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月带宁清来买内衣,女儿还在发育。
宁清就三件内衣轮流换,身上这件的肩带已经松了,准备再给她买两件。
她将内衣递给了女儿后,站在试衣间外,“清清,在学校真没发生什么事?”
她的皮肤白皙,浓密的发披散在肩头,上半身只穿了件内衣。这件是聚拢型,虽有裸色的纱包裹着,但中间被挤出的痕迹还是若隐若现。纤长的睫毛盖着一双会说话的眼,这双眼茫然地看着镜子,不习惯这样的自己。
“没什么。”她回应着妈妈。
有在厕所隔间里流过泪,最隐秘处被刺伤,无人能承受父母被嘲讽,还是笑话他们的老土落后。
她明白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想戏剧般歇斯底里地问为什么的心情都没有,更没有倾诉的欲望。
跟谁说?跟父母说了让他们去找夏丹吵架?还是抱怨了被问:为什么就你被针对?
从情绪到目的,只需要一步。
受到了伤害,就要以数倍偿还。这是她家的规矩,挨打了,先揍回去再说。
不论手段何种下作。
第10章
赵昕远看着路灯下的一团,她很少哭,跟他分手时,都没有哭过。
这是她活该的,不是吗?
作为一个形同陌路的前男友,他并无任何义务去关心她的生活。昨天和今天只是冲动,逾了矩。
人是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的,相同的错犯两次就是蠢。
八月十五过后,月亮依旧圆,亮得很。
指节间烟的光点在燃,抽烟的人只为了那一口的爽,但他没有烟瘾。他不会让自己陷入任何成瘾的嗜好之中。
比如此时,他很想上去找她,虽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且没有找到任何合适的理由。看着她哭,他就像陪着她,仅此而已。
但这是种原始冲动,放任原始冲动就是瘾。
他不会去,只会隔着很远的距离,抽着一根烟陪着她。看到她哭够了站起来走回宾馆后,他将烟头丢在了地上,用脚踩了熄灭,开车回家。
父亲早已升迁,此城当年就是他的一块跳板。
但在这也安了家,外婆越来越老,去年在浴室摔了跤后行动再也没那么便利,宁真也两头跑。
赵昕远回家时宁真正陪着外婆在看电视,他去厨房做了个三明治,拿了瓶啤酒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吃晚饭。
宁真走了过来,给自己倒了杯刚醒好的红酒,“没在外面吃晚饭吗?今天见了谁?”
赵昕远放下了三明治,看着他妈,“如果你知道我见了谁,就不要再问一遍。”
“你什么态度?”宁真不想跟儿子吵架,他刚回国,过了节又要离开,“不要再跟她见面了。”
“谁告诉你的?”赵昕远心中一阵不耐烦,“我幼儿园小孩吗?见了谁都要跟你汇报。”
宁真冷笑一声,“她是不是来求你帮忙了?她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老子,就得卖女儿来帮他是吧。”
赵昕远“啪”得放下了叉子,没了胃口吃东西,“妈,说话别这么难听。她没有找我帮忙,是我去找她。”
“这都多少年了。”一见了那个女孩,这儿子就能回家跟她高嗓门吵架,“你有的就只是回忆,是错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宁真从李慧那知道赵昕远又见了宁清之后,立马找了老公的秘书,让查了宁清。谁知道,儿子也查了这件事。老公调任前跟她说,我的任务是带领咱家往前进,你的角色就是稳固好大后方。
宁真听到这个女孩名字内心就怵,她长得乖巧温顺,可太有心机了,当年就勾引了她儿子,教唆他变得如此叛逆,差点放弃了原有的大学规划。
当看到她老子又进监狱时,她都哭笑不得,有些人,一辈子都不得安生。赵昕远要再招惹了这样的家庭,她完全无法想象是何种场面,给他们家埋多少雷。
儿子向来吃软不吃硬,宁真坐到了吧台对面,放下了质问的态度,好言好语地劝,“昕远,你爸爸现在所在的位置很重要也很敏感。她爸这件事,背后牵涉的环保集团都跨了好几个市,利益纠纷太大了,我希望你脑子清醒点。但她爸说到底也就是个司机,跑了几个业务,犯不着拿她爸开刀。”
“你为什么这么了解这件事?”赵昕远盯着她问。
“我是怕你冲动去帮她,咱们家现在是一步都不能错。”
赵昕远拿了喝剩的啤酒走上楼,“你想多了,我为什么要帮她?”
