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除了沉重的哀伤外,还有满满的愧疚。
原来这七年里,她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身为李辰逸身边最要好的朋友,当年他的死亡我至今都只能勉强做到不以泪洗面,为了让自己往前我甚至丢了所有关于他的东西,那些与他有关的场所跟回忆,我能躲就躲,想彻彻底底地在没有他的世界中生活下去。
但他的家人呢,李诗韵当年只有七岁,或许对哥哥没什么记忆,但是李阿姨跟李叔叔有啊。
我还能丢弃那些关于李辰逸的东西,那他们呢,他们该怎么丢弃?
他们的生活周遭处处都有李辰逸的身影,这能怎么丢弃。
最后一次见到李阿姨是在李辰逸的葬礼上,七年过去了,李阿姨瘦了好多,她以前可是在学校走路有风的家长会会长,就连校长见到她都要鞠躬哈腰的。
她如今的样子,让我完全无法将其跟七年前的她联想在一块。
但如果李阿姨今天的样子比七年前更好了,我大概会更无法原谅她。
伸手摸了摸放在头顶的手机,我点开讯息通知栏,一个小时前传给陈奕的讯息,还是未读。
不是这傢伙说要来游乐园的吗,现在直接搞消失是怎样?
「他该不会是想敲诈我住宿费吧……」我立刻从床上弹起来,三步併作两步衝到阳台想叫他出来,可就在此刻、房门被人轻敲了两下。
「姊姊,是我。」李诗韵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我快步跑上前并打开房门,「诗韵啊,是阿姨送餐来了吗……」我低头看了看她手上拿着的酒瓶,眼皮瞬间跳了下,「这是……」
「无酒精的酒,姊姊放心。」李诗韵笑了笑,眼神示意了陈奕的房间,「那位哥哥似乎没有急着要去游乐园,不如姊姊先跟我喝一杯打发时间?」
我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听错或是漏听任何一个字。
「你要我……跟你喝酒?」
李诗韵点点头,「我妈妈睡了,我瞒着她的,就算被发现我也会挡在姐姐面前,姊姊放心。」
「不是,哪有一个大人躲在小孩后面的道理,如果不要被骂的话我们就喝可乐……」
「我想跟姊姊聊哥哥的事。」
她的双眸是深不见底的黑,嘴角漾起苦涩。
「姊姊你愿意跟我说说吗?」
「说哥哥的事。」
我看着眼前这位熟练的用着开瓶器开酒的女孩,不禁怀疑自己这么做是不是真的正确,但李诗韵眼底那若有似无的哀伤,又让我无法拒绝她。
这跟李辰逸每次要让我顺他的意就卖惨的手法似乎有点像。
真不愧是兄妹,都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天赋。
「谢谢姊姊愿意答应我的请求。」李诗韵笑着将那杯盛满粉色液体的高脚杯推过来,杯缘甚至嵌着柠檬片。
还真是讲究。
我拿起杯子凑到嘴边,「小事,不过你确定你要听吗,毕竟你妈妈的反应……」
「可以的,我不会让妈妈知道。」李诗韵拿着酒杯到我对面坐下,「姊姊也不需要担心我的情绪,哥哥走的时候我只有七岁,而且平日几乎都在外婆或是保母家,周末才会回来,所以对哥哥的记忆跟印象已经很模糊了,甚至没有太多难过的情绪。」
「我只是很想知道,我哥哥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们之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雨水打在窗台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我轻轻敲了敲酒杯,思忖着该如何开口。
自从李辰逸去世之后,我很少跟他人这样提起他,因为认识他的人不需要我这样提,不认识他的人会因为顾及我失去朋友的心情而迅速带到下一个话题。
况且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跟李辰逸的妹妹这样面对面地坐着聊他。
「你哥哥他啊,是个很温柔的人。」我缓缓开口,试图用言语拼凑出李辰逸的模样,「他成绩很好、人长得好看,待人和气,到哪都是人群焦点,总是很体贴地察觉到对方的需要,他总是耐心的倾听别人的烦恼,却总是将自己的心事藏心底,因为他怕成为对方的负担……」
于是就任由那些压力堆积,最后压垮了他自己。
「跟我想像中的哥哥一样呢。」李诗韵浅浅一笑,晃了晃酒杯后叹了口气,「哥哥的房间还维持着原样,所以我有时候会趁妈妈不注意时跑进去,看看他之前读的书、写过的笔记,然后想像他坐在书桌前埋首苦读的样子,想着哥哥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坐在这里的呢?」
见我不说话,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妈说的那句、姊姊你有听到对吧?」
我点点头,但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你会因为这样而愧疚的话我先告诉你这没必要,我妈这七年来都是这样的,只要对方是哥哥重要的人,我妈就会跟对方道歉,因为她一直觉得是自己的自私才让哥哥走上绝路,使哥哥无法跟这些他爱的人相处下去。」
「而我觉得她这样想是对的。」
我低头没有去看李诗韵的表情,因为她这番话、跟我当年说得一模一样。
但李阿姨只是将李辰逸逼向悬崖的推手,真正将他推下去的不是她,而是我。
「诗韵,你哥哥的死不是阿姨的错,是我……」我颤抖着双手,声音逐渐哽咽,「你哥哥跟我说过好多次他压力很大,如果我早点发觉他的不对劲、如果我早点发现他在跟我求救的话,那他也不会……」
「姊姊,你觉得哥哥是你害的吗?」
我抬头对上李诗韵的目光,发现她方才的惆悵减了几分,语气则依旧平静如水。
我吸了吸鼻子,「我、我如果早点发现,说不定能阻止……」
「你觉得凭你一句话,就可以卸下他背负十八年的压力吗?」李诗韵反问,而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我也从来没有想过。
「虽然不行,但是我能……」
「你或许能阻止他一时,但只要我爸妈死性不改,哥哥就还是会选择自杀,不同的是你只是拖延了时间而已。」李诗韵扯了扯嘴角,「我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十四年,我比谁都清楚我爸妈的性格,他们是不会轻易认错的,总是打着为我们好的名义替我们决定各种选择,当然这不只是我家这样,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只是看难易程度不同罢了。」她顿了顿,沉默了许久后才再度开口,「虽然这么说或许有些没感情,但我想过,如果今天哥哥还活着,那爸妈或许永远也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我们会被迫过上自己并不想过、但在旁人眼中看起来非常成功的人生,虽然能继续活着,但或许也是半死不活、行尸走肉的样子。」
「我从没有责怪哥哥做出这样的决定,相反的我尊重、并且理解他的选择,至少在他十八年的人生里,他终于为自己做了一次决定,而且没有人会怪他。」
她望向我,双手覆上我的,温柔一笑。
「所以姊姊,你别再责怪自己了,跟哥哥好好道别,然后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吧。」
「你是哥哥在这世上,最不忍心责怪与伤害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