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地唤了一声:“阿娘——”
舒氏娘子的双眼大约能感知光线,也能模模糊糊地看见明远的人影。此刻她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转向明远,小声问:“远哥,你哪儿来的……哪儿来的钱……”
按照1127提供的背景信息,舒氏娘子出身于凤翔府的一户耕读人家,知书达理。
此刻明远只是稍稍一打量,就大概了解了母亲的脾性——大节下,舒氏娘子依旧是一身洗得泛白的旧衣,袖口和手肘处有明显缝补过的痕迹。但这旧衣都浆洗得干干净净,舒氏娘子穿得也大方得体。此刻虽然一手轻扶着明远,舒氏娘子始终将脊背挺得笔直。
这是一位正默默忍受着贫困,又始终保有自尊的坚强女性。
因此舒氏娘子才会担心,不知儿子会不会拿了来路不正的钱,才置办了这么些东西。
明远却并不着急,他并不打算告诉母亲这些钱是自己“关扑”得来的。至于钱到底是怎么来的……他还没有想好。
他一手提起食盒,一手扶舒氏娘子进屋。
“阿娘,今天我去了张嫂的豆腐坊,发现她竟用新法子做出了一种豆腐,味道好极。因我买她家的豆腐,她特为送了我一碗尝新——阿娘,我先扶您坐下,尝尝豆腐坊新出的豆腐,咱们再慢慢说话。”
这是明远的拿手好戏,一旦他有什么不方便说不愿意说的,明远就干脆使上“拖”字诀了。毕竟拖着拖着,没准对方就忘了呢?
舒氏娘子没有得到答案,脸上微有忧色。
但她听明远的声音很稳,不像是有任何心虚的样子,一颗心又稍许放了下来。
还没等明远扶母亲坐下,明家院门已经被拍得山响。
“是高义二哥家吗?”
“是你三叔。”
舒氏娘子蹙起眉头,轻轻推推明远的胳膊,侧耳听着院外的动静,小声说:“应是还有你五叔和几个堂兄弟。”
明远冲母亲看了一眼,转身去应了门。
果然,门外站着六七个人,年长的两位都摆出一副庄重的长辈模样,背着手,和明远刚才回来时一样,正上下打量这座小院,应当是从没来过这里。
站着他们后面的几个少年人可没这么客气了,几人正指着明远家的院子在窃窃私语。等到明远出来,几个人更是毫不客气地品评起明远身上套着的旧羊皮袄,用系带胡乱绑起的皮靴。
他们的眼光明远很熟悉——这是发现了“对照组”的喜悦。
倒也未必真有什么恶意,但是那幸灾乐祸的情绪,怎么也掩藏不住。
“哎呀远哥,你家怎么就落到了这田地?”
一个和明远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故作惊讶,实为揶揄地问。
“是呀,远哥,一笔写不出两个‘明’字,你家境况不好,怎么也不来知会长辈们一声?”
明远的三叔明高仁此刻正站在头里,他微皱着眉头,似乎正在为“惹上”了一个穷亲戚而发愁。
明远便笑眯眯地向来人行礼:“谢谢长辈们的关心!”
眼看着明远这小小少年出落得犹如芝兰玉树一般,又在自己眼前慢慢行礼道谢,三叔明高仁竟莫名有点心虚——
但凡真心关心本家亲戚,也就不会多年来不曾上门拜望,只有事到临头了才肯登门,偏偏还带了这么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子们。
明远便将一行人往里迎,一面走一面说:“因打算年节后换一座大点的院子的,家里现在实是乱了点,叔叔和兄长们千万勿怪……”
“换间大点的院子?”
早先笑话明远的堂兄惊讶地失声问:“你哪里来的钱?”
“年前家父来信,说是生意上顺利,会给小弟这里捎些钱。”
明远纯是信口开河,但他知道试验方肯定打算借这名义给他“注资”。
谁知明远这么一说,两位叔父和几个堂兄的脸色突然都变得极其古怪。三叔明高仁和五叔明高信相互看看,几个堂兄弟却在挤眉弄眼,露出一副“信你就见鬼了”的表情。
“这个……远哥,你真收过你爹的来信?”
明高仁讶然问明远。
“嗯。”
明远点头承认,脸上没有半点心虚,仿佛明高义这“渣爹”真的更给他写过信似的。
明家老三明高仁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书信。信的封皮是牛皮纸,封口用火漆封起,信封看起来鼓鼓囊囊的,里面仿佛揣了厚厚一叠纸。
“可是……远哥,你爹托人带了这信给我,要我把信亲手交到你手上,还要看着你念给你娘听。嗯,远哥,这大节下,你舅家有人在城里吗?”
“砰”的一声轻响。
明远身边,舒氏娘子激动之下,竟不辨方向地向前迈了一步,顿时碰上了堂屋里的八仙桌,好在撞得不重,桌上的茶壶和茶碗只是轻轻互碰,叮叮泠泠地响了好几声。
明远听见“舅家”两个字,便大致猜到这封信的内容——
他那极品渣爹写信来问发妻舒氏是否愿意改嫁;
大约还邀了这群本家亲戚上门看热闹兼做个见证。
明远伸手,把那枚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从明高仁手中接过,自顾自把封着火漆的封皮拆开。
“舅舅们都在凤翔府……”
他随口回答,已经从信封中抽出一枚信笺,飞快扫了一眼。
“嗯,我爹这么多年在外经商,总算能捎些钱财回家了。这信本来是想请叔叔和舅父们过来,让各位放心,也谢过各位多年‘照拂’的。”
明家人听见,脸上难免热辣辣的——明远这一支一直在长安城里自生自灭,见过有谁‘照拂’来着?
