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铃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响了起来,像是为庆祝顺利冲顶而奏响的凯歌。袁尚卿一只手在床头柜上摸索手机,另一只手抽出纸巾,按住了男孩即将凑上来的嘴巴将他推远。
电话是同事顾胖子打来的,一上来就大呼小叫,问他怎么一下午都不在公司。尚卿跳下床,歪头夹住电话,边把牛仔裤往腿上套边跟他打哈哈。尚卿跟顾胖子同在一个部门,平时关系很好,狐朋狗友的那种好,有好几次胖子翘班出去和姑娘开房都是他袁尚卿给打的掩护。顾胖子在电话的另一头刨根问底,他对别人的事情永远有没完没了的好奇心。袁尚卿当然不会透露半个字,苦心经验了这么多年,他花了多少力气才把自己塑造成跟胖子一样的色鬼形象。色鬼的身份好处可实在太多了,最直接的好处就是没人会把你三十多岁还不结婚的原因和你的性取向联系起来。就为这个好处,尚卿可没少下功夫,为了让老色痞的形象逼真写实且深入人心,他几乎参加了顾胖子每一次的寻花问柳。身在国企他也没办法,国企不鼓励寻花问柳,但是国企坚决抵制同性恋。
胖子在电话里难掩兴奋,说经理下午也不在,他打算四点钟就开溜。他还说晚上攒了个“尝鲜”局,并盛情邀请尚卿出席。尚卿问什么叫做“尝鲜”局,对方在听筒里用一阵耐人寻味的笑声回答了他,往日的猥琐劲儿放肆地从这笑声里溢了出来。尚卿一听就猜了个七七八八,于是他问还有谁去。胖子说还有其他几个朋友,一会儿介绍给他认识。有没有公司其他同事?放心,绝对没有!
胖子以为对方是担心有其他熟人在会放不开,可是尚卿心里想的却完全相反。没有其他同事在场他表演给谁看去?于是他谎称自己晚上有事,下次再约。
“都是男人,半推半就的就没意思了啊!”胖子不依不饶,软磨硬泡。胖子的缠功很是厉害,尚卿耗不过他,心一横,答应了。
“这就对了嘛!”顾胖子心满意足,愈发忘乎所以,“就这么说定了啊,你要是敢放我鸽子,老二给你割下来!”
几分钟之后,尚卿收到了胖子发来的消息,告诉他集合的地点在徐家汇日月光。他把手机揣进口袋,重新回到床上去找衬衫和手表。
“你要走了吗?”声音从背后传来,像是噘着嘴发出来的,有点不痛快。
“嗯,还有点事儿。”尚卿头也没回,麻利地系好了衬衫的扣子。一双白皙修长的手臂从后背缠绕过来,将他紧紧捆住,接着炽热的鼻息上来了,痒痒地拂着耳根。
“不洗个澡再走吗?”那双手把尚卿刚刚系好的扣子又重新解开,然后慢慢游进了衬衫里。
袁尚卿笑了笑,像是卸下背包一样把那双手臂卸下来,“酒店的东西我用不惯。”他笑了笑。
“你倒是爽完了!爽完了就不管我了?!”
“你自己解决吧。”尚卿在枕头下面找到了手表,戴上,“或者用软件再约一个也行,这酒店不便宜,别浪费了。”
男孩子突然赤身裸体地爬过来,紧紧拽住了袁尚卿的胳膊。尚卿把手甩开,捏住他的下巴。这时候他才发现,从进门到现在,自己居然都没有仔细地看看这个男孩子。原来他的眼睛这么大,眉毛应该有修过,像剑锋一样锐利,是一张讨人喜欢的脸。
男孩子把被捏住的下巴又扬高了一点点,微微闭上了眼睛。可是尚卿冲他微笑了一下,然后说:“滚。”
出了酒店,尚卿看了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早,他把车停回了家里再乘地铁出门。晚高峰的徐家汇就是一坨搅不开的水泥,凭你开的是什么贵得吓人的豪车,遇到晚高峰也只能乖乖被自行车甩在后面。
袁尚卿在日月光中心b1层见到了顾胖子和他的朋友们,看来他们早早就到了。胖子介绍他们认识,大家互相寒暄了几句,决定找个火锅店去吃顿火锅。吃饭的时候,尚卿再次问胖子一会儿到底去哪里。对方嘴里塞着一大口肉,头也不抬:“怎么着,怕我们把你卖了?”尚卿看着饭桌上其他人脸上的诡笑,心里明白目的地肯定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只是他没想到,这支寻花问柳的队伍里面居然还有女人,社会的开放程度再次让他领教了一番。
吃完饭后,几个人开着车沿沪闵高架一路向西,渐渐驶离了市区,目的地是松江的一所大学。不久,几辆车便齐刷刷地停在大学的门口,但不是正门,而是方便学生进出的偏门。胖子着急忙慌地下了车,敲了敲同行的麻子脸的车窗。
“东西呢?”
