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米氏被送去家庙,从那一天起,她的日子就十分难过起来,原来对她毕恭毕敬的下人如今见到她都是退避三舍。而后院里的那些姨娘妾室对她也是视若罔闻,父亲不再理他,祖母也不管他,就连一向宠爱她的外祖母都警告她不要她再去米府。与亲弟弟每次也说不上两句话,若是与他说一并去找父亲求情,弟弟根本就不愿意去,怕被连累。偌大的杜府,她只感到孤立无援。
杜雪娇抹了把泪,冲到老夫人院子里,还没进去,就被拦了下来。杜雪娇红着眼,不甘道:“我娘都死了,总该有个说法吧。”
“夫人是自戕而亡,二小姐还是快回去吧,老夫人现在也伤心呢,需要静养。”
“呵……自戕?”杜雪娇指着眼前众人,“你们都是凶手!我娘才不会自戕,她是被你们害死的!”
“二小姐这是烧糊涂了,赶紧把二小姐送回院子里去。”
几个丫鬟强行将杜雪娇绑了回去。
杜英听说米氏死了的瞬间,感到一阵轻松。——这件事总算是结束了。更妙的是,米氏还留下了自绝书,说明自己是愧对杜府,没有孝敬好婆母而自戕的,将杜英从宠妾灭妻的旋涡中给拯救了出来。
他兴匆匆的就往吏部跑,一连去了三四趟,官复原职的旨意没有等来,竟等到了罢官逐他回老家的圣旨。
“怎么会这样?!”杜英跪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吏部侍郎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心道杜英这家伙还真是倒霉,前脚刚死了妻子,后脚就丢了官。出于前同僚的心情,伸手扶了他一把,在他手上写了一个字——柳。
杜英当即道:“我从未得罪过柳相,那商户我也双倍赔偿去了啊!”
吏部侍郎叹道:“你再仔细想想去吧。”说完,摇着头走了。
杜英还要再问,被小吏们客气的请了出来。最后还是一个同僚见他可怜,忍不住道:“听说柳府的那位千金的腿彻底废了,杜兄啊,你能捡回一条命算是好的了,赶紧回老家吧。”
杜英仿若雷劈。柳相本就是气量狭小之人,杜府连续惹了他两次,若还让杜英在朝为官,他柳府颜面何存?!
杜英没想到只是短短十几天,自己竟从四品京官,成为了一介白身。他一心醉心仕途,只要能往上爬,不管使多少手段都愿意,但偏偏天意弄人,落得罢官的下场,还被逐出了京城。
罢官的旨意传回杜宅,惹得一片呼天抢地。杜老夫人当场就晕了过去,几个妾室更是六神无主。
唯有杜秋蔓,不急不缓的吃着午饭。桌上摆着四喜丸子,清蒸鲈鱼和糖醋排骨,每一样都是她爱吃的菜。米氏死了要守孝这件事,她一点都不在乎,排骨吃的不亦乐乎。
小桃伺候着布菜,低声道:“老爷被罢官了。”
杜秋蔓笑道:“这么好的把柄送出去,柳府要是没动作那才奇怪呢,柳贞贞早就恨我入骨了。”
“那现在就要收拾回昌平了?奴婢总觉得这些人去昌平肯定还要闹腾。”
“不用慌,这群人各有各的小心思,我们只需要坐在一旁看戏就好了。”杜秋蔓夹了一块嫩嫩的鱼腹肉,“恶人自有恶人磨,咱们不要管那些事。这几天你们多多照看着点姨娘,别让她受欺负就好。”
第九十章 离京
杜英回到府里, 杜老夫人刚刚转醒,见到儿子失魂落魄的模样, 不禁悲从中来:“儿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英仿佛被这一声唤醒,怒火中烧:“不孝女,不孝女!马球赛时蔓姐儿惹恼了柳相, 这是柳相对我的报复!”
