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7月。
狭窄的浴室里,花洒水流缓缓停下,残余的水滴,垂落在老旧的瓷砖地上,缺了角的方形玻璃镜上覆着湿热的水雾。
小小的窗口里,飘进细密的雨和黏热的风。
温乔弯着腰,正擦着头发,光洁细腻的肌肤上,挂着饱满的晶莹水珠。
这是近三年来,她第一次回祁南。
好像真快忘了家乡的气息,连着夏日午后的粘热都已经不适应了。
擦干身子后,温乔发现自己忘了拿内裤进来,她拉开点门缝,“阿晏,你帮我把内裤拿进来,在床上。”
屋里,毫无动静。
“阿晏?”
“阿晏?”
以为他混球劲又犯了,想和自己恶作剧,温乔凶了些:“晏孝捷。”
屋里头,依旧静悄悄。
无奈下,温乔只好先吹干头发,然后用毛巾裹住自己,往卧室走。塑料凉拖在地板上咯吱响,经过客厅时,她的视线所及之处,没有晏孝捷的身影。
她先回房,换好了内裤和校服。
高中毕业那会,他们把一些杂物都放到了烟海巷的老房里。晏孝捷不知哪起的玩心,说就想穿着校服在海边拍几张照。
老式的木镜立在一旁。
温乔走了过去,正面侧面看了一圈。苗条纤细的身段,穿着白衬衫、百褶裙,依旧有轻盈的少女感。
“晏孝捷……”她边往外走边摸着自己的腰,“你说我是不是胖了点,腰这块感觉有点紧……”
走到了客厅里。
外面刚下了场急躁的雨,这会快停了,阳光像刚刚复苏,夹在云层里,从落着灰的铁门纱窗里折射进来,窗台的屋檐滴着雨。
窗台前的木桌上,搁着一张粉红色的文件夹,上面印着“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下面压着一张结婚证书,签着晏孝捷和温乔的名字。
6月底,他们在香港领了证。
温乔站在低矮的茶几边,环顾这间小小的老房子,心生感触。这里,覆盖了他们之间太多的回忆,那些他们都背诵于心的画面。
她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下次再回来,是何时。因为,9月,他们就要一起奔赴波士顿留学,未来大概率会选在香港生活。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小小的城市,终究留不住两个向上爬的人。
余光轻轻撇向一边,温乔发现那本物理练习册被人打开了,她急忙拿起,果然,里面的信不见了。
她终于明白,为何晏孝捷会忽然不见踪影。
外面的雨,虽然渐弱,但没完全停。
似雾,丝丝缕缕,缠绵不断。
温乔撑着把白色透明雨伞,推开门,走出了院子。
住户都躲在家中,小小的水泥路上没有人影,偶尔有狗吠声。她小心的越过脚底的水坑,朝海边慢跑过去。夏日繁茂的大树,刮过一阵风,阔叶就抖下一汪雨水,重重地拍打在伞面上。
从幽静的小道往海边走,视野渐渐开阔。
下过雨的海边,是咸湿粘腻的气息,细碎的雨滴落向湛蓝的海面,泛着银白色细线亮光。
细软的沙滩遇水凝结在一起,温乔每一步都走得有些困难。她猜对了,那家伙果然在海边,手里拿着那封信。
海浪一层层地向晏孝捷的脚边涌去,沾湿了他的白色球鞋,身上那件旧旧的白衬衫,不断地灌入潮热的海风,淋了一身雨,却似乎还乐此不彼。
他的少年感从未褪去。
一切好像变了,却又没变。
“阿晏……”
温乔慢慢地走了过去,将伞高高举起,替晏孝捷遮住了雨,笑他,“你干嘛跑来淋雨?”
其实她知道原因。
晏孝捷将手中的信摊开,亮给她看,指尖指着里面秀气的字,动动眼眉,“温乔,没想到,你竟然悄悄给我写了情书。”
他还掐了掐她白嫩的脸蛋,幼稚死了。
温乔一掌拍下他的手,“疼。”
晏孝捷弥补般的揉了揉,“怎么?打算什么时候念给我听?”
“我为什么要念给你听?”温乔皱起眉,有些羞意,“情书你自己看完就得了。”
晏孝捷摆出副不悦的样子,眉眼一下子就冷了,“你写给我的,当然要大声朗读。”
“别在这里做梦,”温乔扯着他就往回走,“快回去,跑这淋一身雨,一会准得感冒。”
晏孝捷甩开她的手,就是不走,鼻子里还哼着气。
“晏孝捷,你别给我闹。”
温乔又走回去,替他撑伞。
晏孝捷往伞外挪了一步,不看人,只望着海面,像个闹脾气的犟小孩。
言下之意是,不念,就不走。
温乔跟哄孩子一样,“你都24岁了,不要闹了好不好?要不,晚上睡觉前,我念给你听?”
