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拋下双剑,跪地抱起谷德莲,然而只隐约看到对方轻蹙的眉头缓缓放平,好像见到他便安下心一般──那双他最熟悉的眼睛就失去焦点。
「伊利亚斯!治疗!治疗!」
提努斯揹着伊利亚斯迅速赶到珀斯提昂的身边。而从另一头的树丛之间跑回来的娜欧蜜甚至还没收起沾着鲜血的短剑。
伊利亚斯蹲到谷德莲身旁。
「伊利亚斯!快治疗啊!」
在场没有任何人见过他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然而与之相对的,是总是掛着一抹和善微笑的圣导士紧绷着脸。
「……治疗只能针对活人,珀斯提昂队长。」
穿着白袍的男子静静地扔下这句话,便起身离去。
珀斯提昂听罢,一语不发地看着怀中的谷德莲。
一柄长矛就直挺挺地扎进她的心窝,连验伤都没有必要。
无论如何都要护住心窝──他曾提醒过她。但拉弓放箭的瞬间,必然没办法用任何方式护住胸前。
──只要站上那个高地,这块山径上的所有人都会有被伏击的危险,所以才安排了「埋伏的埋伏」,在另一边的树林间伏击登上高地的魔族──娜欧蜜本来想开口说些什么,最终选择沉默。
道理,谁都知道。
而有些事,即使讲清道理也没意义。
珀斯提昂一语不发地把长矛拔出,并闔上她的双眼。
突然颳起的那阵雨,又突然间停了。高山的天气阴晴不定,他们已经很习惯。
但也在此时,珀斯提昂才察觉到在自己脸上的只有雨水。就像他当年看到父母遗体时没有哭泣一般,此刻的他也没有落下一滴泪。
然而与当时不同的是,这十几年来有如承担他的情绪、替他哭泣替他笑的少女,此后不再会有任何表情。在这趟远征中,她彷彿是他的「一部分」;此时他才知道,他也是她的「一部分」。
「……提努斯,」
「在。」
珀斯提昂把谷德莲的遗体平放在地,缓缓地起身:「挖墓坑。」
面对一如既往、毫无情绪的语气,儘管少年心里很不安,但仍旧保持平常心回覆:「是。」
在提努斯开始拿铲子刨土的同时,珀斯提昂低着头,像是对所有人说,又像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今天之内一定要拿下魔王。连火绳枪都拿出来的话,就证明那个寨门后面一定就是魔王的所在地。对方的精锐尽失,如果不在今天之内直取魔王的话,要不,对方可能会从地方凑出兵力击溃我们,要不,他们可能会往更里面的山谷逃窜。」
「你的意思是,即便只剩下这四个人,也要继续进攻?」伊利亚斯沉着音调问道。
「我们别无选择。拖过今天,我们就不会有如此接近魔王的机会;如果撤退,可能会被重整旗鼓的魔族追上。」
「那么就不该把谷德莲的遗体埋了。」
伊利亚斯同样是低着头,看着空无一物的空地:
「只有四个人肯定没办法拿下魔王。由我用『无间天劫』操纵她的遗体,至少我们还能保障远程攻、」
珀斯提昂不待伊利亚斯说完,便直接跩起他的领口:
「你说什么?你再讲一次?」
伊利亚斯一脸平静地看着珀斯提昂:
「我说我能操纵谷德莲的尸体保障远程攻击,否则我们不可能继续进攻。」
「你把谷德莲当成什么了?」儘管感受得到珀斯提昂尽力压制自己的情绪,但他的声音已经气得颤抖。
「谷德莲已经死了。」
被跩住领口的伊利亚斯冷冷地盯着对方的双眼:
「在那里的,只是一团肉、毛发跟骨头而已。」
如果不是娜欧蜜在那个瞬间使尽全力拉住珀斯提昂的右手,伊利亚斯恐怕会被打掉一颗牙。
「你知道你自己在讲什么吗?」被拉住右手的珀斯提昂仍恶狠狠地紧捏着伊利亚斯的领口。
「我讲的难道有错吗?」
伊利亚斯也是尽了全力在压制自己的情绪。他同样是颤抖着声音瞪着珀斯提昂回问:
「如果你真的在乎一个人,应该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表现出来。你对着一具只剩下肉跟骨头的遗骸有什么好在乎的?在乎那个终将腐烂的尸体有什么用!」
他把珀斯提昂抓在自己领口上的手缓缓拉走:
「如果你还想打败魔王、想要为谷德莲报仇的话,能用的工具与手段,都该毫不吝嗇地使用。」
「即使是用她的尸体?」珀斯提昂自己放开了拳头。
「即使是用她的尸体。」伊利亚斯毫不迟疑地回答。
眼看两人都没有要退让的意思,缓缓放开珀斯提昂右手的娜欧蜜静静地说道:
「……我不会希望自己死后还继续被当工具。」生来就是工具的她像是提案,又像是恳求:「远距攻击的部分我会想办法。给谷德莲一个尊重。」
伊利亚斯瞄了娜欧蜜一眼,然后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别过身去:
「你不适合当刺客。你太善良了。」
「如果有得选的话,我也不想当。」娜欧蜜立刻回嘴。
谷德莲的遗体被安然地放进了墓穴中。
珀斯提昂取走了她的「御霜」,以及短弓与箭袋。长弓则平放在她的胸前。他往墓穴里洒了一把金属粉,在没有伊利亚斯祝祷的情况下便直接要提努斯封土。
「……【雷龙斩】!」
在珀斯提昂往土里插入那把锯齿状的长剑后,墓穴内的一切都灰飞烟灭;并不是担心伊利亚斯还动她遗体的主意,只是不愿让她孤独地在这阴暗湿冷的深山中慢慢腐化。
那柄长剑也就遗留在原地。这是他唯一可以留给她的墓碑。
※
「寨门的后面没有看到任何魔族的战斗人员。」