“那就好。”
“你儿子大了,别这样跟他讲话。”李老太装了助听器,刚刚调低了电视声音,听到了厨房的对话。
“妈,你看他,一回来就跟我发火,什么样子。”宁真抱怨着,“这事处理不好,又得来怪我没看好儿子。你说宁国涛也真能折腾,都五十多的人了,还能把自己弄到监狱里去。”
“幸亏他妈走得早,不然还要跟着受罪呢。”
李老太年轻时在生产队里就跟孙英不对付,孙英总干最累的活,心有不满她的活轻松还挣更多的工分,还在阴阳怪气她睡了大队长才有好处。当然,这事是有的,李老太老公死的早,她要拉扯大两个孩子,找个男人帮帮她怎么了?跟他睡的又不止她一个人。但大庭广众被孙英这么骂,两个女人就在田地里拿着铁锹镰刀就大打出手了。孙英这么一闹,大队里分配活计时也不敢把苦活累活都分给她。
又怎样,人还是要看命的。
孙英自以为生活作风好、道德水平高,什么亏心事都不做,勤勤恳恳操劳辛苦一辈子。到老来终于运气好了点等到了拆迁,结果拿到钱没多久,就癌症。还是胃癌晚期,没拖多久就走了。听说,她走之前还在反复念叨说我妈生我的时辰不好,怎么就一辈子命苦。
李老太一脸慈祥地躺在沙发上,茶几上是女儿剥好的柚子,说吃了这个对通便好。她的子女都有出息还孝顺,儿子家里请了保姆,她什么都不要做,享福就行。一家人和和美美,哪像邻居家,弄得妻离子散。
人到了这个岁数,倒是有了几分善心,“人姑娘也不容易,小小年纪,家里弄成这样,谁都靠不住啊。以后嫁人,人家一看她家这个条件,都会嫌弃,找不到好人家的。”
“人生在世,谁容易啊?自己不努力,活得不好怪谁?”宁真最听不得这个论调,“我年轻时候在钢丝厂上班,几十斤的钢丝扛在肩膀上,颈椎病就是从那个适合落下的。她只要别来祸害昕远就行。”
赵昕远洗了澡,打开电脑看点资讯。
他硕士毕业后进了家老牌互联网公司,一个盈利模式十分稳定的大公司,将风控与财报放在首位,注定了在业界的创新不会多。公司利益与个人利益不一定在一个方向,此环境下,个人的成长速度慢。进公司后,他没有选择热门方向,选了条新开辟的冷门业务线。
新的业务部门一切都在摸索中,没有标准固定的工作流程和极度分化的岗位,员工个人的摸索空间和权限都大,客户群体、产品概念、发展方向......一切都是新的,需要被重塑的做事逻辑。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的出现带来了全面的产业与技术的升级,那web3是否能催生新技术革命并带动社会生产方式和管理方式的升级?
但这是他喜欢的事,学习新东西,于新兴事物中挖掘信息点与创新点。在这个过程中,他自己也投了点钱进去。准确说,是投了一年半的工资进去。他不是个赌徒,这笔钱于他是闲钱,没了这笔钱也能照常生活。
现在,他顺便看了眼账户,从持有到现在,已经涨了二十多倍。这个时候,市场已经很热了。有蜂拥而进的投机者,有心中不踏实揣了收益到口袋的离场者,更有摇摆不定的观望者。
他推开门,站在栏杆前吹风。在外边的阳台上放了张户外沙发,还有两盆绿植。小区绿化带不错,这一片的别墅区间距适宜,风吹过大树,飘来时无比凉快,还藏着隐隐的桂花香。
他没打算抛,还没达到最高峰,市场的不冷静还会持续一段时间。账户内虽有那么多钱,钱没拿到手之前,都可能随时被清空。他只是幸运地提前入场,进了个正在高速发展的行业。
硅谷里有句话:if you’re offered a seat on a rocket ship,you don’t ask what seat.you just get on.[当你看到一台火箭飞船,赶紧找座位就对了,不用多问坐在哪里。]
但能否善终,全靠本事。
他头脑已经发热了一天,回来被宁真骂了一通。也许自尊心作祟,年少被她甩过。冷漠如她,不会知道她说只是讨厌李慧才跟他在一起时,他内心有多痛。这种疼痛,时隔多年想起,都有看到井绳当蛇的悚然凉心感。
他不是没想过,要她求着他回来,重归于好后让她尝一尝被心爱之人抛弃的滋味。
可是,当窥探了她一天的生活。看到她毫无生气地从看守所走出来,见到夕阳时的惊喜面容,匆匆逃离他车的窘迫,在路灯下的哭泣。