杜老夫人听到惹怒柳相瞬间又晕了过去。
一天被刺激的连续晕倒两次, 放在杜老夫人这个年龄上不是小事,杜府又慌忙去请郎中。郎中拿了脉,又问了老夫人的饮食起居, 摇头道:“这是邪风入体之症, 那些油腻之物最好不要再吃了,也不要在受任何刺激。”
简单来讲就是中风。
只是杜老夫人年纪大了, 若是再遇到一些刺激的,恐怕就直接翻眼过去了。
等杜老夫人醒来时, 四肢倒是还能动弹,但嘴巴有些斜。
郎中越发肯定了自己的诊断,将杜英带到外间, 小声道:“贵府老夫人确实是中风之症, 此症无药可医,但若是能养得好,以老夫人的身体再活个十年也不成问题。只是老夫人今日已晕倒了两次,凡是中风之症,若是晕倒三次就很难再救回来了, 以后可千万不要让老夫人再受刺激了。”细细留下了各项叮嘱,开了药方后便告辞了。
杜英原本还要跟她商议回乡之事,想到郎中的叮嘱,只得让院子的丫鬟嬷嬷们都小心伺候着。
杜秋蔓听说杜英要她去书坊时,放下手中的话本子就要过去。小桃紧随其后担忧道:“老爷肯定会把被罢官的气出在您身上的。”
“他能怎么出气?”杜秋蔓挑眉,“打我吗?”
小桃:“……”这倒也有可能,但最后被打的肯定不是小姐。
但正如小桃所担忧的那样,杜秋蔓刚走到书房门口,脚边就被扔来一个茶盏。杜秋蔓一顿,书房里杜英沉声道:“逆子还不过来!”
杜秋蔓示意小桃留在外面即可,自己把玩着手中的团扇慢悠悠的走进去,刚一进屋,就听到门被带上了。
杜英脸色阴沉,他还没说话,杜秋蔓竟然就直接找了个椅子坐了下去,手里摇着团扇,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令他看的更加火大。
杜英气极反笑:“你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你找我来若是说这些,那我可就走了。”杜秋蔓做势就要起身,杜英突然厉声道,“柳贞贞是你故意摔下马的?!”
杜秋蔓:“不是。”
“你还狡辩!”
回来的这一路杜英想了许多,原本自己一家在京城过得好好的,自从杜秋蔓回来后就开始出事。看起来她结交了贵人,带回了些伴手礼,但每一次闹到最后吃亏的总是杜府其他人,而得意的总是杜秋蔓。就连她去宫里投壶,升官的竟然是周达,当时被她用花言巧语糊弄过去了,现在仔细一想,里面有大问题。
这丫头根本就没有改好,她还记着四年前被逐出京城的仇呢!
还是和以前一样顽劣不服管教!
杜英后悔现在才看清这个女儿的真实面貌。
“米氏是不是你杀的?”
杜秋蔓诧异的看向杜英,讽刺道:“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下作。虽然她的确该死,但还不至于让我脏了手。”
“你果然还是承认自己与她不对付了。”杜英冷哼,“也是,她是后娘,待你自然不比娇儿亲近,你要是拿她出气也就罢了,为何惹到柳相头上,你可知你的意气用事给府里招来大祸了,真是个蠢货!”
“为什么你会觉得是我主动惹的柳相?”杜秋蔓对杜英的逻辑实在是不能理解。
谁料杜英理直气壮道:“就算柳府的姑娘惹你生气,你也得让着。别问为什么,就因为她是相府的姑娘,你老子我在官场上也得敬柳相!你是真蠢还是假蠢,为父升官,对你们都有好处,你现在能有这样的锦衣玉食的日子,这都是为父的功劳!若不是为父能在京城当官,你以为你还能过几天好日子?现在好了,为父被罢了官,你也没有依仗,我看你以后怎么办!就算嫁出去,你不要妄想有娘家给你撑腰!”
