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怠慢,匆匆离房。
刚步出居所,忽闻陆望春骂骂咧咧的训斥声。
“小五和青梧那俩吃里扒外的坏东西,已气得我七窍生烟!你俩是嫌不够,存心气死我才满意,对吧?
“一先一后来,不足一月,事情刚上手,立马请辞?当顾家是市集还是茶馆?爱来就来、爱走就走?难不成你俩干点杂活,相互看对眼了,要双宿双飞?”
顾逸亭绕过两排初开的海棠树,只见陆望春手执根擀面杖,柳眉倒竖,气势汹汹。
阿金和阿木僵立在地,没精打采,由着她劈头盖脸痛骂。
远处假山一侧,阿维嘴上叼了根草,眉头轻锁,眼底如有未化开的凛冽薄冰。
一见顾逸亭现身,他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模样,悠然踱步而去。
顾逸亭怒火焚烧一夜,欲熄未熄之际,氤氲难言滋味。
说走,来真的?
第19章
春日晴丝缭绕。
披一身袭人花香,宋昱和顾逸亭沿石径缓步而行,讨论有关《珍馐录》的编撰。
恰好路过回廊,忆及昨夜被阿维抵在墙上的暧昧画面,顾逸亭霎时间满脸绯云。
滚烫热流去而复返,煮得她如熟透的虾子。
那家伙!喝多了,欺负完了,就想跑?
有那么便宜的事?
他要是二话不说偷溜了,她得问嫂子借一下擀面杖!
“……上卷,全是由名厨老饕收集粤菜的传统和经典;未完成的下卷,父王他计划……咳咳,顾小娘子?”
宋昱意识到顾逸亭走神,且脸上既羞且怒,禁不住轻声提醒。
顾逸亭勉强回神:“抱歉,方才……想到别处了,您请继续。”
“父王希望下卷,由你和百家盛宴的其他优胜者,对各州府的菜肴进行汇总,并加以创新,而不仅仅局限于本地菜式。”
宋昱转目凝视她妆容素淡的脸容,眼神温和而不失期待。
顾逸亭无端从他清湛的眉目里,窥见了阿维的一丝影子,不由得暗骂自己多心。
宋昱被她的古怪反应闹得一头雾水,笑道:“顾小娘子有心事?可否容我分担一二?”
“世子爷,我不过……因您私下摘录的要领而雀跃,失态了。”
顾逸亭强行绕回《珍馐录》,与之探讨顾家未公开的部分食谱。
在饮食领域,她做得不算多,但胜在两世积累,理论丰富。
她不拘于陈老观念,外加舌头灵敏,正是荣王所期盼的人选。
宋昱微笑倾听,被她美眸里的光华感染,对应其兄顾逸书多年的“炫妹”言辞,相逢恨晚。
荣王府的护卫与顾府的丫鬟,均识趣放慢步伐,远远在二人身后。
从碾翠、煿金、煮玉等山家雅味,谈到烩鱼翅、鳆鱼豆腐、海参三法等海鲜烹煮,宋昱越发腹中饥饿。
“听说,小娘子本人擅厨艺,来日可否让在下品尝领略?”
他冲口而出,暗悔唐突了千金闺秀,只好补充道:“在下绝无轻视,纯属好奇和仰慕。”
“世子见笑了。”顾逸亭讪讪而答。
“我的意思是,”宋昱清隽面容腾起薄薄赧然,“最好年年月月,长获此口福。”
顾逸亭不笨,自然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果不其然,他温声续道:“曾闻顾小娘子心怀远志,而我荣王一脉在南国多年,无拘无束。你若与我一处,绝不必像京城皇族女眷那般,诸多规矩和禁忌,大可随心所欲,一展抱负。”
以往的殷勤关怀、出言试探,终究隔了一层没捅破的窗户纸。
这回,他首次把婚嫁事搬到明面上。
顾逸亭自问前世婉拒过无数人,可谓驾轻就熟。
然而对于无可挑剔的宋昱,她内心徒生悲悯之情。
平心而论,为今生不会发生的噩梦,拒绝这片纯粹的真心,何其残忍!
“世子好意,小女子在心怀感恩,只是……我无德无才,见识浅薄,不敢高攀,还请世子宽恕。”
顾逸亭艰难开口,甚至没敢偷窥他的神色。
“无妨,相处日短,你一时无法接受,我能理解。”宋昱故作坦然,却掩饰不了眼底深深的失落。
缄默片晌,他复问:“小娘子莫不是心有所属?是……那日为你出头的年轻人?”