明高仁却脱口而出问道:“多少钱?你爹捎了多少钱回来?”
他问出了声,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四下里看看,发现明家人竟都是这么一副急切的表情,盯着明远手中信封的封皮,想知道这一支不受人待见的“穷亲戚”到底阔没阔,阔到了什么地步。
“一千贯。”
明远平静地转过身去,向舒氏娘子挥了挥手中的信封,重复了一遍。
“阿娘,阿爹给咱捎来了一千贯……”
竟有一千贯这么多?
明家人一时都傻了眼,人人都盯着明远手中的信封。
挤在门口的堂兄弟中甚至有人小声发问:“难道二伯真的给远哥捎钱了吗?”
“瞎,要真捎钱给远哥也不会就这么一封信啊!”
捎钱,至少得见着钱串子、银锭子,那些响当当、白花花的才对吧。
一千贯……是铜钱那得多重啊,就算是银锭子,那也得好多了吧?
明家人多半一辈子都从没见过一千两银子摆在一起是什么样子。
因此不知是谁突然出声:“远哥这……真不是在空口白牙诓咱们吗?”
“远哥,”五叔明高信憋了半天没出声,这时终于没忍住,“大家都姓明,真不必死要面子……”
谁知明远根本没理会众人,从那只牛皮纸信封里取出了厚厚一叠纸。
他像是刚才没向母亲完全解释清楚似的,举着手中的纸张,说:“阿爹给咱捎来了价值一千贯的盐钞4。”
第4章 十万贯
明家小院的灶间里,十二娘正守着一口铁锅,锅里炖着新鲜的羊肉和豆腐。
羊肉的油脂香气混着豆香充斥了整个灶间,小姑娘抄起木勺,送到口边细细一尝,顿时被烫得直呵气,但又觉得勺里的汤汁简直鲜掉了眉毛,舍不得将木勺放下。
“十二娘,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没的烫着自己。”
明远也一直待在热气腾腾的灶间里,看看炖菜的火候差不多了,才和十二娘一起,把这一大锅羊肉炖豆腐盛至一只陶盆里。十二娘又在盆中撒了一把自家在墙根种下的野葱,这一陶盆佳肴便是实打实的“色香味俱全”了。
十二娘将陶盆小心翼翼地捧到正厅里,明远跟在她身后,感受着小姑娘的兴高采烈几乎朝外溢出来,唇角也禁不住微微扬起。
妹妹明十二娘比明远小三岁。她原本是明远的伯父明高礼的幼女。大伯明高礼是明家唯一从军的,据说在军中已经得了个武职,但于十年前“殁于王事”,战死在陇西。
大伯过世之后,丧仪一办完,伯母便麻溜地改嫁了——这个时代女性改嫁很寻常,而且有权带走所有陪嫁来的嫁妆。
但年仅一岁的十二娘却成了麻烦,因为伯母的新夫家不肯再多养一个女孩。
当时舒氏娘子的双眼已经有些视物不清了,但看十二娘幼小可怜,就收养了十二娘。在后来的十年里,明远和十二娘都是舒氏娘子一手拉扯大的。十二娘名义上是明远的堂妹,实际上和明远的亲妹妹没有差别。
一想起这件事,明远心中就对母亲多出几分敬意——抚养毫无血缘的孤女,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
十二娘将陶盆顿在八仙桌上,又托出一盘炊饼,也就是蒸熟的面饼,这是长安城里人家常吃的主食。
明远去将母亲扶至桌边坐下,为她盛上一碗羊肉炖豆腐,又将炊饼送到她手边,舒氏娘子就斯斯文文地一口一口吃起饭食。
舒氏给明家带来的规矩是“食不言寝不语”,所以餐桌上无人说话,只有明远和十二娘不约而同地发出畅快喝汤的唏哩呼噜声。
舒氏娘子却似乎满怀心事,她吃的也不多,小半块炊饼就着汤水吃完,就放下了手中的汤勺,坐在桌边,默默“望着”明远兄妹两个。
明远和十二娘都饿了,两人都是在长身体的时候。他们见到舒氏娘子不再动筷,便风卷残云一般,把剩下的食物统统吃完,连陶盆里的汤水也不剩。
十二娘手脚麻利,迅速收拾了碗筷,送到灶间去。
明远则伸手去扶舒氏娘子:“阿娘,去歇息吗?”
舒氏娘子在灯下仰起脸,一对无神的眼睛向明远这边转过来:
“远哥,你阿爹的信上,真……真的那么说吗?”
舒氏娘子对此显然耿耿于怀。
多年夫妻,她对明高义的了解要比明远深得多了。
明远能轻松瞒过三叔五叔堂兄弟们,却骗不过自己母亲。
明高义那封信里,确实是写明了,如果舒氏娘子愿意,可以随时改嫁他人,他愿意写“放妻书”放人。
明远心想:这渣爹,能渣成这样也算是感天动地了,抛妻弃子竟也说得像是一场恩典。
“阿娘,您就算不信别的,也不该不信阿爹寄来的盐钞。他若是不在乎家里,平白无故捎来这一千贯作甚?”
说来也巧得很,明远爹写这封信来,刚好被试验方当成了“注资渠道”,利用这封信夹带了一千贯资金给明远。
原本这渣爹托本家兄弟递信,应该是想请他们做个见证,谁知这么一来竟成了妥妥的“炫富”,而且是特地“炫”给自家兄弟看的。早些时候三叔五叔告辞的时候脸色都很精彩。
而明远此刻拿这价值一千贯的盐钞说事,舒氏娘子就再没法儿反驳,只能垂首默默坐在灯下,不吭声。
明远在心里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