黑,复不见人。敖等夤缘夜半,方至舍耳。(《广异记》)
壁画上的人物脱壁而出,走进了朱敖的梦里。这样的故事在唐朝还发生过两次,被记载于《宣室志》中。
唐朝有个人名叫房建,游南岳衡山,遇见一位道士,其人风骨明秀,颇有仙风。二人在路上交谈,道士所叙上清、蓬莱、方丈等仙境的灵异之事,一如亲身经历。十多天后,房建要去南海郡。道士闻之,说:“十年前,我曾客居南海开元观,当时有叫李侯的,他是南海的护军将军,曾送我一支玉簪,现在我把这支簪子送给你,望你好生保管。”说罢,取下头簪。
房建得簪,很高兴,与道士别于歧路。
当年秋,房建游至南海郡。南海郡,唐时首府即今日广东番禺。
这里有座开元观吗?房建真的来了。这一天,他在观里闲逛,无意间看到道观北轩下有两块砖,上面雕刻有两位仙人,其中一个似乎很面熟,再观其冠,只有发髻,没有簪子。
宪宗元和初年发生的另一件事,跟簪子的故事有点类似。当时,有一个叫冯生的因事被免职,闲居长安。一自称叫鉴的老僧前来造访,称自己与冯生同姓,欲结为友,一来二去,就成了忘年交。年底,新任命下来了,调冯生到东越做县尉。这时候,鉴禅师又来了。他背着书篓,跟冯生告别。
冯生问他去哪儿。
鉴禅师说:“我居住于雁荡山灵岩寺西堂下,后游长安,至今十年,与你相遇,很是愉快。如今,我将回寺,特来告别。而你也要去东越做县尉,若途中经过灵岩寺,就去那里看看我吧。”
几个月后,冯生上任,过雁荡山灵岩寺,想起鉴禅师的话,就入寺访问。但是,寺僧称这里没有叫鉴的禅师。冯生想:禅师当是诚信之人,不会欺骗我。他回忆起鉴禅师曾说自己居于寺院西堂下,于是转至西堂,并无人迹,唯有壁画一面。
这时,冯生似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仔细看,果然在壁画中发现一僧,容貌与鉴禅师一模一样。冯生追思二人在长安的交往,潸然动情。
接着说朱敖的故事。
他逃脱壁上女子的侵扰后,跟李舒一起离去。
再后来,他参加了河南府考试,踏上仕途。有一天,与朋友渭南县县令陈察微去拜访曾救过自己的道士程谷神。三人高谈阔论,很投机,直到日暮时分,朱、陈才告辞。
他们离开少室山大约五里,忽见远山之巅,黑云翻滚,火电闪烁,须臾间,骤雨突降。朱、陈一行人伏于枥树林下避雨。过了很长时间,大雨初歇,有异光出现在远天。随后,奇迹出现了。那光中尽是摇曳的松树,有数名仙女手持一块舞毯,缓缓打开,长达数里。随后又出现数十名仙女,两人一组,舞于毯上,其四周不时出现如观音等诸神身影。
就这样,奇幻的仙景出现在天空中。过了很长时间,曲终舞止。仙女们又卷起舞毯。随着舞毯一点点被卷起,天色也一点点黑起来。最后,天完全黑下来。朱敖等人为奇幻之景所震骇,直到夜半才缓缓回到住所。
朱敖的故事中有两个片段。
第一个片段是遇见壁上女子并被其在梦中迷惑;第二个片段是路遇大雨,雨停后,发现天边出现神奇的幻景。更吸引我们的当然是第二个片段。如果不出意外,第二个片段可能不是虚构的志怪,而是发生在唐朝的一次真实的海市蜃楼事件。
按现代科学解释,海市蜃楼是一种光学现象:“当光线经过不同密度的空气层,发生显著折射或全反射时,把远处景物映显在空中、海面或地面,从而形成各种光怪陆离的奇异景象。”这种幻景多发于大雨过后。但古人认为,出现海市蜃楼是因为“蜃”这种动物在作怪。西晋时,博物学者张华在《博物志》中认为:“海中有蜃,能吐气成楼台……”
到宋代,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对张华的观点进行了质疑。当时,山东登州出现了一次海市蜃楼,“登州海中,时有云气,如宫室、台观、城堞、人物、车马、冠盖,历历可见,谓之海市,或曰蛟蜃之气所为,疑不然也……”
虽然进行了质疑,但沈括也没能成功解释产生海市蜃楼的原因。值得一提的是,在这则记载中,沈括顺便提到欧阳修目击的另一次海市蜃楼,跟朱敖看到的天际幻景非常接近。
假如以现代科学对朱敖目击的情景进行解释,可以认为:当时,唐朝的另一个地方,确实有一些女子在舞蹈,她们曼妙的身影通过光线的折射或全反射,被映到了少室山即嵩山的上空。
同样是“幻”,海市蜃楼是一回事,幻由心生则是另一回事了。
唐朝中期有个叫石宪的太原商人,因做生意,往来于代北,即山西北部地区。
穆宗长庆二年(公元822年)夏,石宪正行进在雁门关附近的大道上。时值酷暑,烈日当头,石宪非常饥渴,又有些中暑,因而止步道边,找了棵大树,坐下来休息。
石宪打开行囊,吃了点东西,又喝了点水,多少感到舒服了一些。连日赶路,也许有些累了,他靠在大树上,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恍惚中,石宪觉得面前站着一个人。
石宪定睛一看,那影像一点点清晰起来,是个僧人,披褐衣,貌怪异,双眼如炬,正在对他微笑。
僧人道:“施主莫怕,我修行之地在五台山以南,那里远离尘世,有幽林清水,实为避暑胜境。从这里去,只有几里地的路,您可想与我同游,到那里走一遭?且我观施主,似已中暑,如不随我走,若因此而病,危及性命,到了那时恐怕是追悔莫及了。”
石宪遥望四周并无人烟,又酷热难耐,水壶中的水也已所剩无几,加上僧人的劝说,不免动心。
石宪跟僧人一路西行,走了几里地,果见一片密林,进入到深处,在密林尽头,有一池潭,一群僧人正在戏水。石宪很奇怪,问僧人,僧人回答:“此乃玄阴池。我的弟子们正在里面洗澡,以消却炎热。”
说罢,僧人带石宪绕池而行。
石宪观看那些洗澡的僧人,总觉得有些别扭,但一时又说不出来哪儿不对劲。
再看,不禁心中大恐:戏水群僧,观其容貌,竟都长得一样!石宪猛一回头,发现引他而来的僧人正在诡异地微笑。
此时四周已经黑下来。
僧人说:“施主可想听我弟子诵经之声?”