晏孝捷摇摇头,手指向下指。
“一定要在这里?”
“嗯。”
吸了口气,温乔拗不过这幼稚鬼,摊开手,“给我,我念。”
满意了,晏孝捷笑着将情书放在了她手心,“我要声情并茂的那种。”
“别得寸进尺。”温乔瞪瞪眼。
晏孝捷却仰起头,哼去,“求婚那天,不知是谁,抱着我哭着说,阿晏,追我那么久,辛苦你了,别人有的,我都会补给你。”他立刻扭过头,盯着她,“你们女人,也满嘴胡话。”
“晏孝捷!”
这声,是把晏孝捷吼怕了,硬气全无,像只顺毛的小狗,头一歪,靠在了温乔的肩膀上,手指还玩着她的衬衫扣,赖赖唧唧,“老婆,我想听嘛。”
温乔反手,拍了拍肩上温热的脸颊,“嗯,我念。”
白色的透明雨伞下,那对穿着校服的男女,似乎同七年前,没有变化。
海浪温柔,层迭起伏。
换晏孝捷撑着伞,他搂着温乔,虽衣服被淋湿了一半,但胸膛的温热气息紧紧裹着她。
细弱的雨声,浸染着她信中的文字。
“晏孝捷,你好,我是二班的温乔,你要不要做我的男朋友?
阿晏,这是我欠你的一句话。抱歉,没能在17岁时,说给你听,我知道,当时的你,有多么想听。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世界里多了一个身影,一个怎么赶不跑的身影。他的声音,穿过教室,漫过走廊,回绕在学校每个角落,恨不得同我如影随形。
而我却常常不礼貌的对他说。
“走开。”
“能不能不要烦我。”
“我不喜欢你。”
“你知道你有多讨人厌吗?”
对不起,那时的我,不知道这样的话,中伤过他多少次。因为我从不回头看他,看不到他的背影有多失落,看不到他为我掉过几次眼泪。”
海面被乌云压盖,刚刚的几束光又被没收走。
听着,晏孝捷背脊在颤,喉咙在烧得发疼,强忍着马上要落下的泪。
哽咽了一会,温乔吸了吸鼻,继续念。
“阿晏,抱歉,我的性格永远无法做到和你一样,那么热烈,那么张扬的去表达爱意,但你记住,我牵住过你的手,就不会轻易放开。
我们的未来,还有许多个7年,而我只求我们的每一天,平安无灾。如果一定要许一个愿,那我希望:那个日复一日热烈爱着我的男孩,能永远拥有一颗赤子之心,在我的世界里,像个大男孩,尽情耍赖。”
晏孝捷还是听哭了,他仰起头,闭了闭眼,困难的吞咽了一番。
见他的手从自己的肩膀滑落,温乔牵住,与他十指紧扣,颤着声,念完了最后一段。
“阿晏,谢谢你的出现,谢谢你的坚持不懈,也谢谢你,无论我做什么,你都永远支持我。在认识你之前,我从来没有幻想过爱情的模样,但现在我可以很肯定的回答你,你就是我的理想型。”
最后那句,覆进了缠绵的细雨声里。
“你赢了,晏孝捷,我愿意把我的余生都交给你。”
啪,雨伞被扔向沙滩。
晏孝捷将温乔横抱了起来,小雨稀稀疏疏的落在他们身上,沾湿了睫毛,朦胧的视线里,却是彼此深情的眼神。
就像17岁那年,在海边告白的那个午后。
他将喜欢的女孩抱起,朝马路上冲,眉眼里的笑,是兴奋,是肆意,甚至是得意忘形。可他的眼底,即使过了7年,依旧只融得进她。
温乔环抱着晏孝捷的脖颈,只见他像混球一样,不正经的笑,“一会穿校服做,还是情趣内衣?”
她皱眉,“哪还有情趣内衣啊?”
“去那家店买,那会我还是保守了点,老板娘给我拿个那个款,太骚,当时没敢买,现在刚好合适。”
“你别作,皮裤我可留着呢。”
“操,你留那玩意干嘛。”
“找时间,让你回味回味。”
……
他们的声音渐渐消失在了海边的雨雾里。
另一边,一对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冲进了沙滩边,少女的手被男孩拽得发疼,白色的袜子和皮鞋被雨水沾透,高瘦俊气的男孩指着大海说,
“表白就要大声喊出来啊。”
“我不要喊。”少女很羞涩。
“来,我教你。”
“别喊,太丢脸了。”
……
17岁的青涩画面,总是惊人的相似,而那些真挚炽热的表白,被推向了海面无尽的远处,永不退潮。
就像,一场燥热的雨,总会停。
但少年热烈的爱意,永远会延续。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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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有许多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