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上被敷了药膏,细细地缠着白纱布,丹雅伏在床边,眼睛红红地看着她。
这短短几日,竟似也处出了些许主仆情谊。
她试着开口,想安慰她别担心,声音却是嘶哑,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丹雅扶她起身,端了一碗药进来:“您之前的风寒好不容易痊愈,这么一折腾,险些入了肺,先把药趁热喝了罢。”
清词心道:如此再好不过,也省得这段日子赵麒碰她。
“您今日怎么就这般非要拗着太后娘娘呢,”丹雅絮絮道,“幸亏陛下来得及时,若再晚一步,您这膝盖怎么也得疼上一个月。”
清词将碗中的药一口气喝完,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她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因赵麒这莫名又疯狂的占有欲而起,是以这样的维护她根本不会感激。
*
之后,遗诏被嘉阳公主送出宫去,登基大典那一日,赵麒人生最志得意满之时,宗室的老王爷颤颤巍巍拿出了先帝的遗诏,满朝哗然。
赵麒本想命御林军与金吾卫控制宫闱,西山大营把控京城,然事不遂人愿,西北军入京,萧珩手持先帝密信,明确支持宁夏王登基。
这些带着战场肃杀之气的铁血士兵,是养尊处优的西山大营和金吾卫远远比不了的。形势逆转,又有遗诏在手,人心所向渐渐偏向赵恂。
这日赵麒极为狼狈地回了含章殿。
淳熙帝临终前,未有遗诏交付于他,他便隐隐觉得不安,然后来四处寻找,也未寻到,便只能解释是淳熙帝尚未来得及立诏。
然这遍寻不着的遗诏却在赵恂回京后,恰到其时地出现并给予他重重一击。
宫人们都被赶到殿外,赵麒眼中满是血丝,如困兽般在满地狼藉的殿内转来转去,愤怒和戾气在血液里游走,他忽然抬头,望着屋顶的藻井,这雕龙画栋,象征天子之威的宫室,原来只是短暂地属于过他。
似有甚么影影绰绰从脑中一闪而过,他抬步往后殿走去。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三十一章
赵麒因前朝之事焦头烂额, 这几日也顾不上孟清词,可她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浓,与丹雅两人商量逃离之策,然含章殿中几乎都是赵麒的心腹, 且随着朝局越来越不利于赵麒, 含章殿守卫越发森严, 连清词借口去看望嘉阳公主,都不再被允许。
到后来,她的心反而平静下来, 大不了,一死而已。
无论如何, 这一世,已比前生好转许多, 不是吗?
纭儿仍然活着,还将有自己的孩子,她也走出宅门, 有了一段短暂却不一样的人生。
这已然足够。
赵麒来时,清词正在看一个宫人绣花,初夏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眉目柔和,唇角噙着淡淡的微笑。
因这一刻的美好与安宁, 赵麒忽然驻足,他有些恍惚地想起了幼时光阴, 温柔的母亲,慈爱的父亲, 一家三口, 在启祥宫如寻常百姓的日子。
痛彻心扉不过如此, 他曾以为自己是父皇最爱的孩子,而如今,往昔的慈爱却不吝是最大的嘲讽。
宫人看到一脸阴沉的赵麒,惶恐地跪下请安,清词亦起身行礼。,
赵麒喝了一声:“都出去!”
丹雅吸了口气,有些紧张地看了眼清词,清词摇了摇头,示意她们赶紧出去。
她瞧得出,赵麒正在盛怒之中。
待屋中只有两人,赵麒盯着孟清词,慢慢走近她,周身赫然散发出一股冷意。
清词静静看着她。
猝不及防,赵麒伸手,将人一把拽进了内室,清词一阵晕眩,待反应过来,已被赵麒压到了床上。
他将她禁锢于手臂之间,俯身看着她一瞬间苍白的面色,语气森森,手却是温柔地抚在她的脸颊上,沿着侧脸轮廓流连而下,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之上:“阿词,遗诏是不是你拿出去的?”
“是嘉阳要你这么做的么?”
清词定定看着赵麒,良久,她笑一笑,轻声反问:“遗诏?什么遗诏?我和公主每次说的话,不都有宫人一五一十禀报您么。”
赵麒将信将疑,目光细细逡巡她的神情,不放过她的每一寸反应,直到在她清澈平静的目光里一无所获。
他的脸色慢慢和缓,虽眉目间戾气仍在,可语气已然轻柔:“阿词,你可知,这含章殿一进,不管朕碰没碰你,你都已经是朕的人了。朕生,你生,朕死,你死。”
“永远不要背叛朕。”
她与赵麒之间,何谈信任?何谈背叛?
清词目光里忍不住带了嘲弄之意,侧过脸不想看赵麒。
在这样暗潮汹涌的对峙中,赵麒蓦地低头,扯开清词的衣襟,不顾她的惊呼和挣扎里,在那雪色肩头狠狠咬了一口,抬头看着满面痛色的她,缓声重复了一遍:“永远不要背叛朕。”才起身离去。
丹雅扑到床前:“姑娘,您怎么了?”却在看到清词肩上如月牙一样的伤口,已渗出了血丝时,蓦然呆住了,讷讷道:“是陛下么?”
“奴婢去找药。”
屈辱的感觉涌上心头,清词眸中浮现一层泪雾,待丹雅敷好药,她拢上衣衫,抿紧了唇,身子却不住地发抖。
赵麒的疯狂亦吓住了丹雅,她低低道:”若陛下知道......“
四目相对,两人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忧虑之色.
......
