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两位当事人都不觉得有问题,周书禾也没什么意见, 只是心里一直悬着的事莫名其妙落了地,反倒生出几分狐疑来。
“你们不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岁岁眼神漂移,周书禾正要多问,却见祁遇挡在了他面前,表情格外诚挚:“怎么会呢小禾?我们怎么会瞒着你呢?”
周书禾默然片刻,抬手想要扒开这个面皮厚的, 好去逼问那个面皮薄的, 谁知手下的身子看似单薄,真要扒拉起来居然半分也推不动。
她哼哧哼哧废了老大劲儿,无事发生。
“好哇!”周书禾恼羞成怒, “士别三炷香当刮目相待, 你俩都长本事了, 合起伙来欺负我是吧!”
岁岁经不起激,涨红脸些就要叛变,祁遇及时拉住他,后退半步,毫不心虚地转移话题。
“时辰差不多到了,还请陛下和娘娘前往灵前主理大典。”
这样天大的喜事当然不能错过,周书禾望向窗外,天色确实不能再耽搁了,冲他冷哼一声,抬头挺胸大步走了出去。
“对了,”她想到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回头上下打量着落在身后的孩子,“喜事要丧办,陛下,别傻乐呵了,记得露点儿悲色。”
“……哦。”岁岁肃然。
*
大行皇帝出灵,朝臣们哭得却不太尽心。
朝议大夫周少忱斜着眼睛,瞄到前排的刑部侍郎从袖中拿出一小片切得细细的辣椒圈,偷偷往眼睛上抹了抹。
“——先帝啊!”
嗯,这下他哭得稍稍真诚了些。
周少忱收回目光,自己也开始酝酿感情。
六万大军围在城墙之外,城中戒严,百姓关门闭户,做臣子的心中本就焦躁不安,这一酝酿,周少忱的眼眶顿时红了起来。
因为有城墙的优势,守城远比攻城容易,需得三倍、五倍乃至十倍十五倍的兵力才可能被攻破,如今京中有三万军士,理应不惧六万攻城军,可皇城之战又有所不同。
一般而言,在一坐城池的攻守之战中,最重要的并不是这城墙内外的打杀,而是在于时间。
守军有一城之力作为后备,有粮商储备的米面,有河流井水、有房屋医馆,还有百姓亲朋,他们无需瞻前顾后,只管守住这座城。
守城在于“守”,守得越久,越能等到援军。
而攻城军不同,他们需要后勤源源不断运送粮草,需要住在简陋的帐篷营地里,需要围困、需要熬,熬到城中弹尽粮绝,不战而胜。
攻城在于“熬”,熬得越久,越能攻下城池。
这是一场关于时间和耐心的对决,可这一次,守城的是皇城,要守住的便不仅仅是这一座城池。
大宁内部生乱,四方虎视眈眈,如今除了在北境同狄人的战事以外,西北突厥、远东夷族、岭南百越蛮族也都跃跃欲试,若京城开战陷入僵局,他国难免趁机生事。
皇城或许有时间守,四方百姓却只有一条命,人命经不起煎熬。
他们等不起。
“诶!想什么呢。”
胳膊被人猛地拍了一下,周少忱一惊,把自己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抬眼往身侧看去,是安鸣。
他眉头皱得死紧:“安大人,这是先帝出灵大典,你休要失仪!”
安鸣摇摇头,闷笑一声:“周大人您打这儿发呆呢,不也挺失仪的?反正陛下和娘娘都不在乎,用不着那么死板,就问你这一脸愁容是在想什么?”
“还能想什么?不就赵王那些事。”周少忱默认了他的说辞,视线移向宫墙外,“今晨太阳还未升起,城下就打了起来,虽说只是小打小闹,两方兵士伤亡不过十余人,却终究是两兵相接,若传出去,边境怕是会不稳。”
安鸣笑道:“是啊,赵王那里应该也收到了边境的消息,但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要么登帝要么身死,今日攻城不为攻城,而是在逼迫宫里那几位尽快做出决断。”
周少忱默然片刻,瞥了他一眼,还是没有憋住话头:“你说,陛下会做出什么决断。”
安鸣挑眉问:“敢问周大人怎么看?”
