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城南梨园后院儿的一间屋子,不过,屋内首座上坐着的不是戏子,而是一位着了玄色暗金龙纹缂丝袍子的大贵人。
张铭对他施了个拱手礼,也不念万岁,寻了张软椅子,便坐下了。
“公子寻我何事?”
对方不言语,推给他一叠纸,道:“你看了和我说说。”
张铭粗略一扫,惶恐道:“这……这恐怕也不是常……的过错,他为人谦抑,断不至于如此。”
那人笑了一声,言语里却尽是怒意:“好个霍兰人,欺我大周无人,还有那一位,胆子颇大,此等要事也敢压着,真当朕、我是儿皇帝么。”
张铭想着开口劝解几句,未及他发声,那人又道:“你也不必遮遮掩掩,你和楠楠一样聪明,她不愿搭理我,你一个工部的主事总该搭理我,知道些什么全说了吧。”
三年来,眼前这人愈发冷漠跋扈,隐隐约约还透出些引人臣服之感,张铭虽道自己已经挺直了腰杆儿,也觉得压力颇大。
这人好像对于自己的穿越者身份知道些什么,却又时不时的装傻。好在张铭早言明不愿意做出头鸟,对方倒也仁慈,让他过上了这三年多的安稳日子。
他咳了一声老实道:“眼下重建水师也来不及了,舰船火炮又比不上霍兰人,只有谈判一计。”他看对方脸色变黑,又不怕死的补充道:“国库空虚,虽然鄙人也想替公子分忧,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总不能盘剥百姓以图一时之利。”
那人叹了一口气:“我自己出三成,剩余七成交予你和许桓两人去筹,谈判也同时进行吧。”
张铭听到七成由自己和许桓去筹,额上就落下了一滴汗。
☆、第84章 鹿肉
琳娘这一顿鹿肉宴,全然食不知味。安氏温良,样貌虽平凡了些,但也出身大族,往常两人便时有来往。
她夫君许桓如同乘了火箭,已经官拜从四品,地位比张铭高上许多,时不时要应酬,见识也算广博,因着这,安氏那处也常有夫人小姐来往,虽及不上蒋氏那处俱是公卿之家的内眷,也是十分有雅趣的。
因着安氏脾气好,又替许桓生了两个儿子,地位稳固,她兄长叔父都是外臣,皇上起用新人,隐约有抬头之象,往来的夫人俱待她十分之好。
按说琳娘与她交好,虽然年纪轻,可辈分上高一层,往常做客从不至于被人欺辱,今日却颇被人冷嘲热讽了一通。
为首的便是黄翰林夫人,她是安氏老乡,泼辣嘴快。琳娘今日着了件白底青花嵌银丝薄绡广袖裙,因着怀孕怕热,就薄了些,张铭爱宠她,特特寻人做了血玛瑙的手串和耳坠子给她戴,看起来便分外娇艳。
安氏处来往俱是从四品以下人家的夫人,少有日子过的比琳娘舒坦的,往常便不太乐见这景象,今日黄翰林夫人更是吃了火药似的,嗤嗤笑道:“广晴,你这位小婶婶可比我们在座的都俏丽。”
广晴是安氏的闺字,她这一句话既显出自己与安氏交好,又酸不可言,将琳娘刺了刺。她一贯依着礼数,谦恭为上,从不拿乔,总叫安氏许夫人,被黄翰林夫人这样一点,便不上不下。
好在安氏良善,极有眼色的开解道:“芜蘅,就你嘴快欺负人。张夫人,快来坐吧,就待你一人了。”待琳娘坐至她身侧,又柔声问道:“这裙子绣工精致,可是那位苏家娘子的手艺?”