麻子脸从后排座上拿了个塑料袋,里面装了各种不同的瓶装饮料。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下了车,校门口的路上没有摄像头,卡车、私家车还有各种卖烤串熟食的货车停得横七竖八。袁尚卿凑上来,看着一塑料袋饮料大惑不解,问这是要做什么。顾胖子和其他人几个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他问了个蠢问题。
“不懂了吧?”胖子脸上洋溢着春光,“今天哥就带你尝尝鲜。”随后他把嘴巴凑到尚卿耳朵边,一字一顿:“尝尝学生妹。”
见他还是不懂,胖子随手拿出一瓶饮料,在手上掂了掂,承担起科普的任务:“你看这瓶果汁,超市卖6块钱。从现在起,它就代表600块;老何手里那瓶脉动,5块钱一瓶,现在代表500块。其他的什么可乐雪碧冰红茶也都一样。一会儿我们把饮料瓶摆到车顶上,这就是个暗号:‘喝我水’,也就是‘和我睡’的意思。饮料的不同价位代表不同档次的小费,明白暗号的女孩要是愿意,就拿上饮料上车,至于上车之后嘛……”胖子表情猥琐地搓了搓手,“鲜嫩多汁的学生妹就任你摆布了。”他冲尚卿眨了眨眼睛,见对方目瞪口呆,于是给了对方肩膀一掌,“怎么样?好玩吧?”
袁尚卿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瞪着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睛问:“学生们看得懂这个?!”
顾胖子哈哈大笑,“你也太小瞧现在的孩子们了,这些‘知识’还是上次那个念大三的小妹妹传授给我的呢!”说着,他和其他人手脚麻利地将饮料瓶摆上了车顶。同行的那个叫lara的女人,居然也挑了一瓶摆上了自己的车。
“你那个朋友什么来路?”尚卿小声地询问胖子,“她也找学生妹?”
胖子听了五官都笑到了一起,“有毛病啊!”他大呼小叫,“人家是女的找什么学生妹?人家找的是学生弟。你没见她拿的是一个粉红色的饮料瓶吗?这表示雇主是女人,找个小弟弟陪,懂了吗?”
尚卿的嘴巴变成了“o”型,难怪人家要笑话自己,看来今天真的是来见世面的。
几辆车的车顶都被摆上了不同的饮料,胖子那辆宝马上面摆了两瓶6块钱的果汁,其中有一瓶是帮尚卿摆的。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胖子把几个人赶到路边去抽烟,说要离车远一点,有些害羞的小姑娘看到有人在旁边会不好意思上车。袁尚卿点着一根烟,问:“你摆了一瓶6块钱的饮料,万一上来个不值6块的怎么办?”
麻子脸吐出最后一口烟,插话道:“这个你可以放心,懂行的女生都拎得清自己的斤两,自己什么条件就拿什么价位的饮料,不会乱上车的。”他把烟头在垃圾桶上按熄,“再说,不合适让她走就是了。就跟你们国企项目招投标一样,咱们是‘甲方’,咱们说了算。”
“绝啊!老何!”顾胖子连声赞叹,“咱们几个里面就属你最有文化!你这比喻绝了嘿!”
“别听他们瞎扯。”lara的表情淡淡的,声音里几乎没有情绪,“哪一个你们不是来者不拒?反正我是没见过你们拒绝过谁。”她手上优雅地夹了只烟,但是迟迟没点上,“上次那个姑娘,老何还记得吧?上了胖子车的那个,黑得都反光了。你信不信她去演包青天连妆都不用化?她拿了瓶5块钱的饮料就上了车,胖子居然二话没说就把人给带走了。”
“门一关灯一闭,还有什么区别?!”胖子十分认真地捍卫起自己的品味,“长得好看的哥也不是没玩过,黑灯瞎火不都是那么回事?你管她是黑是白,有洞就行呗!”
“别一口一个‘玩’的。”lara的语气有点不耐烦,“还说不好谁被谁玩呢?”
见胖子还要还嘴,麻子脸赶紧跳出来解围:“我说你们俩怎么一见面就要吵?你们今天是来争最佳辩手的?”
