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一场阵雨并没有让高温真正降下来,转瞬间又是艳阳高照,反而让天气越发闷热。
校园围墙边一整排樟树的叶片尚未完全乾透,藏匿于其中的蝉儿便迫不及待高声欢唱,响亮又聒噪的蝉鸣,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绿叶,直接鑽入耳膜,十分恼人。
郝禹和事务组长小杨把开会用折叠长桌摆放办公室前方的空地上,接着在桌面舖上鹅黄色的格子布,然后摆上一箱泡麵、一箱饮料、几包饼乾零食,和些许水果。
满头大汗的他们,最后还在摆满供品的长桌前方,放置一张矮凳,凳上再放一盆清水及一条浅蓝的毛巾。
两点鐘一到,郝禹看见校长和几位老师陆续就定位,他急忙往办公室跑,对着还盯着电脑处理公文的人说:「子驍老师,祭祀要开始了。」
他暂且搁下手边的事情,和郝禹一起来到外头,从另一人手中接过一炷香,就听见校长念道:「今天中元普渡,弟子特备办牲水果、食品恭奉普渡,请保佑……身体健康,出外平安,工作顺利。」
校长刚念完,眾人持香祭拜的同时,警卫从十米外的警卫室走过来,说:「子驍老师,有您的电话。」
他将手中的香交给身旁的郝禹,进了办公室没说两几句就掛掉电话。从抽屉拿出钥匙、手机和黑色皮夹,对着刚进门的郝禹说:「我去书局一趟。」大步流星走向机车停车棚。
一眼望去十几辆造型、顏色各异的车机,整齐排列在车棚内。
其中一辆,有着泪滴型的银白油箱的经典復古黑色档车,显得格外耀眼,浑身散发出一股帅气,但也伴随一股灼热。
他用力拍了拍黑色的座垫,驱赶些热气,戴上一顶黑色全罩式安全帽,长腿一抬便跨上机车。
帅气的身影,出了校门口,向右转了弯,车子在快冒烟的马路上驰骋。
炙热的阳光会咬人,才没几分鐘,结实的手臂就烫了起来,被电话搞得心浮气躁的他,无视红灯的存在,直接右转了。
一拐过去,就发现一袭熟悉的蓝色身影,戴着鸭舌帽和一副帅气的墨镜站在行道树下抓违规。
违规的他认命地停车、熄火,摘下安全帽,斗大的汗珠便从额头上滑落,抬高手背擦拭汗水,不作挣扎地说,「麻烦警察大人开快点,我有急事。」边说边掏出了驾照。
「早知道多等个六十秒,也不用浪费三分鐘。」年轻的警员看了他的生日,正值「二八」年华。
他仔细看了相片又抬眸看看本人,刚毅的线条刻画出深邃的轮廓,刚中带柔,隐约又透露出几分书卷气。心道:这人长得可真帅,但怎么不守法啊,遇上我小青天──南渡舟,算你倒楣。
警察大人不急不徐地抄写,遒劲有力的字体落在红色罚单上。
等着收红单的人也是十分无奈,此时分明不是上下班时间,更别说现在可是烈日当头,不但是最炎热的时间,还是中元节,怎么会有警察在这守株待兔呢?
打从下了车,他的眼睛便直盯着一百米外的某处,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孩,踩着与身高不符的脚踏车穿越过马路,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
他扼腕地「啊」了一声,喃喃自语:「晚了,人跑了。」
南渡舟听见他自言自语,涌上一股好奇,但又不方便随便打探他人隐私,心中泛起一丝从来没有过的愧疚。
「例行公事」后,他说:「驾照还你,『茶』先生。」
看着帅气的警员,他不知是被吓得还是被热得,有那么一瞬间心跳忽然失速。
他收妥驾照和单子,把抱在手上的安全帽戴上,油门一催,往近在呎尺的目的地骑过去。
一路骑来,祭拜的景象一致,连书局也不例外。
一靠近骑楼就看见个头娇小的、身形丰腴的老闆娘,身穿一袭紫红的无袖洋装,看起来像是一条矮胖的甜菜根,正在骑楼准备祭祀。
老闆娘邱虹操着台湾国语的口音说:「老师,你来嘍,里面坐。」
「茶」老师拉开深栗色的玻璃门,狭小昏暗的空间,两排陈列架画分出三个区块。文具用品种类繁多,有点乱又不太乱,静静躺在那。
没有冷气,只有两台电风扇骨碌碌地转动着,他没想到屋内比屋外更闷热,难怪一个客人也没有。他用手搧了搧,正打算往外走,没想到老闆娘却进来了。
「茶」老师还没开口,邱虹拿起柜檯上的塑胶扇,手一搧,话语便满天飞了起来,「……居然趁着我拜拜时偷溜了。今天已经是第三次。那个大人都不接电话,我才打电话给学校。」
「他拿了什么?」他没直白说出「偷」字,心中还仍存有一丝希望。
邱虹走到架边,取下一个身穿黑绿格子衣的压克力人形吊饰,「就是这个。还好,我眼睛利、手脚快,东西才没有被他偷走。」她又摇了三下扇子。
距离太近,她这么一摇,都摇出一股「婶」味来。
邱虹碎念着、埋怨着,彷彿自家生意不好都是因为这个家庭功能失衡的孩子。
「抱歉,等开学,我会再和小朋友们宣导的。」他眉头微蹙,拿起吊饰,问:「多少钱?」
邱虹收下一个五十元硬币,「老师啊,下次,我就直接报警处理了。」
他不能说些什么,只能将吊饰收入口袋,掏出钥匙、骑上车,人在骄阳下烤着,他多么希望烦恼连同汗水一起蒸发掉。
渴望水分的他,一路听着喧嚣的蝉鸣回到了学校。
整整齐齐排着二十来张办公桌的办公室内,正在分享供品的老师们,发现淹没在零食堆的仙贝,直摇头。
「茶」老师把放在桌上的一包零食和两瓶饮料挪开,坐下,拿起保温杯猛灌了半杯水。
郝禹羞愧地低着头走来,「子驍老师对不起。」
他热得发红的双颊,又蒙上一层困惑。
郝禹从背后拿出一包仙贝,他以为他要给自己,急忙说:「你留着自己吃就好。」
「我当然留着自己吃。我不知道这个不能拜。平日都是老妈在张罗供品的,你说,我们两个大男人,」郝禹指着小杨老师,「他还是个基督徒。我怎么就听姐姐们说喜欢吃什么就买什么,这不是老少咸宜吗?谁知仙贝可以,但多了『日王日王』这几字就不行。肯定都是我害的。」
学校是政治、宗教中立的地方,但习俗却不能免。
「孩子行为的问题,你怎么就迷信了?」
「也不是迷信,就是太巧了。」郝禹想起上学期辅导室的老师们,因为买了凤梨吃,导致「业务」量激增,还说再也不敢在学校吃「旺来。」
好事没来,难搞的家长却一个接一个上门,令他们整学期鸡犬不寧。
「给我。」「茶」老师拿走仙贝,拆开透明的袋子,抽出一小包,「喀喀喀」地吃起来。稍后,拍拍郝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的,东西就是拿来吃的。」
炎热的假期也一天接一天被无声地吃掉,三个星期后,迎来了开学,也迎来了「警察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