苏婉容曾是青青的掌线师父,京城有名的绣娘,三十上下。可惜她势单力孤,又不愿将祖传的绣技交给大绣坊谋出路,才被张铭捡了便宜,请到家里教青青刺绣,之后青青追随了淑妃娘娘,苏师傅便问张铭借了些银子,自立了门户,琳娘的许多衣服便是她那处裁制的。
“嗯,苏师傅新出了样式,让我当衣架子穿上些时日,有不对的地方再说与她好做修改,再做与诸位夫人穿。”
安氏羡慕道:“苏娘子手艺精湛,等闲人等轻易穿不起她制的衣服,你真是好福气。”
琳娘听后,总觉得此话也颇酸,但她心宽,便一哂了之。
席间上了鹿肉,杨氏知道琳娘难得有孕,便颇手快的替她拆成了薄片,又轻声劝道:“鹿肉性热,夫人且节制些。”
她声音说的轻,除了安氏及一旁的杜夫人都听不见。杜夫人与琳娘不熟,并不言语,而安氏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么?倒是我的不是,将你赖出来。”
琳娘知道杨氏是挂心她的肚子,但未到三个月,一时也不能告诉安氏自己已有了孩子,便尴尬道:“倒没哪里不舒服,就是近日怕热,鹿肉大补,吃了便要发汗。”
安氏也是最近才学起用鹿肉等高档东西招待客人,不知琳娘哪里戳中了她的痛脚,生硬的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琳娘用了两片肉,便觉得油腻,勉强咽下去,却是无论如何吃不下了,又怕他人多想,便用筷子夹了些小菜到碗里,就着甜枣茶细嚼慢咽。
黄翰林夫人见她如此,便开腔道:“近日我夫君迷上了位叫小凤仙儿的戏子,成夜的去那儿赶场子,若是听听戏也就罢了,偏偏要送彩头,不过挣那几个叮当钱,哪里够用呢?”言毕便唉声叹气。
杜夫人凑趣问道:“有这回事儿?小凤仙儿的戏我也听过,唱的不赖,身段儿也颇好,可惜寻常的彩头入不了她的眼哩,你还是劝劝黄大人,别让钱打了水漂儿。”
她俩开了这个话头,其余夫人也叽叽喳喳起来。有的道:“别说小凤仙儿,有个新起来的芍药儿,风头正好,眼下小凤仙儿都得给她让道儿了。”
有的道:“这些个戏子,成日里抛头露面的,被人捧上天了,大家的闺秀哪个不比她们好。”
有的道:“是啊,拢共挣几个钱,全送去了也不见她们有什么回音。”
在座的都是有体面身份的夫人,却说话越发粗鄙不堪,琳娘听着颇烦,但看安氏听的津津有味,也不好扫她面子提前离席。
有位雀斑脸蛋儿的吴夫人又道了一声:“你们也别叽叽喳喳了,看看张夫人,人家年轻貌美,张大人就从不捧戏子的,你们呐还是俱回去打扮打扮的好。”
琳娘尴尬的笑笑,也不接腔,黄翰林夫人坐在琳娘对面,突然立起身在她脸上拧了一下,笑道:“可不是,怪滑腻的。”她行事素来如此,倒没人觉得唐突。她坐回自己位子旁,又瞪大了眼睛一瞧:“嘿,张夫人看着怪像一个人。”
“谁?” “你别看谁都像小凤仙儿,尽想着拧一把。”
黄翰林夫人掩嘴轻笑,又朝安氏看了一眼道:“哪里的话,张夫人看着像的那位,是梨园花旦芍药儿。”
“你这么一说,真是有几分像。”
琳娘心底里翻腾,又不好发作,还是杨氏在她身后看出些不对,对安氏道:“我家夫人看着像是不舒服,可否先离席?”
安氏正和其余人笑作一团,听后便敛了神色,起身对其余人道:“张夫人身子不舒服,我去送送她。”
走置门口,杨氏扶着琳娘便要上轿子,却被琳娘制止了,她唤住安氏:“许夫人,我有些话与你说。”
两人走至一个小回廊,安氏疑惑道:“何事?”