周少忱想了想,认真地说:“赵王为谋权位不顾大宁百姓安危,对外敌进犯之忧视而不见,不是好人,不堪为伍。”
安鸣颔首:“也就是说,周大人也不赞同赵王殿下说的‘清君侧诛祁遇’之举咯。嗯,周大人果然仁善。”
这些日子,朝中关于祁遇和周书禾的风言渐起,周少忱本就心中烦闷,虽然旁人只是说说,没几个当真,可他是个知晓内情的,越不情愿想,越是从心里就默认了真。安鸣此话一讲,他就跟被咬了尾巴似的跳了起来,引来周围几个臣子不赞同的目光。
周少忱尴尬地低下头跪坐回原位,梗着脖子小声斥道:“还是那句话,我不会放任奸佞挟幼主令天下,无论是王侯还是阉竖都与我无关,我只看谁死谁活对大宁子民更有利。”
安鸣垂下眼帘,淡笑道:“是啊。”
午时过后,先帝的灵柩从皇宫被移到了殡宫,周书禾回到永宁宫,换下一身累赘的朝服,叫寄月把她私藏的鲜肉酥端上来。
国丧期间不可沾染荤腥,但反正又没人发现,偷吃点肉算不得什么。
拿到鲜肉酥,她招呼寄月:“要不要一起吃?”
寄月叹息一声,满目愁容:“娘娘怎么还吃得下。”
周书禾闷头咬了一口酥,放在嘴里细细咀嚼着,含混道:“有什么吃不下的。”
寄月小声说:“赵王大军压城,要杀祁掌印,娘娘就不担心么?”
“担心,但我有自知之明。”
她放下咬了一半的鲜肉酥,颦眉道:“我这人是有些小聪明,但政事、军事、他国外务……这些事我都一窍不通,既然不懂行,没法提出好的建议,看着还容易自己气自己,不如干脆不管。”
“我能做的就只有管好自己,然后相信祁遇,等他想出应对的法子。”
殿中地龙弥散热意,把人烧得又暖又懒,周书禾强压下心头不安,看了看窗外,雪还在下。
“寄月,帮我卸妆散发吧,咱们去做屉梅花酥,秋天那会儿他还念叨呢,正好这几日梅花也到时候了。”
*
而祁遇想出的应对赵王的法子,不能说好不好,只能说幸好周书禾不晓得,不然定是要被他气死。
自从赵王入京,养心殿几位议事大臣商议的都是如何稳住他,如何避免两军开战,如何防止他国进犯。
这是为守成之道。
而祁遇的法子比这些都要简单直接。
——斩叛贼、杀赵王。
只要赵王死了,这群八成以上都是由新兵组成的叛军,便会立刻土崩瓦解,叛乱如果能迅速平息,就和没有叛乱是一样的,四海诸国亦不敢妄动。
这话说来简单,逻辑上也没有漏洞,只是若谈起实行,难免会让人觉得说这话的人狂妄自大、狗屁不通。
六万军士,就算都是些虾兵蟹将,人挤人聚在一起,也要足足五十亩地才能装得下,想杀掉被这么多人护在中军的赵王,无异于痴人说梦。
太极殿侧殿,几位议政大臣都被赐了座,只一人垂手立在殿中,环顾诸臣,缓缓开口。
“我麾下有一名百步穿杨的弓箭手,配备特制的弓|弩可于百丈之内取人首级。”
皇帝年幼,太后为表与赵王对抗的决心,在出灵大典上同众臣高呼“犯我者死”,将此事交给了全天下最不可能与赵王谈和之人。
——监察院都督祁遇同赵王不死不休,大宁皇帝同所有意欲谋反者不死不休。
皇家立场之强硬,如定海神针般安魂定魄,稳住了文武百官躁动的心神。而其信重内宦之举给诸臣带来的隐忧,则是由这个内宦本人,用最谦逊的姿态和最激进的手段,将其暂且盖下。
内阁首辅王大人眉头紧锁:“弓|弩手……的确可作为杀招,只是赵王身在中军,越过数万将士直取他首级,难于上青天。”
“却是如此,”兵部尚书范大人点头:“还需有人带兵冲破赵军阵型,露出其空门。”
“正是。”
“是得有一人。”
“得是一武将。”
其他几位大臣也一一附和,眼神大力抡向右侧的禁军总统领洪将军,洪将军受到四面八方的瞩目,头皮一阵发麻,颤巍巍道:“下官老迈……”
“老迈啊。”
“呵呵,这样的理由倒是不新鲜。”
“啧,养兵千日,用兵无时。”
在各种或失望了然或轻蔑愤恨的目光下,洪将军坐立不安,恼羞之下实在受不住,猛然起身,破罐破摔地开了口。
“是是是,老迈云云只是托词,我一大老粗和你们这些文臣掰扯不清,反正就是,咱们搁这儿说人家六万大军是虾兵蟹将,呵!也不瞅瞅咱们禁军!”
