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沛见到她的样子吓了一跳。她瘦了许多,脸上的婴儿肥不见了,两颊隐隐凹陷进去。她的衣服用料依然华贵,却不施任何首饰。
变化最大的是她的眼睛,再也不见半分少女的天真,就算同她对视,也只能看到风霜。
尹昭为她端来一盏茶,因顾虑她可能要同李沛他们说私事,随后便要退下。荣飞燕忽然勉强笑了一下,看向尹昭的肚子:“几个月了?”
“……快八个月了……你们先聊。”
荣飞燕定定的收回眼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尹昭倒的茶捧在手里,迟迟没有下口。
李沛忍不住道:“老燕,你怎么了?你别吓唬我们啊?出事了?”
荣飞燕闻言抬头看向她,怔怔道:“你的脸怎么了?”
李沛很心烦的挥了挥手:“摔刀上了——这问你呢,你问我干嘛”
荣飞燕又沉默,许久不说话。
陆衣锦抱臂看着她,插话到:“端王府出事了?”
听到这话,荣飞燕猛的抬头看着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深吸几口气,终于没让眼泪留下来。
她看了看周围,房子不大,设施也很简单。但收拾的干净,又插了鲜花,摆着装饰,处处都是居住者的小巧思。过来的时候她路过他们的菜园,一茬茬的蔬菜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荣飞燕苦笑一下:“这里还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这句话陆衣锦大概听明白三分,李沛听明白零分。她着急的问道:“到底怎么了,你家出什么事了?”
陆衣锦却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有朝廷找不到的人吗?”她看到陆衣锦和李沛困惑的对视一眼,接道:“是我让我哥的手下查的”
“我哥他死了,外面出大事了。”荣飞燕表情悲伤,却并没有再落泪。
狐疑都变成震惊,荣飞羽不过二十六七,按理说正当壮年,又练就黄河密卷,功夫在全武林也是有名有号。端王府远离大都,当今皇帝多疑并没有下放过多权力,再说老端王爷同皇帝一起长大,一生忠诚,到底什么事情能让荣飞羽身故?
陆衣锦坐起身靠近桌子,手撑在桌面上:“是意外吗?”他看到荣飞燕的神情,终究有些不忍:“……节哀。”
荣飞燕没有对他的善意做出任何回应。她看向陆衣锦,定定到:“是阿泽杀的。”
李沛只觉得好像脑袋被人打了一拳,轰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她蹭的站起身:“不可能!”她看了看荣飞燕,又慌乱的看向陆衣锦:“不可能吧……”她的反应在荣飞燕意料之中。荣飞燕没有回应,给她时间消化。
陆衣锦牵住她的手。李沛这才反应过来,缓缓落座。
荣飞燕才继续道:“好几个月之前,我贪玩,偷偷跟着我哥出门——那一阵子他总是神神秘秘的。没想到被我发现,”她眼眸低垂,“他在外面有个外宅,养着阿泽。”
荣飞燕没有说的是,那天她兴高采烈的打算整蛊荣飞羽。七拐八扭的尾随他来到一处隐蔽民宅。荣飞羽先敲三下,又敲两下,大门抒的开了。内宅中的男人一把拉过荣飞羽的束腰,两人在门口便激吻起来,全然不顾及外面会不会有人。
荣飞燕看的脸都红了,没想到哥哥玩的这么大,可当后面那人冠玉一样的面容露出来,她才发现和自己哥哥接吻的,正是她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张鹤泽。
她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我本想装作不知道,”荣飞燕讲到这里,言不由衷的微笑了一下,“很奇怪的心态吧,明明是我被背叛,却不敢去戳破他们的谎言。我嫌……丢人。”
