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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显维时刻防备江泓要拼个同归于尽,右手紧握凝血的长剑,换了个问法:“说,为何要杀顾小娘子!”
    江泓鼻唇轻微扭曲,哑声答道:“我曾以列祖列宗的名义立誓保护您,因此我不会伤害您。”
    宋显维怒极而笑:“那你伤害本王心爱的女子,有何差别!你伤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能如何!到底为的是什么!”
    江泓胸口起伏,闷声道:“为了泄愤。”
    宋显维恨不得一剑戳死他!
    因生母出身之故,宋显维养成了平易近人的脾性,对待亲随可谓半点架子也无。
    视为哥们的江泓却说……要杀顾逸亭泄愤?泄什么愤!
    宋显维愤恨交集,脑海中隐隐约约浮出一桩往事。
    ——能让江泓耿耿于怀的,大抵只有养育他的叔父,在战时遇袭,杳无音讯。
    当年奔赴北境,年仅十六岁的宋显维仅仅作为历练,原无上战场的计划。
    巧遇异族大军来犯,他以亲王之姿领兵杀敌,既有少年意气,亦有无奈和筹备不足之处。
    一度身陷重围,被困祁城,宋显维派遣狄昆和袁峻连夜冒险出城,声东击西,生擒敌方四王子才逼得对方撤兵。
    其后,他本打算和驻守当地的朱将军商议如何追击,不料立功心切的路岷擅自突袭敌军残部,先是赢了一仗,待乘胜追击时,中了埋伏,英年早逝。
    随军者包括了江泓的叔父江皓延。
    与路岷身首异处不同,江皓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极可能被俘虏了。
    当时宋显维亲率兵将赶去救援,剿灭异族余部,遭毒箭所伤,昏迷了三天三夜,做了个梦。
    梦中,他仿佛度过数载时光,历经姐姐称帝、柳太嫔暴毙、与顾逸亭相逢,乃至后来的定亲、缱绻、被抛弃……
    回忆快速闪现,宋显维不由自主回望身后的顾逸亭,见她静然端坐,并无丢下他之意。
    他暗舒了口气,转望江泓越发苍白的脸,扬起剑眉:“何来的愤?为了江叔的事?”
    江泓恨恨地道:“原来您心里清楚。”
    宋显维失笑:“本王知江叔于你而言比父亲还重要,但战场上,生死胜败乃兵家常事!谁能保证自己能有不死之身、立于不败之地?”
    “不,”江泓眼角淌泪,“我怨的,不单是您的指挥不当,导致他失踪!更多的是,他生死未卜,您却急着回京,且一抵京便跑去尚书府打听千金是否有婚配!我们叔侄二人视您为最亲近、最尊敬之人,您无情无义的举措,实在令人心寒!”
    “江泓!你错了!”宋显维勃然大怒,“大错特错!你以为,路岷和你叔……真是本王派去追截残兵的?”
    江泓愣住:“您、您……”
    “那是路岷自作主张!”宋显维艰难解释,“本王见了他身首异处的惨状,于心不忍。为顾存路夫人的颜面,也为了让枉死弟兄的遗孤不担骂名,外加自责管束不当,没将真相公开,而含糊以‘主将指挥失当’为由,扛了下来!你若不信,大可去问阿俞和阿竺……”
    赢了那一仗,他博得了不少夸耀。
    实际上,他自知初出茅庐,能力不足,用人失当,意气用事,为了顾念兄弟情谊,处理得不够公平公正,导致真相仅有为数不多的人知晓。
    他还怕江泓失去叔父而忌恨路家和康平侯一家,刻意瞒下路岷的好大喜功。
    可他万万没想到,保住路岷的身后名,反倒让江泓陷入更深的误会。
    “而且,本王自始至终未曾放弃追寻江叔的下落,”宋显维咬了咬下唇,“可你要明白,诺玛族在那之后举族西迁了三千多里!如若你叔父被俘,要寻找、要解救,绝非易事!
    “一直以来,派去打听的人迟迟没下文,本王自然不能在你面前夸下海口,免得你希望落空,再受打击。依照西行商队的最新线报,的确有人在诺玛族俘虏营中见到一批做苦力中原人,但江叔是否在其内、如何营救,还需与镇守北境的武定侯商量。
    “江泓啊江泓!我俩打小相伴,彼此熟悉,你若心存疑虑,为何不及时提出?非要胡乱猜忌!走旁门左道!乃至杀害弱女子‘泄愤’?
    “大丈夫行事,只论是非,不论利害,自当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可你图谋不轨、恃强凌弱,实在令本王大失所望!你叔父若在世,亦因你蒙羞!”
    江泓由宋显维那句“打小相伴”,记起了自相识至今的点点滴滴。
    他们从全然不会武功的扭打,日渐转为切磋琢磨,共同成长,共同进步。
    他本该相信宋显维。
    那是他最尊敬最拥戴的人。
    是他舍弃性命也要保护的人。
    可他在激愤之下,受到了挑拨和教唆,以致心生怨念,继而扭曲,一步步踏上不归之路。
    他的确无面目再去见叔父,无论在人世间,或在九泉下。
    宋显维等不到江泓的回答,偷眼去看瘫软在树底的尹心,再三确认她无加害顾逸亭之意,正欲转目察看顾逸亭的情况,未料江泓猝然抓起断折的箭头,直往自身心窝猛地扎去!
    “你!”