说话间,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朝这边走了过来。她先是注意到了车顶上摆放着的饮料,那个眼神表示她瞬间就对饮料瓶的含义了然于胸。接着,她看了看自己的周围,在确定了没有熟人之后,她用最快的速度取下饮料并熟练地钻进了车里。
“这个让给你!”胖子豪迈地拍了一下袁尚卿的肩膀,得意洋洋,“一会儿我亲自去帮你谈‘服务’细节。”
等到夜幕降临,只有这一个女孩子上了车。然而令人意外的是,lara的那个粉红色饮料瓶,居然还真招来了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袁尚卿在心里惨笑一声:这都是什么世道啊?!
眼看着狼多肉少,胖子开始打电话发动他强大的人脉,轻轻松松就又约好了四个女孩。胖子在这方面的本事大到令人费解,让人很难不怀疑他在私下其实秘密经营着一条罪恶的产业链。所有人纷纷上了车,原来这里还不是此行的终点,胖子说在市区定好了ktv,于是一行人又山呼海啸地开回了市里。
胖子是这家ktv的常客,几个人车都还没停好,值班经理就带着服务员出来迎接了。胖子新叫来的几个女孩子已经提前到了,在包房里长长的沙发上坐成了一排,麻子脸轻佻地称呼她们为“菜单”。“菜单”们坐得相当拘谨,然而从学校里带来的那个女学生却出人意料地放得开。自从她被“分配”给袁尚卿之后一路上尽职尽责,陪聊陪笑,到了ktv接着陪酒、陪跳、陪唱。搞得袁尚卿叫苦不迭,本来他是打算逢场做做戏就走的,可是现在看来那个女生的兴致比他还高。600块钱而已,有必要这么卖力气吗?后来闲聊时他问起女生在学校读的是什么专业,搞明白了,原来女生读的是市场营销,给用户提供增值服务是她们的职业病。
顾胖子就更不用多说,完全是放浪形骸。他瘫在沙发上左拥右抱,腮帮的肥肉在重力的作用下直往沙发靠背上流,巨大的肚皮从衬衫下面挣出来,随着他的呼吸忽大忽小。两个女孩子一左一右,递酒的递酒,送水果的送水果。袁尚卿在心里惨叫一声,这画面拍下来简直可以去给《美女与野兽》做插图。尚卿整整一晚上心思都没有在女孩身上,反而是一直在看lara带来的那个男孩子。这个男孩比在场的女孩子们还要害羞,当lara依偎在他怀里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把手放在什么地方,这让尚卿对他又多出一些怜爱。等他起身去卫生间,尚卿也起身跟了出去。卫生间里没有其他人,只有那个男孩子一个人站在小便池前,看到是他跟进来,男孩子冲他笑了笑。尚卿推开了所有隔间的门,确定没有其他人之后,也来到小便池前,和男孩子并排站立,问:“弟弟在学校学什么专业的?”典型的油腻猥琐大叔的问法,尚卿心想,可这时酒精已经烧起来了,他顾不上措辞。
“西班牙语语言文学。”男孩子低头回答,裤带系了半天也没系上。
“怎么会出来做这个?”他的手已经搭上了男孩的肩膀。
“就......”男孩的脸腾地红了,“就......想赚点零花钱......”
“只做女人的生意?”
“嗯。”
“我给你双倍的价钱。”说着,袁尚卿朝角落里最后一个隔间看了一眼,男孩子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一眼,瞬间就明白了。
“不行的......”他失魂落魄,像被吓到一样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从来没那样......过.....”
“哪样过?”袁尚卿借着卫生间昏暗的灯光打量着面前这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他一眼就识穿了男孩脚上那双做工粗糙的假的耐克篮球鞋,“三倍?爽快点。”
“我真怕疼......”
“加一双aj?”
“......”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卫生间的最后一个隔间频繁地传来惊天动地的干呕声。袁尚卿在微信转账的时候突然感到有点不划算,因为这个价格可以在软件上约到颜值更高身材更好的男孩子。可是他很快说服了自己:原生态的蔬菜都能卖出肉的价钱,更何况原生态的肉了,花点钱买个安全放心也是应该的。
回到包房,大家都抱怨他怎么那么慢,说要罚酒。男孩子已经先他一步回来了,没事人一样继续给lara当抱枕。他自罚了几杯,然后搂着从学校带来的女生说要先回去了。此时顾胖子正在用他的公鸭嗓飙高音,一听说他要走,于是停下来,笑着朝他裤裆上拍了一把:“这么快就忍不住了?”