她过得不是很好。
他也没有变态到觉得开心。
他没有立场帮她,她更没开口让他帮。
唱诗班的歌声从屋子里的音响中传来,在循环《vois sur ton chemin》。
赵昕远决定忘记她,他拥有的,只有回忆。他们不会有未来,那就不要开始。
残存的月光照在这个男人清冷的面容上,眼底深处的决绝远比月光寒。
第二天宁清醒来就给姑妈发了信息,问今天能不能直接交钱,带她爸出来。
到了十一点多,宁国梅才打了电话给她,说要办手续和走流程,找了人也得明天才出来。
又得多待一天。
宁清下楼,吃了碗盖浇饭两顿合并成了一顿,吃完就打的去了乡下。
出租车开到镇上时,她让司机停下等她去个超市。过了五分钟,她拎了两大袋的锡箔元宝、天地银行钞票和金条。她买了两百多块钱,都要打开后备箱才放得下。
司机看向她的眼神变得诡异,还要让他拉她到山上,是要做什么仪式吗,“啊,进去多远啊?这个都是泥路,不好走啊。”
“没多远,看到那片树林了吗?从这条路直接下去就到了。”
司机往前开了三百米就再也不肯走了,收了她五十块车子掉了头一溜烟就跑了。
孙英的墓在一片山坡上,在一片树林之中,十分幽静。
清明都快过去了半年,坟前杂草重生,野竹肆意疯长,还长出了几颗小树苗。往年清明扫墓一大工程就是将坟前这些杂草割掉,再挖新鲜的土块当坟帽子。宁清一个人,也没力气弄,就拿着一打打的黄纸铺在了墓碑前,能给奶奶磕个头就好。
当年奶奶的骨灰是她抱回来的,在殡仪馆被火化了后,挑了较大的骨头再敲碎,放进了骨灰盒里。出殡,是她在最前方撑着旗子走完了全场。这个坟墓的最后一抔土,是她捧的。
有些回忆,是无法被回忆的,隔着生死的界限任何情绪都是枉然而无力。
她磕了头,就一屁股坐在了黄纸上,跟奶奶唠嗑。我工作挺好的,虽然行业不景气了,但我一年能挣好多钱呢,如果你在,我肯定一起陪你去北京旅游住豪华酒店了。
你说你两大愿望就是看到我上大学和结婚,我现在还没有对象,如果有,肯定会带他来这里。我会结婚的,如果找不到爱的人,那我就找一个喜欢我的人。
我昨天见到了我很喜欢的男孩子,我们很久没见了。我还是喜欢他,是不是很傻,但我们绝对不可能重新在一起的。
爸的事劳烦您在地下保佑保佑,不要再生事端,不然我也没钱捞他了。
聊完后,宁清站起将刚刚跪过的黄纸拿起点燃,再将两大袋的纸钱一并烧了。再从旁边折了根树枝,将底部挑起流入氧气,火焰燃烧的更旺盛。她看着都烧完了无一丝余烬才离开。
走下土坡往公路口走时,宁清打了电话给蒋月。
“你打电话来干吗?”蒋月还生着气,这个讨债鬼。
“妈妈,我错了嘛,昨天不该跟你发脾气。”宁清赶紧哄她妈。
“清清,你这是在逼我也出一份钱。”蒋月跟宁国涛没离婚,但这个年纪的夫妻,离不离婚没什么区别。反正这么多年,她不管他钱,他更不伸手要她钱。那一纸的法律证明有什么用?就这么过着呗,说不定到老来身体不行了就得相互照应了。
“不要。”宁清一脚将脚下的石子踢到了草丛里,“我这里钱够的,你的钱自己存着。”
“呵,我有一天出了事,你肯这么舍得为我花钱吗?”
“你瞎说什么呢?没事咒自己好玩吗?”她耍贫道,“我把自己卖了也得给你凑钱啊。”
“你缺钱了跟我说,别自己逞强,妈妈养活你的钱还是有的。”
宁清走累了,停下蹲在路上掰了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妈,我有劳动能力,还有存款剩余,有什么好怕的。过年我就去杭州找你,我们正月初一上灵隐寺求财去。”
安慰妈妈的语气,一同昨天安慰自己那样。
从高中毕业,家中骤然生变,之后她遇到的每一个关口,她都试图让自己麻木,不问意义,更不问为什么。
如果非要放弃才能得到,那首先被她舍弃的就是感情。生存在她这,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走到了镇上,滴滴都不往乡下跑的,宁清又花了七十块钱喊了部面包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