“我又以为阿泽完全是为了你,”她看向李沛,眼神中没有一点责备,“毕竟不久之后,朝廷便封你为大侠,江湖传言又忽然转向,说什么那个死鬼肖让才是真正的内鬼,幕后黑手。”
当然,李沛依然背负着他们心中的血海深仇。毕竟聚贤山庄那一役,许多门派都损失了好手。
“太刻意了,哪怕像我这样愚钝的人,也意识到这绝非自然发生。”
李沛整个人都听呆了,没想到张鹤泽在背后为她做了这许多。她很想流泪,想痛骂张鹤泽是个大傻子,可脸上木木的,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
荣飞燕好像没有看到她的震惊,继续道:“之后没多久我哥就死了,死在那处宅子里,他们的大床上。他……他的皮肤像摔碎的瓷器一样,遍布一道一道的裂纹。阿泽也不见踪影。”
“端王府的天塌了。”
那段日子荣飞燕永生难忘。偌大端王府,居然只剩下她一人独撑。荣飞羽的丧礼有明确制式,各路人马要前来吊唁。虽然母亲娘家的嫂嫂们来帮了她不少,但终究家里拍板做主的只能是她,这个小郡主。
阖府人心惶惶,荣飞羽精明能干,只要他在,就像端王府的定海神针一般,日子总有盼头。可现下只剩下这么个娇气的小姑娘主持大局——退一万步,就算她真如哥哥一般能干,她迟早也是要出嫁的啊。
荣飞燕劳心费力,忙到一滴眼泪都没流。她使出雷霆手段,遣散了大半生了异心的下人,又召集荣飞羽手下,梳理府里的生意、一应事务。好在荣飞羽的心腹秋关忠心耿耿,并没有趁机侵吞欺负她。
忙活了一个月,直到府里的人比先前少了大半,宾客也都散尽了,荣飞燕站在偌大的庭院里,才发觉出世间从此只她一人。那一天,她靠在秋关身上崩溃的哭了一夜,连日积累的悲伤终于再也无处遁形。
陆衣锦听到这里,也能想象到荣飞燕经历了什么,心中生出几分恻隐,破天荒的说:“你……若是没旁的事,便在这里住几天吧,和李沛一个房间。”
荣飞燕摇摇头:“谢谢你,但我这次来却不是为着此事。”
这回连陆衣锦内心都惊讶的无以复加,张鹤泽一介平民谋杀亲王,还能有比这更大的事?
荣飞燕继续说道:“再后来,大概两个多月之前,江湖就大乱了。开始是泰山拳派,接着是峨眉派,嵩山派,武当,少林……每个都在一夜之间满门全灭。本来各大门派就因柬山大会、渤海之战、聚贤山庄大乱而损失惨重。”她抬起眉头,眼神飘忽看向远方。
“这一下子,武林没人了。”
“这么多次,只留下一个幸存者,他说肇事者相貌不凡,没有左臂。”她顿了顿,“可惜他伤势太重,说完这话就死了。”
陆衣锦感受到李沛的手忽然捏紧,她惊到:“难道……也是为着我?”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模糊了双眼。她没有等待荣飞燕的回答,自顾自喃喃道:“……不值得……”
看到她这样,陆衣锦心里也难受,轻轻揽过她的肩膀。荣飞燕却看了她一眼,接着道:“大概也并不是全为着你——我开始也是这么想,嘱托我哥的心腹帮我留心。没想到他却告诉我,从四五个月前开始,大齐有许多城池凭空消失了,或者说,也像那些门派一样,变成了死人成山的空城。”荣飞燕没有理会陆衣锦李沛二人眼中的震撼,接着说:“那些城内并没有什么练武之人,不过都是寻常百姓。一夜之间,这些地方变成空城。这件事情牵涉很广,朝廷为了稳定人心,下了绝令封锁消息,对外只说是闹了地震。”
“更早一些的时候,博罗国整个人间蒸发。”
“你说,”荣飞燕看向李沛,“如果只是为了你,他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做什么呢。”
陆衣锦这才惊觉那段时间他听说过,说内陆许多地方闹地震,恐怕是上天降怒。当时他忙着找李沛,完全没有细想。
他怕李沛受不了这个刺激,连忙插话:“荣飞燕,这就牵强了吧,他终究是个人,不是神仙,他能有多大本事,单枪匹马的把一座城,甚至一个国家毁了?”
