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窝着身子,溜过前面的柜台,从灯光的阴影下一窜,顺利地从满眼血丝中闪着微微金光的护士眼皮底下滑进病房走廊转角。
他缩在墙角处,抬头往病房上的编号搜寻了几眼,然后轻手轻脚的打开房门溜了进去。
那是个单间,月色照在惨白的病床上,显得格外寒凉。
小祖匆匆闔上门,透过被轻风微微撩起的布幔往病床上一瞅,才敢直起身来,缓缓往病床前挪过去。
他走到床头,俯下身看着那张熟睡的脸。
小宗躺到在病床上,右眼和头被一圈又一圈的纱布缠上,在眼窝处还有些微的下陷,接着视线转向下肢,只见那棉被浮起的形状同样缺了一块,他看回那张缠着纱布的脸,不禁抿紧了唇。
小宗的睫毛纤长,十分很漂亮,突然,向蝴蝶一样轻轻拍了下。
小祖心头微惊,连忙蹲下身把自己挤进病床下。
然而片刻后仍然没有动静,小祖才悄悄从病床下鑽了出来,见人没醒不禁松了口气,急忙从口袋里捞出张信封往他床头一放,便匆匆要往门外溜回去。
「小兄控,还没交代完就想逃走啊?」
可后方倏然传来了小宗的调笑。
小祖闻声一颤,忙加紧脚步跑到门前去拧上门把。
可突然背后传来甚么摔落的声音,接着是男孩的哀叫,小祖连忙松开门把回头一看,只见小宗拽着身上的棉被从床上摔了下来,趴扶在地、表情痛苦的样子。
小祖连忙跑回去弯身架住他的腋窝想把人抬回床上去,却不想小宗突然抽身朝他反扑了上去。
小祖蜷着腿、往后被推倒在棉被上,头侧撑着的两隻胳膊堵住了他的退路,正上方是小宗笑嘻嘻的表情,他吓的推上对方肩头想离开禁錮,可究竟还是小宗胳膊有力,整个人又往身下的人压近了半吋。
「不准逃!你太弱了,我都这样了还打得过你呢?」小宗笑嘻嘻地对着在自己身下满脸惊慌的小祖道:「不过没关係,你脑子好,以后你负责动脑就行了!舅舅说要帮我装一隻金刚腿!以后我就用我的金刚腿把那些不长眼的全部踢翻掉!」
小祖闻言一愣,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只是停下挣扎、咬了下唇别开眼,沉声道:「……对不起。」
小宗看着那微微泛红的眼眶,歛起了嘴角的调笑,将小祖从地上拉坐起来,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禛哥知道吗?」
小祖轻轻拨开小宗握着自己的手,沉声道:「不知道,我自己溜来的……」
「哈哈,我们小兄控甚么时候那么厉害了?这么溜进来都没被人发现啊?」小宗笑道,转头看向后方床头柜上的信封,反手将信封拿到跟前、将里头的信纸一把抽了出来:「来,我来读一下你给我写了甚么东西……」
小祖一听连忙去抢他手上的信:「别……!」
可小宗刷地就拿开了:「欸欸欸,我现在可是病人!请尊重病人意愿。」
小祖一把抓进他怀里抓了个空,见信是拿不到了,便忙从地上抽身起来要逃:「那、那我走,你慢慢读……」
可小宗却拉住他的手,噘着嘴可怜巴巴的道:「欸,你别走啊,你就这样让我这样坐在地上?小兄控这么没良心的吗?」
小祖回过头,看向那隻从棉被外露出来的断腿,心又跟着眉头揪了一下。
「地板很冷,把我抱上去,快!」小宗手里夹着那张信纸、朝他张臂笑道,那嘴角弯起的弧度自然而令人舒心,他还是和平时一样阳光灿烂的样子
小祖默默上前、再次架上腋窝将他抬上去,约莫到床的高度时,小宗便一个灵巧的翻身手脚并用,自己滚回了床上。
小祖替他拉起棉被盖上,可刚转身要走,却又被小宗拽住手,一把拉着坐回病床边缘。
「来!我们来读信!」
「你、我走了你再自己看,我……」
「我不要!你人就在这刚刚好,你要是不念我帮你念!」
「等……」
「『亲爱的华宗』,冒~号~」小宗念着清了清喉咙,抬眸见小祖单手掩面缩在床边微微颤抖,便将他一把拽到自己身侧一起靠坐到枕头上,揽着他的肩靠住头、将信纸摆在两人面前,才续道:「『对不起,我知道你可能不会接受我的道歉,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声抱歉……』」
是我把你害成现在这样,这本该是我的下场,可你却替我揽下来了。
我很想说谢谢你,可你应该很恨我吧?恨我独自逃跑了,恨我自私的跑了,恨我不顾你安危的跑了。我明明知道他们要对你做那些事情的,但我还是逃了,害你变成这样,可我却还好好的……
念到一半,小祖已经将脸埋进了手心里。
几声抽咽从他鼻腔里噎出来,小祖的肩头一颤一颤地,泪水沿着掌心滑落,打在白色的床单上。
「我就让你……喝哼……不要念了……」小祖抽咽着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很怕,可我又觉得对不起你……喝哼……我不知道……对不起……」