袁尚卿低头笑笑没说话。
“你去吧,不耽误你正事儿了。”他转过头,像领导安排任务似的嘱咐女孩要把袁尚卿伺候好,说着做了几个挺肚子的动作。
夏天的夜晚水汽格外浓重,出了ktv的门像是一脚踩进了桑拿房。女孩子一声不吭地跟在袁尚卿身后。等到走出了一段距离,袁尚卿突然转过身,还把她吓了一跳。
“你回去吧。”他简短地说。
女孩眨着大眼睛,疑惑不解,“什么意思?你不喜欢我?”
袁尚卿笑了,“不是。只是今天累了。”他取出钱夹,从里面数出600块钱,“这个给你。”
女孩笑着摇了摇头,把他的手推回去,“无功不受禄。”
袁尚卿笑着点了点头,没再坚持。他帮女孩叫了辆车,给了司机200块钱,让他不用找了,嘱咐他把女孩安全送回学校,还特地记下了车牌号。上车前,女生突然说:“你跟刚刚那个胖子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尚卿心里有点鄙视自己。
女孩这时飞快地跑过来吻了他一下,然后跳上了出租车,“你没有口臭。”
袁尚卿笑着摇了摇头,远远地望着车尾灯消失在夜幕里。果然还是个孩子,他想。
进小区之前,袁尚卿看了一眼手表,差10分钟2点。他故意把步子放慢,开始为自己今晚的行踪打腹稿推敲细节。他还要琢磨怎么才能不着痕迹地把编好的故事说出来——尽管邱佳鑫根本就不会盘问——有时善解人意是一种更严厉的盘问。
走到楼门口,楼宇门“咔哒”一声自动开了锁。这个小区从正大门开始算起,每一栋楼以及每栋楼里的每一户的房门都安装了面部识别系统。七年之前,邱佳鑫一咬牙付了一大笔首付买下这套位于市中心的房子。交房那天他说,这里好,适合二人世界,谁也别想来,来一回跟探监似的。从那以后,袁尚卿便在这里安营扎寨。两人在一起九年,同居七年,不靠一纸婚书,更没有亲友祝福,甚至在公共场所连手都不能牵,可是日子就这么一天赶着一天过了下来。
出了电梯,尚卿站住脚,先卸载了“索多玛”,然后把微信、短信、电话记录外加各种照片一样样删除,他的机灵劲儿全是在这种时候锻炼出来的。大门一开,率先冲出来迎接他的是图图,那是一只爱吐舌头,脸胖得有点走形的哈士奇。尚卿一边换鞋一边努嘴示意它安静。
卧室的电视机里传来刀枪剑戟乒乒乓乓的撞击声,他想起来今天应该有《琅琊榜》的大结局。他轻轻推开卧室门,一眼看到刘昊然扮演的萧平旌正在墙上的背投电视里帅气地亮相。邱佳鑫懒懒地靠在床头,转过头来冲他一笑。
“怎么在楼道里站了那么久?”他轻描淡写地问。
“啊?”袁尚卿装傻,“没有啊。”
“图图一听见电梯开门的声音就开始上蹿下跳了。”
“他还不是有点声音就上蹿下跳吗?得管管它这个毛病,不然每天在楼上这么跑,邻居该投诉了。”袁尚卿不动声色,赶紧把话岔开,“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明早不是和仇婧她们约好见面吗?”
“今天大结局,剩下一点点看完就睡了。”他用力嗅了嗅鼻子,“你喝酒了?”
“嗯,跟同事下班一起喝了点儿,跟你说过的呀。”
“噢,我忘了。”邱佳鑫表情无辜地一笑。但其实他根本就不是忘了,但凡他想记住的事情从来就没忘过。他的精神头可以让他在卧室里听见好几道墙之外的电梯开门的声音,他会把一件说过的事情给忘了?