午后,赵麒忽然将后殿的宫人都拿去慎刑司审讯,丹雅也在其中,清词试图阻拦却无济于事,眼睁睁地看着丹雅仅仅以口型说了“放心”二字便被带走。
赵麒必然对她已有所怀疑,她不确定丹雅能不能熬过慎刑司的刑罚,亦不确定,赵麒若是得知她做了什么,会怎样折辱她。
她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流云,一直坐到夜色降临,殿中被黑暗笼罩,却没有宫人如往常一样进来掌灯。
死水一样的寂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清词忽然皱眉,因她听到夜风中传来越来越近的厮杀之声。
殿门猛地被推开,两个女子身形的人提着灯匆匆进来,一人摘下风帽,灯光映照她清秀而沉静的脸庞,赫然正是崔滢。
她道:“阿词,我带你走。”
“为何?”清词一怔。
“没有人能受到了赵麒的刑罚,阿词,我知道遗诏是你拿的。”崔滢直接道,双眸一眨不眨看着她。
清词不意外她能猜得到,但意外她的到来:“若这样说,是我害了赵麒,间接也害了你,你为何救我?”
为何救她?
其实她也不知原因,或因那隐隐的愧疚之意,或因那一日她的剖心之谈,或因那一句“他,配不上你。”,也或因,这世间知音难寻。
世人都道赵麒是天家贵胄,她能嫁与他,是她的福气,这世间男子,有几个洁身自好?祈王府铁打的正室流水的妾室,又何况赵麒于人前,一向待她这正妻温和尊重,她便是有怨,都无法说出口。
可她崔滢,亦是有血有肉的人,论才华眼界见识,她自信不输于赵麒,却只因她是崔家女儿,便不得不成为这一场利益联姻之下的牺牲品,没有人问过她的意愿。
崔滢默了默,并未回答她,而是催促道:“快,金吾卫换岗的时间只有一刻。”她解开身上的外衣,扔给清词,简短道,“穿上我的衣裳,我已安排好,凡霜会带你出宫。”
清词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我们不是一起走?”
崔滢唇角勾出了笑意,眼中却闪着细碎泪光:“阿词,我是世人皆知的祈王妃,我无处可去,与赵麒生死与共的女人,只能是我。”
你不能和我抢。
这一生已然如此寂寥,我总要拥有一些什么,哪怕再不堪,再不屑。
“我不能这样做,”清词断然拒绝:“赵麒回来会杀了你。”
“他已是强弩之末,便是不看夫妻情分,我身后还有崔家,他不敢动我。”崔滢催促道:“凡霜,服侍孟夫人换上衣服。”
凡霜含着泪恳求:“孟夫人,时间来不及了,若再拖延,陛下回来,娘娘也会暴露。”
清词不动。
崔滢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方才你问我为何救你,其实我私心里亦有一事,眼下情形来看,赵麒必败,崔家也会倒,届时,请你看在这一晚相救的情分,保住我年迈的母亲,免受牢狱或流放之苦。”
“若你因赵麒而死,萧临简的怒火,会将祈王府和崔家燃烧殆尽,谁也无法保全。阿词,这个理由你能接受吗?”
她为清词扣上衣衫,肃声对凡霜道:“记住我方才叮嘱你的,务必保证孟夫人的安全。”
“您放心。”凡霜郑重颔首。
崔滢洒脱一笑:“阿词,我既来了,便是决心已下,伤感或者犹豫都是对时间的浪费,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快走。”
清词被凡霜拽走,到了门口,她忽然驻足回头,深深道:“娘娘,多谢您,也请您保重。”
“正如您自己所言,不要因他做无谓的牺牲。”
门被重新阖上,两人的脚步已渐行渐远,崔滢才起身,坐到清词方才的位置,闭上眼,她徐徐舒了口气,许久没有的如释重负的感觉,让她几乎要微笑着落下泪来。
殿中弥漫着帝王所用的龙涎香独特浓郁的气息,其中若有若无清甜的柑橘香气随着孟清词的离去而消失。她想,赵麒啊,既然我这一生,想得到的都没有得到,那你,也将求之不得。
但我对你,终是狠不下来。
......
凡霜对宫中的情形极为熟悉,她手持令牌,带着清词避开巡逻的锦衣卫,走过曲曲折折偏僻的小径,却在临近宫门不远的正仪殿前,听到今夜宫城已被大军包围的消息,此时宫门大罗神仙也开不了。
凡霜面色凝重,拐到一处被竹丛遮掩,极不起眼的角门处,轻轻叩门,这似乎是一个信号,两声一停,一共三次。
无人应答。
如是重复了两次,凡霜面色变了,她喃喃道:“不可能,人呢?”
清词问:“是有人在这里接应你?”
凡霜连连点头,惶急道:“是夫人的人,绝对可信。”
清词皱眉,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道:“是很可信,所以朕索性把他杀了”
这声音无比熟悉,近来日日夜夜在她耳畔响起,如恶魔的低语,两人仓皇回眸,便见一群人拥着赵麒,不知何时已站在她们身后。
赵麒仍然穿着明黄色的金龙团花朝服,却像是经历了一场鏖战,颇有些狼狈,他披头散发,手持长剑,好整以暇地看着清词,清词目光淡淡掠过他,落在他的长剑上,以及滴落的血滴上。
她心中一惊,骇然抬头:“你杀了崔滢?她是你的妻子!”
赵麒手徐徐擦过如秋水般的剑锋,无谓道:“是又如何?”
清词想不到赵麒是如此无情无义之人,此刻悔恨至极,悔恨因一己私心,求生之欲连累崔滢,她眼中一下子涌出了泪,张了张口,徒然道:“她是一心为了你啊。”
崔家会没落,但罪不至死,她之所以放我走,终究还是为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