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垂首,假作不觉:“大人让叫的。”
杨枝心中涌起一阵别样的情绪,面上更添云霞。未置可否,良久,方问:“我母亲可好?他让你来接我,他自己人呢?”
“老夫人已然醒转,一切都好。”黄鹤道,自怀中取出一个信封:“这是大人让我给你的。至于他自己……夫人看信吧。”
杨枝拆开信封,快速扫完信中内容,呆了一瞬。半晌,才沉声道:“我们这就出发。”嗓音中带着明显压抑的情绪,却在抬眸的瞬间归于平静。
容容流云拂过山峦,远处传来庄稼汉耕作的笑语,是一个寻常又极不寻常的夏日。
南下的路上,柳轶尘信中的话不断在她耳畔回荡。
“阿枝吾妻:
展信安。
见此信时我已在回京途中,你定要怪我不辞而别。这一回我不找任何借口,亦不诓瞒,将昨日之事,与我接下来的计划,完完整整告知于你。至于再见时,你打算如何责怪惩罚,皆悉听尊便,只是莫要再说前夜那样伤人的话。我虽一贯自负,昨日去时却仍是满心忐忑,沆瀣门无甚可畏,我只怕你当真不将我放在心上。
昨夜你虽有言不再相问,我却不愿再令你蒙在鼓中。
昨日薛府门前再会,我拿出三十万两黄金筹码时,知晓你很愤怒失望,但那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沆瀣门势大,三十万两黄金落入他们手中意味着什么,我亦十分明白。其实这一日我早有防备,当初避开你去寻那黄金,不是未多藏一个心思。不过并非为了防备你,而是想着有朝一日陷入此等两难境地时,能为你留一手选择的余地。你若事先不知,在外人看来便真假难辨。
是以,我当初便在黄金底下埋下火药设下了机关,而那墓中黄金之数,亦远没有三十万两。最上面几层的确是黄金,底下的却不过是形似的方石,李挺之人初见那么多黄金,必然心神迷乱,这便是我的机会。
故而昨夜我能带着你顺利逃脱。这一路南逃,我亦事先做好了一些布置,只是时日尚短,李挺与沆瀣门又并非等闲之辈,早晚会追来。因此我细思之下决定与你分作两路——若是我运气好,半月后自能与你会合。若是不好,你便再等等我。
看到此处你只怕会心惊,甚至愤怒,以为我要舍弃性命护你南逃。我既有言不再诓瞒,此次便原原本本剖白。不错,我的确有护你南逃的心思,一路也会假作不经意为沆瀣门留下痕迹,只是这并非舍命。我已有了你,又怎会轻贱性命?
几日前收到你诀别的信件,当时五内如遭焚烧,却直觉你不会无故如此。我想过多般可能,其一为母,其二只怕还是为了我,因此你哪怕信中切切要求,狠话说尽,我亦会回来,就算京城危如累卵,就算前方十死无生,我亦会回来。死,我也要死个明白。
那时我想,性命算什么,十二年前我就该死了,是你让我重萌生念,现下这条命,还给你便还给你了,天道轮回,自该如此。
我猜到了你会令黄鹤拦我,我虽有把握说动黄鹤,却一刻也不愿耽误,遂绕行小道,在城门前还做了伪装,才在婚礼前夜赶到家中。
可你那晚故意冷言,我亦被情绪裹挟,负气放开了你。
事后理智清明,十分懊悔,脑中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无论有隐无隐,我都要将你抢回来。
你是我的。
这些年来我从来无可无不可,只此一回,我心坚如山,不可撼动。
我叫来仆从细细盘问,方知这些时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知晓,你不可能放弃母命,那么你为何会答应次日的婚礼,便不言自明了。
那一瞬,我觉得从未有过的畅快,胸间块垒顷刻尽舒,月色亦有了暖人的温度。
我还知晓,你这么做想必还有别的用意,你写那封诀别书,是怕我自投罗网,恶语赶我走,亦是在担心我的安危。
我就知道你并非当真不着意我。只要你还有哪怕一丝着意我,今日那亲我便抢的坦坦荡荡、名正言顺。
你是我的。
而我亦是你的。只属于你,只臣服于你。
因此,这条性命我会格外珍重,沆瀣门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棋子,焉知我们没有?
今夜之后,我方知道自己是个再俗不过的凡夫,我的欲/望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只怕我还更加贪婪、更加不知餍足。与你在一起的时光太过快乐短促,我还想要更多。未来漫长又短暂的余生,我贪心地想一直这般,一直拥有你。
所以,我绝不会让自己死的。
上次自南安北归,你我便预料到事态会朝着不同寻常的方向发展,是以临行前,我托江行策代我与费明光做了一次长谈。梁洲节度使霍慎为我也去了信,而甄州本就是卫氏的旧地,卫氏虽衰,却死而不僵。
因而,南方四州,我们已有把握攥下三子。江家北上御敌,京城空虚,令南军有了可乘之机,可那不过是暂时的。京中我亦有别处安排,南军并非铁板一块,朝中也是如此。
你自幼师从薛弼,这些年又南北奔走,除天生才思之外,还深知民间疾苦,有勇有智、能谋善断,更兼具一颗仁心。只是在朝时日过短,缺些历练。南安有费明光坐镇,你尽可大展抱负。三年,至多三年,待江家北驱胡虏,南军不过一击即溃,甚至不值一击。
有些话当面说不出口,只好寄于尺素。此刻提笔作下此书,你尚在眼前,思念便已开始成灾。我并非怯懦之人,却惧怕与你当面分别。你便当我是个懦夫,来日重逢尽可好好嘲笑。
雁飞有归时,你我终再见。等我。
作者有话说:
闲话少叙,柳哥上啊~
第七十六章
庆历十二年五月末, 杨枝与黄鹤在豫州追上护送杨母的人马,一同回到南安。而就在他们离开京城的次日,京中次第响起报丧的钟声, 各部司迅速换上缟素, 哭声震遍京城内外。
李擎越因突发喘疾, 阖然长逝。史载他临去前忽忆起十二年前的延乐之乱,深感愧对长兄, 连他最后一点血脉都未保住, 无颜面见他于黄泉之下。太子李燮却于这时道,当初他虽年幼, 却顾念与堂兄的情谊, 私下救下了他, 如今他仍活在世上。
李擎越心中一动,于病榻上勉强起身,连忙命人召先太子李挺入宫觐见。李擎越病中执住侄子双手,连表愧意, 更不住叹:“幸好!幸好!”