邱佳鑫跳下床,把袁尚卿推进了浴室,自己则跑到厨房里去煮姜茶。当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卫生间里传来了淋浴哗哗的声音。他把碗放在茶几上,然后开始收拾被扔在沙发上的脏衣服。手机就是这个时候从袁尚卿牛仔裤的口袋里滑出来的,像是一尾黑色的锦鲤从鱼篓中突然滑落,掉在沙发上蹦跶了几下。他定定地看着那款iphone手机,那是去年他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此时,在水晶吊灯底下,黑亮的机身闪着魅惑的光,手机里的另一个世界在向他发出邀请。就在不久前,邱佳鑫无意中得知了密码——他发誓,绝对是无意中得知的。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心悸的感觉将他紧紧扼住。
浴室里的水流声还在继续,这变了成一种巨大的怂恿。脑子里的念头一闪而过,然后,他飞快地捡起手机,他发现自己在按下那串密码的时候手指尖在发颤。屏幕被解锁了,密密麻麻的app在他眼前展开的那一瞬间,他不得不咬住拳头来防止自己喊出声音。
他先连续按了两次home键,看看后台有哪些软件是已经被打开的,如果查看了没有被打开过的软件,结束后要记得上划关掉;查看微信的时候,记得一定不能点开未读数量超过“1”的消息,否则即便重新标为未读,也依然看得出动过手脚;在相册里面,永远应该去检查“已删除”这个文件夹里的照片,因为只有在那里,才最有可能发现端倪……这些规则已经在他脑海里演习过无数次了,他听见自己像是念咒语一样一遍遍默默地复习这些步骤。
微信、短信、相册都没有异常——这么说其实并不准确,不是没有异常,而是什么都没有,整部手机干净得就像刚刚被从包装盒里拿出来。邱佳鑫定定地站着,盯着浴室的门盯了几秒。花洒的水流声断了一会儿立刻又接上了,沐浴露在袁尚卿身上从来停不过五秒钟。邱佳鑫把手机重新放回沙发上,然后他突然转身回了厨房,想都没想就把那碗热气腾腾的姜茶倒进了下水道。
第二天早上,邱佳鑫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早早起来准备好早餐,然后照例生拉硬拽地把袁尚卿从床上拖起来。上午九点,两个人准时出现在了南京东路的一家咖啡馆。刚坐下没一会儿,仇婧和吴婉昕就旁若无人地手挽手走了进来。仇婧那一头利落的短发千年不变,加上今天的一身运动装,比小伙子还显精神。身边的吴婉昕更不用说,她有个原则:必须妆容精致地出现在一切阳光照得到的地方——一切,自然也包括咖啡厅。尚卿和佳鑫是在一年前和她们认识的。那个时候他们托圈子里的朋友帮忙寻找一对关系稳定的拉拉作为形婚对象,于是朋友就介绍了这两位。形婚,听上去多简单,把婚姻当成表演在父母和亲戚们面前走个形式,既安了父母的心,又堵了亲戚的嘴,还不用受婚姻的累。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形婚不是,形婚是真爱的避风港,只要在应该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时候别掉链子,别让长辈们出戏,背地里可以该干嘛干嘛,什么都不耽误——他们四个人就是这么想的——或者说,在父母疯狂催婚且暂时拿不出别的办法的情况下,他们也只好这么想了。可是两对情侣集体形婚的难度毕竟还是太高了,所以得坐下来好好研究研究。
四个人经过一年多的磨合,彼此已经处成了朋友,领证结婚谁和谁搭对儿都是抽签决定的。按照邱佳鑫的预想,即便是形婚,男女双方最好也能性格互补。可是抽签的结果偏偏是袁尚卿和仇婧两个大大咧咧的凑了一对儿,而他和吴婉昕两个闷葫芦凑了一对儿。
“要是大家都同意按抽签的结果来,那咱们就找个时间把证领了去吧。”袁尚卿轮流看着坐在面前的两个女人的脸建议道。
“证肯定是要领的。”吴婉昕安静地笑了笑,一边从包里拿出几页装订好的a4纸,推到了两个男人面前。“但毕竟不是真结婚嘛,我觉得有一些细节上的东西还是提前说清楚得好。”
尚卿把文件拿起来,见第一页顶头写着:《形婚双方关于婚后各项财务收支及家庭事务等相关问题的说明》。吴婉昕捧起马克杯,优雅地抿了一小口,然后她接着说:“比如说婚礼的费用怎么均摊啊,礼金怎么分配啊,还有结婚以后很多其他的费用......我把我能想到的都列上了。”说着,她伸出食指敲了敲文件最下面的一行小字,新做的水晶指甲在阳光下灿烂地一闪,“至于没有考虑到的,这里也有补充:‘对于未能穷举的其他情况,在实际发生过程中,双方应本着aa的原则友好协商后决定’”。最后,她几乎是羞涩地补充一句:“毕竟我不是法律专业的,随便写写,你们要是觉得有必要的话,去公证处做个公证也行。”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这哪里是随便写写,谁随便写写能写出密密麻麻好几页a4纸?从婚前到婚后,从父母到亲友,从各项费用均摊到日常行为规范……白纸黑字,巨细靡遗。“这些都是小事儿,”尚卿把文件匆匆浏览了一遍,放在一旁,“生活上那些的开销什么的差不多就行了,毕竟大家都不是斤斤计较的人。眼下有一个问题比较重要。”他看着仇婧,似乎默认了她才是在大事上能做得了主的人,“婚房的问题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这也是今天要和你们商量的。”仇婧把杯子里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光,“其实也没什么好打算的,我们几个都是外地人,父母亲戚都不在上海,八百年来不了一次,所谓婚房无非就是名义上的。”此时她充满怜爱地抚摸着吴婉昕的头发,眼里突然柔情似水,“再说,小昕跟我也住习惯了,还是保持现状吧,你们说呢?”
