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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梓邵双手抱在胸前,思考了一会儿。「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其实都明白陆亚霓想要知道什么,她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父母亲生的孩子,照片里的女人是不是她的母亲。虽然依照一些状况来推断,她应该跟父母没有血缘关係,但是就像你说的,这只是推论,真的要确认还是得要去验dna。但是,」李舜城停了一会儿,像是在寻找说明的文字:「那天陆亚霓的妈妈过来的时候,其实只要再推一把,搞不好她妈妈就会说出口了。可是你却阻止了,为什么?」
    林梓邵露出苦笑:「如果她妈妈那天真的当场承认了,或者陆亚霓真的提出要验dna,你觉得她们的关係,对彼此的想法,会不会改变?陆亚霓当时的想法也很混乱,如果在这种状况下知道真相,她们的关係搞不好会崩坏。」
    「或许这是要她们当事人去决定的事情,不该由我们第三者介入,但是你没有告诉陆亚霓你的结论吧。」李舜城直直地看着林梓邵:「或许你之后还有再跟她联络,但从那天我看到的line对话,你只回答了『你们是货真价实的母女』。这句话可以有很多种解释呀。」
    「例如说?」
    「如果想要相信自己跟妈妈是有血缘关係的,这句话感觉是印证了这个连系,但如果她相信跟妈妈没有血缘关係,这句话也是一种安慰,告诉她,即使没有血缘关係,也可以成为一家人。」
    「确实是这样。」林梓邵又抬手摸了摸下巴。
    「你拿了人家两万块,却给了一个模拟两可的答案,会不会太奇怪了一点?」
    林梓邵瞪大眼睛:「原来还是钱的问题吗?」
    「这是责任的问题吧。」
    林梓邵两手一摊,「我会接下这个委託,确实最主要是为了钱。可是有时候为了当事人好,我不觉得该由我这个第三者来把真相说出口…」
    「是这样吗?」李舜城打断了林梓邵的话。「我不觉得你会顾虑这种事。刚刚你不就问了我,当初跟踪狂攻击发生时,我明明在现场,为什么没有停下来看状况?你如果真顾虑到我过去的心理创伤,应该就不会问了吧?」
    「结果你还是怨我嘛。」
    「我只是在想,你没有直接告诉陆亚霓她跟父母没有血缘关係的机率很高,是不是出自你自己的经验?例如你的家人里面有…」李舜城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因为他看到林梓邵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他原本就肌肤顏色偏黝黑,但此时的林梓邵只能用面无血色来形容,呆滞的眼神睁得很大,直瞪着李舜城。
    「你竟然…连这种事都…」林梓邵囁嚅般地说。
    李舜城其实也没想到效果这么惊人。或许,方才林梓邵问出那些问题时,也多少被李舜城的反应给吓到了吧。说出别人隐藏在心底的事情,就是这么恐怖,因为面对的是深不见底的情绪,无法预知的反应。李舜城觉得有点后悔了,他想,自己是否有那个能耐去承受林梓邵心底的幽暗?
    「你真是反将了一军呀,不过我是自作自受,谁叫我骗了朋友的钱,还让你说出以前的事情?」林梓邵轻声说。
    李舜城有些一愣,林梓邵说自己是「朋友」?原来我是林梓邵的朋友?真是一种新鲜的感觉。
    「我就说过了,钱的事情我不计较。过去的事情嘛,我确实还很介意,但说出来了也觉得没什么。」李舜城说:「可是你的事情,你不想说也没关係。」
    林梓邵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真的没想到我得在阿嬤过世的晚上跟你聊这种事情。我会说的,等价交换嘛。但是我先告诉你,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这种跟别人说心底话的事情,我是第一次做,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林梓邵的脸是望着李舜城的方向,但眼神彷彿看向远方,有些失焦。「我没有告诉陆亚霓,她跟她爸妈有很大的机率是没有血缘关係,确实是出自我自己的经验,因为我太了解当你知道自己跟最亲近的家人没有血缘关係时,那种焦虑跟煎熬的感觉。想要继续当这个家的孩子,但是又担心会不会有一天自己被拋弃呢?家人跟自己的感情,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是不是不应该待在这里?在没有确定自己的想法与感情前就去跟家人摊牌,真的是很危险的事情。」