“你什么意思?禁军怎么不好了?”范大人不满。
他是兵部尚书,主管军队车马、甲械之政,因为先承平帝格外怕死的缘故,兵部每年在京城三大禁军里拨款最多,意图铸就一支大宁一等一的强军。
洪将军冷哼:“是,说是甲胄最全俸禄最多的精兵良将,可那金吾卫,多花些银子就能进,还有羽林军,不都是被各位大人们塞进来镀金的纨绔子么?也就黑甲卫强一点,监察院直属,名声不好听,有钱有权的但凡有别的法子都不乐意进,总算便宜了些身手好的普通士兵,勤操苦练挤破头好歹能争上一争。”
“人家的杂兵是庄稼汉出身,再愚钝好歹能有一身力气,咱们那群公子哥呢?要什么没什么。光靠着器械守城还好说,真要冲出去,一个个屎滚尿流哭爹喊娘,将军士兵一起送命!”
随着他最后一句话音落地,殿内陡然陷入寂静。
炉边碳火燃烧着热意,人们心中却隐隐发凉。
居于首座的王大人神色几番变化,半晌后咬牙道:“我长子王传武以武入仕,可堪一战。”
洪将军沉默片刻,弯腰坐下,语气稍微和缓:“如果只是送命,我老命一条也没什么可金贵的。但即使是送了这性命,也没法彻底扰乱赵军阵型斩下贼首,又损兵折将,如果导致本来稳稳的守城之战落入劣势,又该怎么办?”
这……众臣陷入沉思。
而从洪将军起身起,便退到屋内阴影处的祁遇,正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打量着这群大宁的肱股之臣。
挺有意思的。他默默地想。
这位王大人是王皇后的父亲,出自簪缨世家,自小便教育自家子女竭诚尽节,如今亦可把自己的爱子,送去上一场几无归途的厮杀,这般瞧着,不愧是被周书禾选中的忠臣良将。
可是方才洪将军所讥刺的,“被各位大人们塞进来镀金的纨绔子”中,亦有他王家子孙的一份。
有些人啊,大难临头时可全一分忠勇无私,太平年岁里却免不了些小动作,更令人唏嘘的是,那泼天大难,竟正是出自于他们平日里私心的侵蚀。
人非圣贤,浊世凡尘皆有龌龊,他们都不是坏人,却会被私利诱出不那么高洁的一面。
如何激发他们的好,又怎样压制他们的坏,这些事都是小皇帝日后要慢慢学会的。
而他……
祁遇上前一步,拱手笑道:“不若让我一试。”
洪将军不屑:“你?”
大殿之中,七八双眼睛齐刷刷望向那唯一站立的人影,等祁遇说完后面的话。
“赵王向他的兵士们承诺过,取我项上头颅者可得赏金百两,若我这百两黄金随军出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些从军时日短、服从性低,又穷苦出身的庄稼汉,如何能守住自己的贪欲?若他们要争相取我性命,又如何能够各司其职、护卫中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