“我同意。”邱佳鑫赶紧表态,在形婚这件事上他最担心的问题就是婚后要和“别人”一起居住,他已经洁癖到了对任何不熟悉的东西都过敏的程度。
袁尚卿想了一下,然后说:“这样也行,既然大家都想保持现状,那就这么办:佳鑫的房子就当做他和小昕名义上的婚房。等我在松江的那套房子装修好,就作为我和仇婧名义上的婚房。平时大家该住哪还住哪,真要是谁的父母来了,我们就各就各位配合演戏。ok?”大家都觉得这个计划简直天衣无缝,四个马克杯碰在一起,提前庆祝一件人生大事被就此解决。
“你爸妈那边确定没问题吗?”佳鑫小声问,这里面只有袁尚卿的爸妈是上海人。
“没事。”他说,“他们都在奉贤,不会经常来的。回头我在房子里放一些女孩子的衣服鞋子和其他生活用品,要是真遇到突然袭击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考虑到筹备婚礼可能会相当复杂,所以几个人决定先帮邱佳鑫和吴婉昕办。可是虽然已经将婚礼的大部分工作都交给了婚庆公司,但这项工程的复杂程度还是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很多繁琐的细节搞得一对新人焦头烂额。离婚礼还有两个月的时候,邱佳鑫的父母就从老家跑到上海帮他张罗。袁尚卿被迫暂时搬了出去给二老腾地方,自己则跑到松江新装修好的别墅里吸甲醛去了。
婚礼当天简直可以用烈火烹油来形容,现场热闹喧哗,忙上加忙。父母亲友自不必说,就连明知是在演戏的两位新人也暂时忘记了这是戏里还是戏外,仿佛这种喜悦把他们也点燃了,真假变得不再重要。典礼开始之前,吴婉昕的妈妈在化妆间帮她补妆梳头,她一言不发地看着镜子里面的女儿,二十几年的光景像胶片一样从她眼前匆匆又过了一遍。她等着盼着女儿长大,从孩提到少女,再到如今镜子里面这个焕发着容光的新娘。无数次,她想象过女儿出嫁的场景,想象过那个有幸娶走自己掌上明珠的幸运儿。他的样子、人品、才学、家境......每一项指标都值得她这个当妈的费尽思量。她甚至想象过在未来的某一天,在自己行将就木之前,会有一个眼睛长得像女儿,嘴巴有点像女婿的小不点儿,爬在自己的背上咿咿呀呀地叫“外婆”......她的思绪可以沿着这样的想象毫无阻力地滑行一个下午,这是她最大的爱好,似乎这些可期的幸福一旦开了花结了果,自己为人母的完满便获得了恩准。
可是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的女儿竟然有一天突然宣布,她喜欢的是女人。女儿喜欢女人,等她将这个绕口令真正弄懂的时候,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所有的关于天伦之乐的想象都是白日做梦——公园广场上一起跳舞的老张、老李、老王......他们所能轻易实现的天伦之梦,在自己这里恐怕永远也得不到恩准了。那段时间家里的冷战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是丈夫的固执和女儿的倔强之间一场最冰冷的对决。她没有自信说服丈夫或者女儿任何一方,于是她只好收起自己的期待和立场,小心翼翼地扮演着这个家里最爱笑的人。直到有一天深夜,女儿走进夫妻俩的卧室,将他们推醒。借着月光就能看到她脸上新鲜的泪痕,她听见女儿说:“爸妈,你们养我一场不容易。我嫁。”
已经化好妆的吴婉昕这时朝镜子里看了一眼,吓一跳:“妈,怎么了这是?”