顾逸亭急忙否认:“世子多虑了,并无此事。”
“他,和另外两名男子,皆不像寻常人,小娘子可曾盘查他们的来历?”
宋昱早打听过,名叫“阿维”的男子,为顾逸亭于云山上所救。
她甚至为其连夜请了大夫。
那人病愈后知恩图报,从此留在顾家,但终日闲逛,无所作为。
有如此仪表不凡的小青年在她身边,纵然宋昱贵为天家血脉,也免不了心怀嫉妒。
顾逸亭不便说阿维、阿金、阿木乃江湖人士,唯有谎称远亲借住帮忙。
宋昱若有所思,不再多问。
*****
送走宋昱后,顾逸亭又觉待他太过淡漠。
留他吃顿饭又能如何?
归根结底,她怕面对品貌出众、体贴入微的宋昱,会心软。
他的眼神、他的承诺,大抵发自内心。
她明白,自己拒绝了幸福的最大可能。
长久以来所渴求的安定美满、施展才华的机遇、温柔备至的呵护,他都能给。
可她无法以同样的真心作回馈。
饭菜香气从厨房逐渐飘移至膳厅,顾逸亭领着紫陌往回走,迎面撞见苏莞绫和顾逸峰并行而至。
她莫名别扭。
据她所知,苏莞绫虽渴望顺利嫁人,却不至于干出与男子夜间密会之事。
“野猪终于要滚蛋了!大快人心!”顾逸峰一见姐姐,立马咧嘴而笑。
顾逸亭一惊。
难不成……全府已知道这一消息?
苏莞绫劝道:“峰峰,你别成天乱给人家取绰号,多不礼貌!阿维他……有事,心情也不好,你少说两句。”
“管他有事没事,反正眼不见为净!”顾逸峰努嘴,“表姐,你才回来一天时间,怎就跟野猪混熟了?”
“倒也没多熟悉。我昨儿糯米吃多了,胃里难受,睡不着瞎逛,碰到阿维一个人喝闷酒,”苏莞绫态度磊落,“他既救过你姐两回,自是顾家的恩人,我总不能不闻不问吧?
“他一开始闭口不言,被我劝了一阵,兴许是酒劲上头,才简略告知,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出了意外,他得尽快北上。”
顾逸峰才懒得理调戏姐姐的坏蛋遇到何种困难,左顾右而言他将话题岔开了。
顾逸亭恍然大悟之余,悔意又生。
原来,不是她所想的那样!
可是,这人被误会了,就能借酒轻薄她?
谁给他的狗胆!
难以想象,真被他……会怎样。
唇舌交缠的记忆,夹带缠绵、温软、濡湿的触感,冲破两世光阴,如狂潮席卷而来。
沉沦也好,迷醉也罢,种种贪恋嘶磨,数尽化作醒后的怨恨与自责。
顾逸亭骤然停步,泪眼泛滥迷蒙水雾,喉嗓却漫起的燥热干涩。
*****
午后,顾逸亭一边思考《珍馐录》的资料搜集,一边与厨娘清洗荸荠。
晨来采摘的四季桂香气浓烈,她突发奇想,命人取来荸荠粉、糖、百花汤,亲手将荸荠肉切丝,再筛粉、调浆、过滤,以浸泡过鲜花的泉水煮糖水。
经过混合搅拌、层叠蒸熟后,一大盘半透的马蹄糕出锅。
晶莹柔亮,甜香怡人。
细看却能发觉,金黄糕体实则是由黄色荸荠丝层与透明的桂花瓣层交错而成的千层糕。
顾逸亭小心把马蹄千层糕切成厚薄适中的方块,以洗净的竹叶、桂叶衬托,分发给众人。
顾家上下早就巴巴候在院外,吞咽着口水,翘首以待。
阿金阿木闻风而动,享用后笑夸顾小娘子心灵手巧,把寻常可见的糕点都能做得如此精巧细腻,软、滑、爽、韧兼备,味道清甜至极。
大伙儿喜笑颜开,均在猜今日是何喜庆日子,竟得她亲自下厨。
称赞声此起彼伏,独独不见阿维。
顾逸亭有些懊恼,这人算是真和她杠上了?连她给了那么大一台阶都不肯下?
很好!有骨气!
顾逸亭磨牙吮血,把最大一份马蹄糕装入剔红食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