封完土后立刻被派去侦查的提努斯,在珀斯提昂等人小心翼翼地推进到寨门口时回报:
「隔一段距离之后,是好几十间茅草屋。可以看到茅草屋的后面有一道石块垒成的矮墙,那里面应该就是魔王的居处……或说是王宫。」
「茅草屋里会有埋伏吗?」听着回报的珀斯提昂,语气平淡地像是刚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静静地依靠斜阳的照明,在地图上标示寨门、聚落与魔王居处的位置──就在距离「谷德莲长眠于此」那行字的不远处。
「我想应该没有。」
提努斯解释道:
「如果魔族知道自己的战士被我们消灭了,为了保护魔王,残馀的军力应该会集中在魔王周围。茅草屋里面是有动静,但应该是来不及撤走的老弱妇孺,或是无法动弹的伤兵,我们通过那里的危险性不高。」
「危险性不高但依然有危险。我们经不起任何风险。」
说罢,珀斯提昂把谷德莲的短弓跟箭袋拿到提努斯面前:
「你去拿些布缠在箭矢上,沾了琴酒点火,用火箭把所有的茅草屋都点燃了。如果见到有魔族逃出来,用你腰上的魔石刀把他们都杀了。」
「……誒?」
「妇女、小孩,都不能放过。在剷除白蚁的时候,你会留下蚁后跟卵吗?」
「……珀斯提──」娜欧蜜的轻唤立刻被打断。
「让魔王出面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他看到他的子民被残杀。我们没有能力再去打任何的攻城战,只能逼他从石墙后面出来与我们决战。」
珀斯提昂并没有被愤怒与仇恨冲昏了头;相反地,他很冷静。他心里感受不到任何情绪的波澜,因此可以非常「理性」地为最终决战找出可行性最高的方式。
「魔族或人族,你终究得选择一个。」
他硬是把手中的弓与箭压到提努斯的胸前。
只剩下珀斯提昂跟娜欧蜜两人还有战斗力的队伍不可能消灭魔王,必须让提努斯也参与战斗──哪怕是辅助进攻也好;倘若这是与魔王的最后一战,便是提努斯最后立功的机会。
是人族与魔族混血的提努斯,能够被人族认同的机会。
少年咬着牙,皱起眉头:
「……为了成为人族,就必须泯灭人性吗?」
虽然一直以来提努斯都是以人族、以王国的讨伐队一员,参与对魔族的战争,但他几乎没有亲手杀过魔族。此时珀斯提昂却要他把魔族的妇女、小孩都杀光。
「魔族只是长得像人,但始终不是人。面对魔族不需要任何一丝怜悯。」
珀斯提昂重复了人族、圣教、王国一直以来的观点;因为他找不到其他理由去说服提努斯。他知道这很艰难,但提努斯终究要做出抉择。并且比起跟保卫魔王的魔族战士决一死战,提努斯的战力只能对妇孺下手。
少年看着胸前的弓与箭,颤抖着双手,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他自己也知道,终究要做出抉择。他看了娜欧蜜一眼,儘管对方并没有正眼瞧他。他回想自己向对方的「承诺」──
咬着牙的提努斯还是没有接过弓箭。
珀斯提昂面无表情地把短弓与箭袋揹在自己身上。
「伊利亚斯,你还有能力使出『万千红莲』吗?」
「……可以使用一次。但用完就没力量再使用『无量净土』,即使要治疗也很勉强。」
「我去点燃茅草屋,把所有人从屋里逼出来之后,你用『万千红莲』解决掉他们。」
「……你真的要这么做?」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希望你使用『大叫唤』那些妇孺尸体唤起,但既然你已经没力量那就算了。」
伊利亚斯冷笑一声:
「对一具死尸这么在乎,对数十条生命却毫不在意。」
「我有什么好在意?」
珀斯提昂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那一大片茅草屋:
「我还有什么可以在意?正如你说的,这是战争。当踏上战场时,我们的人生已经不是我们的人生,是好几千人的人生。是好几万人的人生。」
珀斯提昂像是宣示又像是说服自己一般:
「我们是结束这场战争最后的希望。」
※
见珀斯提昂直盯着眼前的地面,沉默不语,伊利亚斯也只能试图「安慰」了一句:
「至少,我们结束了战争。儘管它本来就不该被发起。」
珀斯提昂挤出了冷笑:
「有哪一场战争是应该被发起的呢?」
「有啊。」
伊利亚斯站起身,晃晃悠悠地绕过木桌:
「你确实报了仇。报了你父母被杀害的仇,报了谷德莲一家被灭门的仇,以及……替谷德莲报了仇。」
「我根本没打算报仇。」珀斯提昂紧握着双手,闭上双眼:「我只想结束这一切。所有的一切。」
然而到九年后的现在,什么也没结束。
「吶,」
伊利亚斯走到了珀斯提昂的面前:
「『我们』活下来,真的有比较好吗?如果我们死在那座山上。那片山林中。那么我们就不会知道这场战争背后的真相。我们就不用背负这么多罪孽。我们就不必承担……现在『他们』推卸给我们的责任。」
「但是我们活下来了。」
「对。我们不幸活下来了。感谢眾神。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些事实。」
伊利亚斯苦笑声音像是哭泣,然而珀斯提昂抬头一看,他们两人的脸上都已经没有了任何真实的情绪。
他们的身体活下来了。
人生却死在了山上。
【任务等级☆☆☆☆☆:唤醒「伙伴」面对过错《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