琳娘吸了一口气道:“今日这鹿肉,我确实不大吃的惯,扫了你兴倒是我的不对了。”
安氏忙笑道:“哪儿的话,你既不舒服,难道我要逼着你咽么?回去好好将养着才是。”
琳娘又道:“那便告辞了。”
安氏陪她走到回廊口子上,刚要转身回去,却又被扯住了衣袖,只见琳娘脸上露出些凝意:“你帮我告知黄翰林夫人一声,看不住自家的男人却逞些口舌之利没什么利处,我倒罢了,下回若冲撞了别的夫人,闹到场面上就不好看了。”言毕,她还深深的看了一眼安氏。
安氏被她看的心惊肉跳,喃喃道:“今日是我不对。”
琳娘旋即笑道:“刚刚在席上不能说与别人,现下偷偷告诉你,我肚子里有了个孩子了,才不爱吃油腻,眼下还没到三个月,你可要替我保密呀。”
安氏知她不易生,当下便瞪大了眼睛,绕着她纤细的腰身看了一周,羞惭道:“真是,这真是大幸事,你得好好养着,我过些日子便去探你。”
“好。”
送别了琳娘,安氏捂着胸口默默的往回走,想到些什么,眼泪就下来了。
琳娘坐在轿子里,杨氏立在外头轻声劝道:“这位许夫人看着也不是个好的,夫人往后还是安心在家养着,等孩子诞下了再出来应酬吧。”
琳娘疲惫的应了一声:“她不过是一时迷了眼睛,我总不能为着小事就不与她来往,到时候传出去相公面上也不好看,何况她家亲戚众多,相公和我势单力孤的,能交好还是尽力吧。”
许桓青睐芍药儿的事,琳娘也有耳闻。初时也有人说她与芍药儿长的像,她一向自认行得正做得端,这事儿就很令她气了一阵子,还是后来张铭开解她,说她与芍药儿不过是眉眼里像,气质内涵却半点儿不同,才又好了。
今日安氏借了黄翰林夫人这把刀向自己发难,着实令她心寒,可见这诸位夫人皆不是好相与的。与蒋氏来往的那一批上了年纪的夫人则不同,她们地位高贵,一贯养尊处优,也就不将琳娘放在眼里,更不会拿她开涮,反而好相处些。
她心里轻叹了一口气,可想到张铭,又觉得为着他被一时欺辱了,也没什么关系,就是有些想她阿姐瑾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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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张铭魂不守舍的听徐澈布置了许多任务。他便知道,自己这回要升官儿了,正经的五品通政司参议,直接从工部调到通政院,简直一步登天。还将被派到攀云港去,负责督建新舰船,自己做了多年的功课,就要一朝用上了,真是不可思议。
不过,一切的前提是他得先帮着许桓替徐澈筹到三百万两白银,将他扶成正四品右通政使。他想到现下应当在家里呼呼大睡的张鉴,暗自佩服他眼力高,一抓一个准。
许桓这人虽然胆小又好美色,办事却细致周到,于政见上也很有见地,难得的是不贪,已经俨然成了张系的一张新的大旗,这其中虽难免有徐澈偏爱张氏爱屋及乌的缘故,但若是许桓没能耐,也有“周桓、李桓、王桓”等着他用。
他接了密旨,将薄薄的黄绢塞进自己衣服的夹带里,提着老妇给自己的灯笼,慢悠悠的沿原路走了出去,果然有个轿夫来迎他,接过他手中的灯笼,笑道:“老爷,请上轿。”
他坐在轿子上想,要筹钱,只有下江南一途了。说到江南,秦游在苏州履新,已经往桐里去历练了,算一算,他再过半年就要升任知州了。他们也许久未见了,去叙叙旧也好。
可是琳娘还怀着孩子,不能跟自己一道去了,真是愁杀人。
☆、第85章 南下
张铭到家后,便觉得琳娘似乎不太高兴,他当是因为自己回的晚了,便耐心与她解释道:“是那一位找我有事儿。”
琳娘回了他一个浅笑:“我知道呀。”
“恐怕等清明一过,我就得南下一趟了。”
“是什么事儿?”
