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我来到云南的第二年。
彩云之南,是云的故乡,但不是我的。
我依旧吃不惯这里的米线、饵块,手抓饭和乳扇。
不过没关系,我很好养活。
云南的雨季和肯尼亚的雨季,实在是不太一样。
两年前还在非洲的时候,肯尼亚安博塞利的一侧,在旱季一共渴死了六头大象。在那里,雨季是象群恢复元气的时候。
但在云南,雨季是吃菌子的季节。
当地人眼里的“山珍”,在各大集市里乖顺地窝在小菜篓里,沉枝每次经过,都会多看两眼。
她很爱吃当地的傣味舂鸡脚和干煸杂菌。
我去问了当地人,他们说——
“牛肝菌,见手青,黄头莲…那都叫杂菌,码了用花椒叶一炒,香着呢。”
最后三个字,隐约让我回忆起沉枝嘴角挂着油,苦口婆心地劝我“真的很好吃”的样子。
她不知道。我有比口腹之欲更深重隐匿的欲望。
这世上佳肴无数,难敌心上人被折腾到浑身瘫软,含泪小声哀求那般美味。
美味到想日日乞食,把她吞进肚子里,夜深人静时偷偷翻出来反刍那副身子。
我暗自记下了食材的种类,巧今天监测数据又完成得早,绕了点弯路去了市里的集市。
其实我不会下厨。
非洲人更喜欢烤、炖、煮的烹饪方式。
不过没关系。
无非是锅中倒油、下菌子,花椒叶,铲子扒拉两下。
我借了食堂的小厨房,谢绝了身边人蠢动着想要帮忙的好心。
中国古有卓文君为司马相如“自此长裙当垆笑,为君洗手作羹汤”,他们都说女子能为男人放弃绫罗绸缎,称之为爱情。
但我不喜欢那样。
她应当活得更漂亮,坚韧得像稻田里的稗子。
被缀吻的十处指腹,更期待压在滚动的喉结上,顺着动情的肌肉脉络向下,当场抓获犯罪的证据。
俗世的烟火,自有我。
阿德姆说我像变了个人。
我隔着大洋彼岸,对着电话轻笑:“其实,一直以来都没有变过。”
那个独自租住在国内的少年,十五岁以前,每年只能对着烛火许下乏陈单调的生日愿望。
他希望过回普通人的生活。
不必东躲西藏,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一旦冠上“英雄”的名号,一年三百六十日,横戈马上行。
那样的日子,冰冷又寂寞。
“拿惯了刀的手,同样也可以握起锅铲。”
直到将干煸杂菌端上桌前,我一直是这么自信着。
沉枝咬着筷子,满脸踌躇:“真的…可以吃吗?”
“可以。“我一脸镇定,默默把筷子从她指间扒拉过来。
“我先吃一口试试。”
我捡了块,放到嘴里。
好咸。
还有点难嚼。
忍着吞下去了,最后舌尖泛了点独属于菌类的鲜甜。
“我们还是出去吃吧。”
我推开那道菜,严肃地捏了捏沉枝的手心。
*
只可惜,我并没有等到出门,先一步倒下了。
枪林弹雨都捱过来了,居然败在一小口没炒熟的菇上。
沉枝憋着笑,肩膀剧烈抖动。
“他们说,吃菌子中毒会看见小人跳舞。你看到了吗?”
“没有。”我望着医院的天花板。
“那你看到什么啦?”
“看到你了。”
长手长脚的小人儿围着我,头顶有旋转的七彩小蘑菇。
她们都长着沉枝的脸。
仿佛回到在基贝拉初见那一天,人头攒动于我心悸的一瞥。
见她犹如庭前雪,下了一整夜。
她不服气,嚷着也要去吃一口试试。
“不准。”
我把人拉过来,替她脱了鞋袜,医院这一方小床上,她嚣张地摊开,把真正的病人挤到逼仄一角。
邻床的阿姨多看了一眼,目光中不无艳羡:“小年轻感情就是好啊。”
沉枝转过头冲人家笑了笑。
“小姑娘,你男朋友对你真好啊。”
他们不知道,真正幸运的不是沉枝,而是我。
是我蓄谋在先,而后如愿以偿。
是她历经我狭隘的骨骼,动脉里难驯的潋波,依旧选择爱我的泥泞、风雨和丛生的杂草。
那时候,格鲁梅蒂河岸角风猎猎,无数野生动物埋首伏低,它们的脊背连成群峰万万。
她向我走来,远比荒芜的旷野更壮观。
这世间所有的景致,都略输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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