母亲用指尖把眼角的泪珠碾碎,挤出一个微笑。
吴婉昕赶紧站起来,扶母亲坐下。这一扶,反而催着母亲的眼泪更加汹涌。“囡囡......”母亲的声音抖成一团,“为了我跟你爸,你委屈了。”
吴婉昕当然明白母亲在说什么,可是化妆师和几个闺蜜都在场,她不能接这个话茬。于是她赶忙蹲下来帮母亲擦眼泪,一面冲站在一旁的父亲递了个眼色。父亲立刻明白了,把手按在母亲肩膀上:“大喜的日子你在这添什么乱!”父亲是县城里退休的干部,语气里总是透着一股威严,“喜气都被你哭没了!”
“妈,”吴婉昕把自己的手盖在母亲的手上拍了拍,“大伙儿都看着呢。”
一句话提醒了母亲,她赶忙按了按眼角。正在这时,司仪派人进来催,说典礼就快开始了。
婚宴一共摆了66桌,这个数字当然是硬凑的,因为按照人数来计算,五十几桌就足够了。但是邱佳鑫的爸爸是生意人,生意人讲究顺风顺水,所以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省钱。这66桌筵席分布在宴会厅的上下两层楼,二楼的宾客可以获得很好的视角,直接俯瞰中庭婚礼的现场。婚礼的宾客中,大部分是邱佳鑫的亲友以及他爸爸生意上的伙伴。而吴婉昕的亲戚和朋友,只请了不到10桌,除了不想大肆张扬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宝丽嘉酒店婚宴单桌的价格实在高得离谱。尽管邱佳鑫说过,这次婚礼之所以选择这样规格的酒店,是为了成全他父母生意上的面子,因此他愿意多承担一些婚礼的费用。但是即便如此,分摊到吴婉昕这里的费用仍然让她觉得相当吃力。
18:18,婚礼开始。司仪是一个做事情非常认真,而且长得很精神的小伙子。同志圈子混久了,袁尚卿和邱佳鑫对这种性格耿直,俊朗又不自知的直男完全没有抵抗力。于是两个人每次在和司仪沟通婚礼细节的时候,就像两个见了唐僧肉的妖孽,亲和通融的表面之下,全是花花肠子。
婚礼在司仪的主持下,气氛既热烈又不至于喧闹。袁尚卿看着此刻正在台上亲吻新娘的邱佳鑫,心里突然隐隐泛起酸楚。人在这种气氛中,更容易感慨,也容易回忆。他突然想起七年前,两个人刚刚确立关系的那段日子,他曾经说过,总有一天他会说服自己的父母同意他们两个在一起;说过自己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也要给他一场像样的婚礼;还说过除了他以外,不会多看其他男生一眼.......总之情侣之间那些千篇一律的肉麻话,他明里暗里都说过。可是七年过去了,这些事情他一件也没有做到。但即便如此,邱佳鑫也从来没有动过离开他的念头。他袁尚卿自己做过什么他自己比谁都清楚,他恨自己有时候就是个控制不了下半身的禽兽,也为邱佳鑫对他的执着和愚忠而难过。
几个不速之客就是在这个时候伴着礼乐踩着一地花瓣闯进宴会厅的,宾客们还以为这是婚礼的某一个特殊的环节。可是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新娘子的脸在一瞬间僵硬成了一副面具。
“请问哪一位是吴婉昕女士?”那个领头年长一些的警察率先亮出了证件,遣词是礼貌的,语气却咄咄逼人。
司仪赶紧叫停了现场的音乐,台下的宾客们哄得一下私语起来。袁尚卿看到邱佳鑫不知所措地杵在台上,而站在他身边的吴婉昕脸上更是毫无血色,于是他只好挡在舞台前,陪笑道:“警察同志,是出了什么事吗?您看我们典礼刚进行一半儿,能不能等一会儿再说?”