石宪还没说,但已听到池里群僧合声而噪。大约一顿饭的工夫,有一僧人爬上岸,拉住石宪的手:“施主与我们一起洗洗吧,不要害怕啊!”
石宪感到对方的手很冷,却又挣脱不了,没办法,只能入池,刚一下水,更觉冰冷,寒战不已,石宪大叫一声,睁开眼,发现是个梦。太阳在此时已经落山,他卧在道边大树下,但衣服已被水浸湿,浑身上下寒冷异常,仿佛刚从水中上来。
石宪觉得很难受,似乎是生病了。他思忖着刚才的境遇,一时无法断定是不是梦幻。
石宪拼命赶路,希望入夜前能抵达前面的村庄或客栈。一路疾行,终于见前面有个村子。进了村子,他找了户人家住下,休养了一晚,转天感到身体好了些,便继续赶路。走着走着,他听到道边有蛙鸣,开始没在意,后来觉得那声音很熟悉。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洗澡的群僧所发出的声音吗?他顺着蛙声寻去,走了数里,见一池塘,里面青蛙甚多,鼓噪不已。
这个故事不仅仅是梦幻小说那么简单。
故事里,梦幻与现实的界限实际上被混淆了。你可以说主人公的遭遇来自于梦境,也可以说那一切都是真实的,是石宪梦游时所见,同时,也可以认为:这一切,纯粹来自于他在树下的幻想。
这三种可能都存在。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是由幻而生的。
这可以引出唐高宗仪凤元年(公元676年)的那个著名公案。
当年,寺中风起幡动,一僧人认为是经幡在动,另一僧人认为是风在动。而六祖慧能说:“都不是,是心在动。”
这是个哲学命题:是物质决定意识,还是意识决定物质?只是石宪没想那么多,杀完群蛙后,就大步流星地上路了。
秘境寻仙
唐朝诗人戴叔伦有名诗《题稚川山水》:“松下茅亭五月凉,汀沙云树晚苍苍。行人无限秋风思,隔水青山似故乡。”
稚川,唐朝人心中的著名仙境。
下面的故事就与稚川有关,与仙境,与隐逸,与仕途,与一个唐朝人的理想有关。
玄宗天宝年间,有原籍凉州的僧人契虚,俗家姓李,父亲曾做过御史中丞。但是,契虚无意权贵,而好佛学,二十岁起就进入长安佛寺修行。“安史之乱”开始,潼关被破,玄宗奔蜀,长安失陷,契虚逃入太白山。
在山中隐居的契虚,不再吃五谷凡食,而以柏叶果腹,饮山泉解渴,过起修行的日子。
一天,有白发道士自称乔君的前来拜访,此人貌相清瘦,仙风道骨,对契虚说:“我看你形貌秀异,神采非凡,为什么不去仙境看看?”
契虚说:“我尘俗之人,怎么能到仙境?”
乔君说:“其实仙境离此地特别近。”
契虚说:“既然如此,可否引我去?
乔君说:“可以,但那人未必是我。你可按我说的去做:离开太白,去商山,山脚下有一客栈,你在那里准备美食,若遇见贩卖东西的山民,就请他吃饭,他会问你去什么地方,你就说去稚川,他就会为你指路了。”
“稚川?”契虚茫然道。
契虚按乔君说的去做了。
在商山客栈,他准备了很多好吃的,每有山民路过就请他们吃饭,前后有一百来位,他们饭都吃了,但没一个人问契虚去哪里。
契虚很沮丧,思忖着,定是乔君骗他,便准备离开。
就当天晚上,又来了一个卖东西的山民,契虚做最后的努力,请他吃饭。
山民说:“你要去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