    宋显维手中长剑防的是对方暴起反抗,何曾想过此人会被他训斥后突然自杀?
    他抢出数步,托起江泓鲜血淋漓的上半身,霎时只觉双臂沉重,脑中混沌一片,言语匮乏,怔怔说不出话。
    “殿下……属下确走了岔路。您的行踪,是我透露的!阿峻的死……也是我泄密,导致清姬去截杀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若叔父尚在人世,求您救救他!我……我以死谢罪便是!”
    江泓气息减弱,语气则十分坚决。
    宋显维无从辨别这一刻是哀伤多一些,抑或是愤恨多一些。
    他早该怀疑江泓,毕竟袁峻之死是江泓的人最早发现的,且江泓奉命进京禀报,却一拖再拖,摆明了不愿让熙明帝知晓,勾连海外杀手的另有其人。
    偏生出于私心,宋显维最不愿怀疑的人,是江泓。
    当下,他已无暇追究江泓为何与杀手组织勾连,朋友的道义也容不得他再继续逼问。
    “本王答应你,不会牵连家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江泓睨向尹心的方向,嘴唇翕动片刻,似是欲言又止,又似上气不接下气。
    最终,他努力将视线拢聚在宋显维的面容上,如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温度,停留半晌,逐渐涣散。
    宋显维叹了口气,伸手抚过他的双眼,缓缓将他放回地上。
    一颗心沉甸甸的,未因放下亡者而安稳。
    于昏昏暮色中伫立良久,宋显维一动不动,陷入了悲愤与深思。
    顾逸亭起身向他走了两步,又踌躇未前。
    尹心墨绿衣袍满布血迹,两眼无力地觑向二人所在的方位,等待宋显维上前补上一剑,遂她所愿。
    谷口脚步声渐近,来者是随行的护卫和荣王府的管事,他们见状大惊,全然搞不清状况,顿时手足无措。
    宋显维说明情况,简单交待几句,命部下将江泓的尸首带回去安葬,又让人去搀扶尹心,便转身行至顾逸亭跟前。
    他曾说,等料理了那两人,再与她好好聊聊。
    此时此刻,他不仅要承受好哥们的叛变,还得面对其身死的现实。
    哄意中人的心思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不知是否因死里逃生或英雄救美之类的原因,顾逸亭似乎不像昨日那般,拒他于千里之外。
    她凝向他悲容的刹那,除了未消的余悸,更多的是关切与抚慰。
    四目相对,他甚至在她异常温柔的眼神注视下产生某种错觉——倘若周边无旁人,或许,她会给他一个拥抱。
    然而,相顾无言,她幽幽垂眸。
    宋显维竭力按捺鼻翼的酸涩,温言道:“亭亭,先别走,好吗?”
    顾逸亭抿了抿唇,终归略微颔首。
    *****
    是夜,众人在周边县城的农家留宿,料理江泓的身后事,也找了名大夫,替尹心处拔箭并理伤口。
    尹心震惊得无以复加——宁王不杀她了?
    也对,他曾放话,不会为成全她的名誉而牺牲自己的。
    救活她,定是另作处置。
    两个月前,她已受过一回重击,勉强拣回小命。
    此番失血过多,她原想着死了一了百了,却不得不被动地接受治疗。
    顾逸亭留下紫陌照顾尹心,自己则打起精神,给大伙儿准备膳食,试图用煮食来减淡白日的恐慌。
    在山谷内,因相距有一段距离,江泓和宋显维的对话,她听了个七八成。
    如她先前猜测,江泓之所以杀她,完全是叛心所致,绝不是奉宋显维之命。
    可上辈子呢?江泓也是为同样的理由杀她?
    但她印象中,前世的宁王鲜少回京,更未打听过什么千金婚配……外加也不曾听说过,有海外杀手制造混乱……
    是否意味着,有某些特殊原因,导致今生事态发展变得既相似又相异?
    了解前世的死与宁王无关后,恨意消退,愧疚再生。
    假若是他杀了她,她倒还觉得,自己犯错在先,已顾全大局,是他睚眦必报,她死得冤屈。
    然则他没派人杀她。
    只剩下她“被人陷害”、“失身于人”、“羞惭退婚”……怎么听都像是她的错。
    她和他还能回到北行路上的甜蜜恩爱吗?
    重返京城旧地时,她坦然接纳往事,并与他白头偕老吗?
    顾逸亭不敢肯定,也没敢再往下想。
    她只是洗净了菊花菜,沥水、摘叶,烫焯后制作成菜泥,加入盐和面粉揉和。
    醒面时,她蒸了鸡汁,将熟鸡肉撕成丝状,再把生青瓜也切丝备用。
    意外的是,宋显维没再像往日那般纠缠她。
    他远远站在院落,披一身霞光,隔着门窗,平静地目视她一举一动。
    看她擀面,撒面粉防粘,看她将面皮铺平、对折,看她把绿油油的面切细,看她烧开大锅的水下面,看她以鸡汁、开水、麻油、酱醋等调料制作酱汁,看她捞起面条过冷河、装碗、浇酱、缀配菜……
    每个动作熟练而优雅,宛如仙子下凡尘,以巧手将人间烟火气揉为仙气。
    宋显维忽然明白,自己何以在梦里梦外都深深迷恋着她。
    她高贵清雅而不孤傲,温柔和善而不俗媚,容颜娇美而不自恋。
    独一无二。
    可惜,她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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