    「你什么时候知道你跟阿嬤没有血缘关係?」李舜城问。
    林梓邵微微瞥了李舜城一眼,淡淡地说:「国中的时候,是我阿公那边的亲戚说溜嘴,我才知道的。」
    养大林梓邵的祖父母,是他户籍誊本上父亲的父母。当年林梓邵的母亲跟外遇对象生下他,就把孩子丢在夫家后跑了。父亲不想抚养跟自己没有血缘关係的孩子,但又觉得他可怜,就把孩子寄养在乡下的父母家,一走了之。祖父母即使知道这孩子跟自己没有血缘关係,还是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了。
    「阿嬤过世有通知你那个爸爸吗?」
    林梓邵摇头说:「他十年前就因为车祸意外过世了。过世前他在台北工作,每隔一段时间还会寄点钱回来。不是负担我的养育费,而是知道阿公阿嬤生活不宽裕,尽点孝心吧。他走了以后就没人帮忙负担生活费,我们也变得更穷了。至于那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女人,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我也不知道。」
    即使日子过得很拮据,阿公阿嬤也没有放弃养育孩子。但是,国中时,林梓邵听到亲戚的间言间语,才知道自己跟祖父母没有血缘关係。正值青春期,血气方刚的林梓邵相当震惊,直接去问了祖父母。
    「完全不该在脑子一团混乱的时候去做这种事,」林梓邵苦笑:「而且我那时候也还小,很不成熟,只觉得阿公阿嬤为什么要对我说谎?我跟阿公大吵一架。」
    正当叛逆的林梓邵拉不下脸,也是个笨拙男人的阿公不知道该怎么向孙子表达感情,就这样持续冷战着。当时林梓邵虽然想过要离家出走,但还是没有离开,因为想到祖父母逐渐衰老的身体还要做农务跟家务,就觉得捨不得。
    「你还是很爱阿公阿嬤的呀。」
    「我怎么可能会想要拋弃他们呢?我是怕被他们拋弃呀。」
    本来就是个被母亲拋弃的孩子,怎么会相信自己值得人爱呢?明明害怕被祖父母讨厌,但又拉不下脸来跟阿公道歉,林梓邵就这样苦闷地度过每一天。那一段日子,在学校上课也不专心,成绩下滑,回到家来虽然还是照样帮忙农务跟家务,但是跟阿公几乎不说话。阿嬤一如往常地关心他,但林梓邵也怀疑过阿嬤对自己的感情。阿公阿嬤过得这么苦,一旦有一天撑不下去了,自己还是会被拋弃吧。他始终怀抱着这样的恐惧,一天一天地撑下去,直到阿公在田地里倒下来。
    「他被路过的邻居发现,送去医院的路上就已经没有心跳呼吸了。我跟阿嬤到医院时,只看见病床上的尸体。」林梓邵低垂下头:「阿公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也什么都还没有对他说。」
    林梓邵好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说话,只是一直低垂着头。李舜城明白他需要时间,所以静静坐着等待,就像方才林梓邵也在等待自己整理情绪一样。
    「我很后悔…人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无法挽回的后悔。」林梓邵依然低着头说:「所以我不希望陆亚霓也嚐到这种后悔的滋味。」
    阿公过世后,林梓邵和阿嬤才搬到这间平房。先前的农地也是租用的,面积较大,光靠林梓邵和阿嬤无法处理,毕竟林梓邵平日要上课,而自从阿公过世后,阿嬤的身体也衰退许多。
    「那时候我想,至少阿嬤还在。」林梓邵抬起头,抹抹脸说:「至少这十几年一起的生活不是假的。阿嬤也一直对我说:『你是我们的孙子。』这句话算是救了我吧。所以我听到陆亚霓的妈妈说:『你是我的女儿。』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她们母女的感情也不是假的,知道这一点就够了,不用再多说了。」
    李舜城觉得眼前好像再度浮现出那天陆亚霓母女俩一起坐在便利商店的小桌子前喝奶茶的景象。两人长得一点都不像,但是表情、小动作、说话的腔调等等,有很多相似之处,这就是一家人的证据。或许,林梓邵跟他的阿公阿嬤也是这样吧。
    「但是,现在阿嬤也不在了…」