领头的警察把冷冰冰的目光缓缓移到他脸上,恐怕平日里他就是靠着这种眼神率先把罪犯的心理防线击穿的。他什么都没说,用眼神表达了非常严厉的拒绝。
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人敢细问。邱佳鑫无措地看着台下拼命安抚亲友的母亲,还有发号施令一辈子而此刻却对警察点头哈腰的父亲,他突然感到一种很深的绝望,甚至对人生产生了某种很深刻的思考。他发现自己从小到大好像真的没有靠自己的力量做成过什么事情,做什么都差一点点。高考时考复旦分数差一点点,做生意时运气差一点点。拿这次来说,这场表演给所有人看的婚礼,从主角到龙套,从道具到排场,哪一样不是精心安排?哪一样没有尽善尽美?眼看就要华丽谢幕了,眼看就要功德圆满了,偏偏时机又差一点点。
涉嫌非法持有毒品——如果邱佳鑫没有听错的话,警察带走吴婉昕的理由就是这个。至于警察嘴里那些“贩毒集团”、“毒品走私”、“收网”之类的词,他只在香港的警匪片里听到过,此刻他已经觉得恍惚到不真实了。
酒店的房间里,三个人沉默着,一言不发。仇婧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大团大团的烟雾铺张地降低了室内的能见度。邱佳鑫表情呆滞地盯着地面,他刚刚在从宴会厅接受完警察的盘问,此时那里一片狼藉,像是刚刚撤兵的战场。袁尚卿用眼睛轮流看了看他们两个人,最终也没说什么。吴婉昕被带走之后,她父母哭喊着跟着警车去了公安局。邱佳鑫的父母还来不及愤怒,忙着给亲友们召开“新闻发布会”,告诉所有人发生在自己儿媳身上的一切不过是个误会,顺便接受他们或真心或假意的叹惋和一系列出谋划策。
仇婧把烟头狠狠地按熄在桌子上,然后腾的一声从沙发上弹起来。动作幅度之大,搅动了她自己制造出的云海。
“你干嘛去?”袁尚卿有点紧张地问。从吴婉昕出事到现在,脸色最恐怖的人就是仇婧。
“小昕不可能吸毒!”她用牙咬住自己紧紧攥住的拳头,关节因为用力过猛而失去了血色。
邱佳鑫阴阳怪气地冷笑了一声,“那警察是来喝喜酒的?”
袁尚卿轻声地制止了他,此时不应该拿仇婧出气,吴婉昕出了事最震惊和难过的应该就是她。
“婚礼闹得这么难看我替小昕跟你道歉。”她果真鞠了一躬,“不过你要相信我,小昕绝不可能吸毒。”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袁尚卿突然问。
仇婧愣了一下,随后将挡在眼前的刘海通通拢向脑后,房间里的烟雾似乎让她呼吸不畅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像是下了个决心:“不会有别人的,肯定是林冉冉。”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仇婧把自己知道的关于吴婉昕和林冉冉的那些旧事全都告诉了面前的这两个男人。她说,林冉冉是小昕的前女友,两个人是在酒吧认识的。有一天小昕在酒吧喝醉了酒,遇上几个小混混动手动脚,是林冉冉帮她解的围。说到这里时,仇婧的表情变得十分凶狠,她说你们永远也无法想象,一个名字如此小家碧玉的女人,阴狠毒辣起来连男人都自叹不如。那一次,她在那个混混的头上一连敲碎了三个啤酒瓶。然后她拿着碎了一半的瓶子,直接插到了另一个人的脸上。小昕怕她弄出人命来,就赶紧把她拉走了。但是那伙人哪肯吃亏,借着酒劲儿,于是又喊了一帮人。眼看事情越闹越大,小昕没有办法,只好把她暂时带回了自己的出租屋,让她躲了几个月。那个林冉冉也是个拉拉,又在小昕家里住了好几个月,慢慢的两个人就有了那种关系。
仇婧又点上了一支烟,坐在面前的两个男人把目光递给她。她眯着眼吸了一口,眉头紧紧地锁起来,不知是被熏到还是因为即将讲述一件痛苦的事情。她继续说,小昕是后来才知道那个女人原来有黑道背景,吸毒贩毒什么都做。可是那时候小昕已经陷进去了,心甘情愿地给她钱,受她摆布。她给小昕买来各种各样奇怪的衣服和道具,拍各种各样下流的照片,在她身体上胡作非为,用鞭子抽,用烟头烫.......可是那段时间小昕就像中了邪一样任人摆布。
仇婧的表情痛苦极了,香烟上留下长长的一截烟灰,红红的火星快要烧到手指了。袁尚卿站起来,走到她身旁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所以你是怀疑,这件事情和那个林冉冉有关?”
“不是怀疑!”她斩钉截铁,“这件事情一定跟她有关系!”
仇婧把目光投向窗外,月光亮得尽职尽责。她还是隐瞒了一些事情,其实吴婉昕一直和林冉冉保持着联系,而且这种联系是她默许了的。仇婧能够感觉得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地成为林冉冉的替代品,或许也永远成为不了。就像不不知道吴婉昕究竟中了什么邪一样,她同样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在她面前,自己卑微得就像是薄弱的意志力臣服于某种强大的瘾——她痛恨自己,同时也不得不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