“说来说去,还不是你没用。”杜秋蔓觉得好笑,“你自己在官场上站不住脚,别人随便一参就倒了,怪我得罪柳府?”
“你——”杜英气的抄起砚台就砸了去,杜秋蔓微微侧身,砚台摔在地上,震的屋外的丫鬟一惊,小桃就要冲进来,却是杜秋蔓杨声道:“没什么事,父亲手滑将砚台摔了而已,不用进来伺候。”
杜秋蔓捡起砚台,走到杜英书桌旁,将东西放上去,低声问:“你想知道那日马球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杜英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说道:“你说吧。”
“那日柳贞贞见我们领先了,抢了她的风头,心情不爽,便联合崔静珠两个人要将我从马背上摔下去,但她们骑术不精,没有害到人,却将自己害了,事情就是这样的,你爱信不信吧。”
杜英听完后更气了:“她是相府姑娘,一贯是心高气傲的。你既然知道她好胜心强,要在马球赛上出风头,你就让她出不就行了?你与她争什么争!”
“我的意思是,若那日不是我运气好,现在瘫在床上的就是我了。父亲难道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女儿吗?”
“那你现在不是没事吗!”杜英吼道,“现在是老子我被你连累的罢官!你看看你,老子养你这么大,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原来杜大人对待儿女的态度是有用和没用?”
“你喊我什么?”
“杜大人啊。难道还要叫你杜侍郎?哦对了,你已经不是侍郎了。”
“放你出去那几年还真是让你生出反骨了,你不吃点苦头,还真不知自己姓什么!”杜英做势就要抄起手边的镇纸打人,杜秋蔓突然道:“慢着!”
杜英狠狠剜了她一眼:“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杜秋蔓收起了玩笑之意,平静的几乎不带任何感情道:“当年我娘刚入京便病重,米氏是她在京城认识的闺中密友,你是不是就是那个时候和她勾搭上的?”
“混账!”
杜英再也忍不住了,一镇纸就砸了去,但被杜秋蔓再次躲过,一边躲一边念念有词:“看你这么生气,看来是真的了。”
杜英气的宛如一只发怒的狮子,四下寻找趁手的东西。
杜秋蔓又道:“这么多年,你知不知道米氏故意在我身边放的那些丫鬟都是心思各异,勾着主子往歪路子上引的?我回老家的路上,米氏一包迷药迷晕我,要将我卖给牙婆,你竟只是将她送到庙里,杜英啊杜英,杜秋蔓这个女儿在你眼里只是一个工具吗?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当父亲的责任和对女儿的愧疚?”
杜英重重喘着粗气,杜秋蔓的话问完了,她在等着他的回答。
过了半晌,杜英恨恨盯着她:“你果然还是有气。”
“我经历了这么多难道不该气?”
杜英闭了闭眼,重重道:“子不言父之过,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些道理你应该懂。”
“这就是你的答案?”杜秋蔓失望的看着他。
杜英背过身:“你出去吧,念在你我父女情分上,今天你说的这些话为父不追究了,今后你在府里安分些!”