「喂,喂……」小宗见状蹙起眉,见喊了几声对方还是只不住眼泪,便不禁小声嘟嚷道:「真是的,你是不是国中生啊?哭的跟个小孩子一样……」
可说着,他还是揽了下小祖,轻轻把他的头往自己肩上安了过来。
小祖哭到鼻涕都快掉出来了,抬手拿袖子抹了几下,感觉到头倚到了个依仗就往那方向靠了过去。
他就这么靠在小宗肩上,抽着鼻子哭了起来,嘴中还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而病房门外,有两个人正僵持在那。
空荡的回廊中,高子禛站在路中央,正堵在华宏天面前。
华宏天撇了撇嘴,冷声道:「高少主此刻不应该在安抚自家老人们的情绪吗?怎么跑到这堵路来了?」
高子禛沉声道:「小祖的事,我既然已经答应了,就不会把他强留在这里,更何况他本人也是愿意到前线去的,所以希望今日过后,还希望您能借我个人回去,替我说明一下这次的情况。」
华宏天却是冷笑一声:「行,我知道了,现在能让开了吗?」
可高子禛却嚥了口唾沫:「……华叔,小祖只是希望能来和小宗到个别,毕竟……明天就要走了。」他说着,语气一下柔了许多,看向华宏天的眼神带了点哀求:「只要一下就好,不会耽误您太久的,请您给他们一点时间吧。」
「……」
华宏天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抱着手中的加热汤罐往旁边椅子上坐了下来。
病房内,哭声悄悄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小宗欢快的笑声。
「……决定了!我以后要在我的金刚腿上刻『祖宗』!」小宗笑道,手一就揽在小祖的肩头上。
小祖的眼睛看起来还有些浮肿,可心情明显好了许多,偏头疑惑道:「为甚么要刻祖宗?」
「证明我们的友谊啊!」小宗笑道,揽着他肩头的手上去往他后脑上的发丝搓了一把:「而且以后要是跟人干架,我还可以跟他说『你被祖宗踩在脚底下了』!你看这喊起来多威风!」
「……噗。」小祖轻笑道:「屁孩。」
「你笑屁啊!我很认真的!」小宗满脸自信道:「我可告诉你啊,以后这打过一轮,我们两个人以后去学校路上都有风了!」
小祖闻言微微一顿,却只是将他的手从自己后脑上摘下来,微笑道:「时间很晚了,我该回去了。」
「不再陪我一下吗?」小宗拽住他的衣角,噘着嘴捏起嗓子撒起了娇来:「这里待着好无聊,要不是舅舅偶尔还会来陪我说说话,我估计能憋死,而且其实他有时候过来都拿着一大堆公务,根本是边办公边跟我聊天的,害我有时候都不太敢吵他……」
「可我要是现在不回去,哥哥会担心我的。」
「对喔,你是溜出来的……」小宗朝他眨巴了下眼睛道:「那明天放假你可一定要来陪我啊!」
「明天放假?」
「明天礼拜六,不是放假是甚么?」小宗咧嘴笑道:「你是不是最近没我都没乖乖上课啊?连自己上了几天课都算不出来了?原来我们家方祖也有这种偷懒的时候呢?」
「……谁跟你一样?」小祖抿了抿唇,将衣角上的手摘下来塞进被窝中:「我走了。」说着,便转身往病房门走去。
「嗯!明天见,记得来啊!」小宗又把手抽出来,乐呵呵地向他摇了摇。
「明天……」小祖闻言驻足,轻声道:「嗯,明天见。」
说着,他回过头,朝他微微一笑。
小宗愣了一下,突然有股想要衝下床去拽住他的衝动。
可眨眼的功夫,小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病房门。
小宗收下提起的手、放回腿上,微微攥了起来。
小祖从病房门外踏出来,见到眼前的两人瞳眸不禁一颤,却还是不动声色的把门缓缓闔上了。
高子禛没说甚么,只是朝华宏天微微頷首,然后牵上小祖的手,沿着空荡的长廊离开病房外。
华宏天也没有多说甚么,只是默默抱起手上的汤罐,站在门前等了片刻,然后才开门往里踏进去。
小宗见到他进来似乎有些吃惊,连忙把手中的信件塞到腰后的枕头下。
「舅舅?你怎么来了?」
「你睡了一天,没吃东西难道不会饿吗?」可华宏天甚么都没说,只是照常把汤罐和汤匙往小宗手上递过去:「快吃吧,汤还是热的。」
「喔……」
小宗抱下汤罐时嘟嚷一声,接过汤匙时又仔细观察了下华宏天的反应,见似乎一切正常,便放心似的捧着汤喝了起来。
华宏天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姪儿,看着他依旧开朗的样子。
他其实挺意外,却也挺不意外的。
一般而言,就别说孩子了,但凡是一个大人,突然成了这副样子,没有一个不哭天抢地、自怨自艾的。
可他只看过他哭过一次,就是那回医生给他稍微做了点心理疏导的时候。
那时他哭了,却又只是抬手往脸上抹了把泪,然后向眾人微微一笑。
「至少,我不后悔。」
他说道,笑容一如既往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