“这样……”
琳娘听后,沉思了许久,随即抬手理了理张铭的衣领,“该去的,不必担忧我。”
张铭却更越发忧心,“这一去兴许就要大半年,没准咱们的孩子出身我都赶不上,是我不好,随便应了人家,欠考虑了。”
琳娘却正色道:“孩子乖乖的就在我肚子里,跑不了。何况是那一位的命令,你怎么可能推的了,还是安心替他办事,争取早早的回来才对。”
她在燕京过了几年日子,心智也愈发成熟起来,离权威越近,也越知道它们的可怕之处,高下尊卑之分,在这里比起故乡更为显著。
张铭看她脸上神情自然,一时里倒不知该回些什么。只能握住她的一双手,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当初不过是想让咱们能安身立命,才去考了举人,就想混个一官半职就辞了和你一道回家去。若是连自己孩子出身都不能够在场……也太本末倒置了些。”
“你竟然这样想么?”琳娘诧异道,“……我只当你一直想着要扬名立万呢。”
张铭眨了眨眼睛道:“若是我想扬名立万,当初何不直接去吏部呢?”
“也是……”琳娘轻声道,“有些时候你的心思真难猜,我天天和你在一处,也不能全明白。”
她声音逐渐低沉了下去,张铭心里突然一酸,诚恳道:“我肚子里弯弯绕绕的是多了些,不过,你得信我,”他咬了咬牙,“至多十年,十年后咱们便回家去,过最平常的日子,跟你爹娘那样的。”
琳娘噗嗤笑了一声:“我不爱过他们那样的,我的嗓门可没娘那样大。我一直都信你,只要咱们在一起就好了。别说十年,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也无妨的。”
她不大说情话,许是性格使然,近年来则越发沉静了,不与她熟悉的人都只当她是个瓷人儿,只有张铭知道她内里芯子始终未变,遇刚则刚遇柔则柔。
因此,听到这一席话,张铭心里熨帖,便将她往自己怀里抱了抱,眼下,他们是三个人在一处了,往后,也只会越过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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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皇帝便下了圣旨,擢升许桓为朝廷特使,查勘江南道,筹资以备建设新舰船,另派工部船舶所主事张铭同行作副使,负责巡视攀云、环渚、青田三港。
这道圣旨一出,全场哗然。皆因这道旨,未有内阁的票拟,仅有批红,言下之意,便是皇上不信任阁臣,亲自拟旨了。首辅陈太师当庭便跪了下去,求皇上三思,他身后门生诸多,一并跪了,黑压压一片。
倒是吏部侍郎张鉴举贤不避亲,当即称颂了皇上一番。工部多年来为其余五部相轻,船舶所则为其余二十七所薄待,尚书李嗣函甚至都不大记得自己手下有张铭这么个人物,但他仗着年纪大行将退休,无可顾虑的,也多了句嘴,称赞张铭年轻沉稳,可堪大用。
陈派诸位跪了一地也未见皇上反悔,他们已跋扈惯了,俱有些无措,倒是为首的陈太师岿然不动,依旧跪着。
僵持了足有半个时辰,皇上命人提了把太师椅上来,特地走下龙椅将陈太师扶至座位上,才开口命诸人都平身。退朝后,还将几个阁臣留了下来。他这一连串动作做完,到底还是没有收回成命,许桓张铭这一行,是必然了。
那之后作为补偿,皇上有擢升了几位陈派的官员,两派间的硝烟才稍稍灭了一些。
临行前几日,张鉴同张铭彻夜长谈了一番,他早在听闻徐澈提到张铭时,便大为诧异,若说徐澈是因为自己女儿才爱屋及乌,他是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