    是呀,现在的林梓邵是孤身一人了。阿嬤走了,明天会过来帮忙的亲戚其实也跟林梓邵没有关係,真正与他有血缘关係的人不知道在哪里,李舜城认为林梓邵也不会想要去找从未抚养过他一天的亲生父母。明天以后要去哪里呢?李舜城想起自己一年多前被赶出家里,一个人站在熙来攘往的台北车站的那一天,他几乎没办法踏出一步,感觉一股寒冷从麻痺的脚底往上窜升。
    「你还会回学校吧?下週就是期末考了,但如果你事先跟学校说,应该之后可以补考,奖学金也不至于中断。」
    「应该吧。」林梓邵抬头。脸上表情如常,但眼眶有点红。「我会先处理葬礼的事情,但之后会不会回去,我也不知道。」他突然停下来想了想,接着露出有些自嘲的笑容,「说什么回去,我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话呢?李舜城脑袋一片空白,浮现不出任何鼓励的话语。但他也知道,就算自己是出于好心想要给点鼓励,这个鼓励对对方来说,却也是一种压力。一直以来都在尽力维持与阿嬤的生活的林梓邵,已经够努力了。
    思考了一会儿,李舜城终于开口。「我们会等你的。不是只有我跟阿辉店长、姜曼青,还有你的那些同学,赵晓仪、曹睿南,受到你帮助的人,吴亦佳、陆亚霓、陈婷霏,关心你的人比你想像中还要多。」
    「是这样吗?说是关心我,但他们连我住在这里都不知道。赵晓仪她们就住在前面那栋公寓呢,我也好几次在这里碰到她们,但她们从没想过我是不是就住在这附近。」林梓邵难得地用嘲讽的语气说。
    「那是因为你没刻意说吧。」
    但李舜城也明白,林梓邵虽然没有刻意说,也没有刻意藏。今天如果任何一个人在这附近遇见他,只要问一句「你住这里吗?」,林梓邵应该不会否认。但人与人之间那漫不经心又保留距离的关係,可能会让某些人不会去问,或是不敢去问吧。
    「他们看你请假这么久,即使不知道你住哪里,都会过来便利商店找你,我要应付他们很麻烦的。而且还是有人在偷偷关心你,你应该也发现了是谁投书给『海潮时间』,还刻意把我们解决跟踪狂的事情讲得像侦探一样。」
    林梓邵转开脸,「我当然知道。」
    李舜城那天没有听到朱朱念的投书内容,但一听姜曼青提起,他就知道了,投书者是赵晓仪。而从林梓邵的表情和反应,他应该也是马上就知道了。
    「虽然我觉得很麻烦,但她应该是想帮你。那个女孩子其实很喜欢你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你应该也觉得赵晓仪是很难应付的女生吧。我知道她是好心,但是那种人主见太强,都想要强推自己的意见,不顾别人的想法。太难相处了。」
    李舜城虽然也是这么想,但听到林梓邵的真心话,也不禁同情起赵晓仪来。赵晓仪,虽然我试着帮你说点好话,但你的恋情恐怕是无望了。希望你以后可以多体谅一点别人的情绪,还有照吴亦佳的建议,管管自己的嘴吧。
    「大家都在等你呀。接近圣诞节的这几天,大家都忙得要死,但阿辉店长都没再请人。接下来就是新年了,一直到期末考结束前,应该还会更忙吧。真希望有人来帮忙一下。」李舜城说着站起身,这才发现地板相当冰冷,弄得裤子跟屁股也冰冰的。
    见林梓邵没什么反应,他继续说:「你明天先跟学校联络吧,阿辉店长那边就由我来说吧。很晚了,你好好休息。」
    「喔。」林梓邵只回应这么一声,依然坐在地上。
    李舜城走至门口,一手搭在老旧的喇叭锁上,微微回头说:「虽然我说很麻烦,但最近忽然觉得,跟你一起东奔西跑,好像也蛮有趣的。」
    林梓邵好奇地抬眼看李舜城。
    「前几天阿辉店长问我要不要去海华市的空中大学上课,补完我以前没拿到的学分,拿个大学学歷。可是要回去大学唸书,我也有点担心,所以我觉得我还需要再『復健』一段时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明年可以恢復到能去社区大学上课。」
    这样说应该就够了吧。李舜城没有等待林梓邵的回应,转身打开门,「我们在便利商店等你。」
    李舜城关上门,等了一会儿,门后一直没有动静。虽然室内气温也很低,但相较之下,室外的气温才真是冰冷到极点,才一刚出门,李舜城就看见从自己口鼻喷出的白烟在黑暗中繚绕。
    他踏出脚步,走向那条田地间的小路。寒冷气候的天空一片澄澈无云,在这片没有光害的大地上,繁星点点格外鲜明。李舜城抬头仰望天空,感觉星光如同雪片,密密地落进眼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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