“好。”杜秋蔓点了个头。杜英没想到她竟然答应的这么爽快,又担心她会生什么幺蛾子,谁料自这次糟心的谈话后,杜秋蔓果然一直待在府里,也没见她去找什么大公主府搬救兵。不过这些还不足以消他心头之气,一个小丫头片子竟然也敢对他大吼大叫,直接将杜秋蔓禁足在了小院,不许她的人外出一步。
小桃见到杜秋蔓那日回来后就安静了下来,心里十分忐忑:“大小姐,您要是有气就冲我撒吧,别憋在心里。”
杜秋蔓噗嗤一笑:“我在你眼里就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
“当然不是啦。”小桃连忙道,“大小姐是这个世上顶顶好的人。只不过府里的那些下人也太势力了,之前见您手松,一个个抢着跑来当差。现在呢,一个个的恨不得当咱们不存在,连伙食都在克扣。这几天吴春也进不来了,您都吃了好几天的清粥小菜了。”
杜秋蔓走向窗外,目光却是看向杜英的书房,不禁叹道:“我总认为人到了一定地步,还是知道的悔改的,但我错了,恶人之所是恶人,是因为他们心里的良知早就没有了,指望他们幡然醒悟是不可能的。”她不喜欢没有意义的仇恨与复仇,就连马球场上对待崔静珠也给了三次机会,同样的,对杜英,她也是如此。对方就算是死,她也会让他们死的明明白白,从这个角度来看,她的确是个大好人。
“大小姐,咱们明天就要回昌平了。那些人跟着一起回去,肯定又要闹一出的。”小桃根本不愿意杜府这群吸血鬼去昌平,凭什么大小姐用心经营的庄子和铺子让这群人享用。
杜秋蔓摆了摆手:“不用担心。杜英已是白身,又没有什么指望,就算回去也翻不起什么波浪,更何况,你认为昌平的杜家人还会对他那么客气吗?”
小桃一愣。对哦!那边的杜家人对杜英十分瞧不上,但对大小姐倒是十分喜爱。
“没有官身,又没有宗族支持,银钱也没有多少……”杜秋蔓呵笑道,“他还能翻出什么波浪?”
杜英唯一能够拿捏她的就是婚事,但米氏死的挺好,虽然是后妈,但由于两家没有合离,现在大家都要守孝。而杜秋蔓觉得自己这母孝守完了,也应该守父孝了。留着他多蹦跶几天,无非是怕他死在京城太抢眼罢了。
离开京城那日,杜府遣散发卖了不少奴仆,只留下了几个贴身伺候的,而米氏那些嫁妆只留下一座庄子,其余的都变卖了,得了银钱全都落在杜英的口袋里。
这几日他在书里想了许多。回到老家也不算太遭,那边也有铺子和田庄,更别提还有一个坐拥君子扇的书坊了,之前大家离昌平远,让杜秋蔓在里面做了手脚,等他回去了,把这些家财归拢,倒也不愁银钱。
有了银子,就有了后路。他还可以拿着银钱去官场疏通一二,也许再过个四五年,又能复起了呢,更别提米府还欠了他一个大人情,要知道他至今都还没有将米氏做的那些事宣扬出去。
杜英心里的算盘打得砰砰响。
不知不觉一家子已走出京城。
一路上停停走走了好几日,杜英原打算一口气到城镇里歇息,但后面婆子来报杜老夫人身上不爽,马车里晃的厉害恶心反胃,杜英只好让大家原地休息。
四辆马车停在外围,小厮们也在外面守着,女眷们则被扶着走下马车,坐在铺垫上。天色不早了,但现在再赶路肯定也来不及,只得在野外将就过一晚。
大家燃起了篝火,杜秋蔓坐在江氏身边,江氏冲她慈爱一笑,将烤好的红薯递给她:“打小你就爱吃这个,刚烤好的,可香了。”
杜秋蔓喜滋滋的接过,小心咬了一口,轻声道:“姨娘你怕不怕?”
江氏微微摇头:“我怕什么呢,就算回去了日子也是照样过罢了。更何况,我还有蔓姐儿不是么?而且啊,我们现在是回昌平,哪里什么模样难道我不知道吗?更忐忑的应该是那群人吧?”江氏微微指了指不远处的杜雪娇等人,“从官家小姐变成现在这样子,估计心里很不好受。”
杜秋蔓哼了声,撒娇道:“姨娘你怎么不问我心里好不好受,我现在也不是官家小姐了。”
“因为我们蔓姐儿从来不屑于这个身份啊。”江氏拿出帕子小心翼翼的擦着她嘴边的残渣,“没有这个身份你能过得更好,但他们没了这个身份,就什么也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