荣飞燕好像终于受到点触动,低下头沉沉道:“是啊,我也这么希望。”
她又复抬起头来,“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黄河密卷既然能指向上古神兽,是不是也可以把凡人打造成上古之神。”
“拉倒吧,他再练能练的比欧阳文夺多?欧阳文夺都快练成彩虹了,无非也就是比普通人本事大点,能把船砍断,还得是没有经过改装的船。”
荣飞燕听了这话,愣愣的不出声。李沛忽然颤声问道:“你……他的行踪,你有线索了吗?”
荣飞燕摇摇头:“他在半个月前消失了,再也没有消息。我又查到了你们的位置,我只是……”她把脸埋到手心:“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荣飞燕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恳求的看着李沛:“你们能帮帮我吗?”
李沛愣了一下,好像觉得这话很好笑,嘴角带上讽刺的笑容,眼睛却不断的流泪。
“什么叫帮你?”她动了气,“那是我的师兄,我怎么会让他流落在外面……不管他在哪,我都要带他回家”她一下子接收的信息太多,大脑无法全部处理,当下只剩下一些出于本能的想法。
荣飞燕闻言一怔,喃喃道:“是啊。”
“我的师兄,永远永远不会杀害平民。你不要再胡言乱语了。你和他们一样,只听信片面的谣言,你们这种人真坏!”李沛连珠炮般说道。
此刻这个房间里唯一还残余一点理智的就是陆衣锦,不管真相是什么,当务之急是先把张鹤泽找出来。他低头琢磨了半天,问荣飞燕:“你说第一个遭害的是博罗国?”
荣飞燕点点头。
陆衣锦松开李沛的手,以食指蘸水,在桌上写写画画,“张鹤泽是在博罗国之后同咱们分开的。之后他的行踪就没有人再知道了。”
他思考问题习惯忽略过程,由开端和结果倒推事情本质。
他想到一个人:“你们还记得咱们待的好好的,为什么去博罗国吗?”
荣飞燕眼睛一亮:“三千手”
陆衣锦听到她的名字就恨的牙痒:“可不就是她,从遇见她就开始倒霉。臭女人,属丧门星的。”
李沛问道:“猴子会在他那吗?”
陆衣锦又靠到椅背上,如实相告:“我不知道。但现在想想,博罗国本就是小国,那衣人更是少数,她怎么就那么恰巧找个那衣男人,还一个纹身记二十年。我觉得她藏了话。”
他摊摊手:“左右只有这条线索,要不就是荣飞燕继续着人调查……我想如果能查到,你也不会来吧。”
既然敲定了,事不宜迟,三人决定立刻出发。
洛云和尹昭听了事情的大概,也是震惊的对视一眼。不要说洛云,只见过张鹤泽寥寥几面的尹昭也觉得他做不出这等事来。
洛云皱眉道:“如果不是他做的,就是有人要害他,师弟现在很危险。”
尹昭听说他们要走,心里很舍不得,她还有一两个月就要生了,难免有点忐忑。她犹豫了一下:“要我们一起去吗?”这话倒是真心,半是看着洛云李沛,半是因为不想和他们分开。
陆衣锦看了看她的肚子:“嫂子,你和大哥还是待这吧,再没有这么大月份还在外面颠簸的。”
洛云虽然心里着急,但陆衣锦说的也是实情,尹昭不能走,他自然也要留下。
陆衣锦好像看穿了他的心事:“我和李沛一文一武,现在身边又有个真皇亲,别人看到我们都得绕着走,放心吧。“
尹昭和洛云不愧夫妻一体,听了这话心中冒出同一个念头:你们俩谁文谁武??
从听到荣飞燕说的话,李沛一直表现的惶然,匆匆向洛云夫妇告了别,又对还在肚子里的小天赐说再见,好像他真能听到一样。
他们就这样匆匆忙忙的走了,并不大的房子瞬间安静下来。尹昭站在大门口目送他们的身影,直到他们在视线中消失也没有动。她深叹一口气:“怎么觉得还挺冷清的。”
的确,虽然只少了两个人,气氛却是天差地别。真不知道他们来之前日子是怎么过的。
洛云还呆呆的看着远方,尹昭侧手环住他的腰:“相信你师弟,也要相信你师妹。”
洛云点了点头,垂目看向她,她的脸被他脑海中的幻觉遮住一半。可洛云好像浑然不觉一般,眼中一片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