这一番激动之后, 李擎越终于油尽灯枯,却于最后一刻,命人写下诏书, 绕开自己的儿子, 传位,或者说还位于先太子李挺。
十二年轮回, 又回到了原点。李挺手执诏书, 在承天殿在召见文武百官。百官齐齐叩拜, 山呼万岁。
天边流云浮动, 金光遍洒, 照进他黑沉沉的眼底,那里十二年的愤怒、不甘与苦心孤诣一闪即逝。
几日后,江州南安大营却迎来一个意不速之客,与黄成相携而来,是太子李燮。
杨枝听见人通报,急急迎出来:“殿下,您不是……你们怎会……”
李燮看向黄成:“她救了我。”
黄成垂下眼,有些不自然地拿手背擦了下鼻子:“我欠他的。”
李燮未置可否,亦未再说什么。这一回再见,杨枝感觉他仿佛变了许多,原先写在脸上的稚气懦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成年男子的沉敛,话不多,举手投足之间添了先前未见过的威仪。
杨枝忽然想,他与李擎越还是有几分相似之处的。
安顿好两人,费烈摆席为他们接风。原本他在南边自立山头,还在愁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问题,李燮来得恰是时候,为他解决了这个燃眉之急。
席间无意问起他们如何逃脱,李燮沉默良久,方闷声道:“是采薇,她背叛了她爹蓝廷玉,悄悄放了我,护送我们出城。”
杨枝微微一怔,不由问:“蓝良娣现下……仍留在京城吗?”
李燮垂眸,自浮一白:“她死了。”
“死了?!”
“为了救我们,被她爹乱箭射死在了城外。”李燮道,眼一直未再抬起:“其实我可以不要皇位,可是他们不信。”这几日一闭目,他便能看到蓝采薇将他扶上马时的眼神,漆黑坚定的眸底闪过少女时的狡黠,似十二岁钻入他马车时一样。“殿下快走,我不会有事的。”
她骗了他,那时她便知道自己此去断无活路了。
如果可以换回她的性命,他愿意亲手将诏书将玉玺捧到李挺面前,在他面前下跪,臣服于他。
可是没有人会相信。
小儿怀璧于世,他的身份便是原罪。而他的孱弱,更让他自己、他身边之人皆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对了,”片刻的默然之后,李燮忽然道:“我在宫中看到了一个人,有些出乎意料。”
“谁?”
“江令梓。”
杨枝神色不觉一变——她?她不是在南安吗?不过这些时日南归之后,杨枝手中事务繁杂,还未来得及去打听她的消息。
她何时去京城的?是自愿还是受人绑架?江令筹……知道这个消息吗?
杨枝眉心不禁拧起。
接风宴将至尾声时,她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桓在嘴边的问题:“殿下可有敬常的消息?”
李燮摇了摇头:“我也不过比你晚两日离开京城,当时京中各处戒严,我更是被软禁在宫里,风雨不进,什么消息也听不到。”顿一顿,却补了句:“目下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李挺十分看中柳大人,若是他有个什么,南安一定会听到风声。”
杨枝垂目,手心的指甲不自觉掐进肉里,末了却只是淡淡应了声“嗯”。
庆历十二年六月初十,太常寺占得吉日,新帝于这日登基。自这一天起,三法司在京中各处严查,六部相继有人入狱。
同一时刻,江家父子与北狄在大遥关外鏖战不休,双方十几年周旋,早已相当熟悉彼此。而江家仗着杨母临行前交付的《屠狗手札》,到庆历十二年冬时,渐渐占了上风。
这一年冬天格外的冷,关外河水早早遍结了冰,北狄亦比夏日更加疯狂,酷寒的天气催生出他们心中极致的血腥与残忍,不断有俘虏的断肢残臂散落在大遥关外的草场上,江令筹一日日绕着城头巡视,眸色愈深亦愈加沉默。
一场大战在即,空气中几乎能闻得到血腥的味道。
然而就在这天傍晚,京城的一封来信打断了他往日雷打不动的操练。
当天夜里,一骑乌云踏雪只身驶出军营,向南边急奔而去。
月余后,杨枝在南安收到一封密信:“江行策在京城遭囚。”心中大愕,与费烈、李燮商议了一夜,决定次日启程北上。
庆历十二年末,江范与北狄在大遥关外破风谷相遇,那一场打仗打了三天三夜,直令天地变色,最后以盛军的大胜而告终,更重伤北狄元气,驱其于千里之外,得保边关数年安宁。
然而,盛北军回营的那天,京中却来了人,更带来了一个消息。
杨枝再回京城时已近年关,年初的紧张已被年末的喜气取代,兼之北边取得了大胜,这喜气更盛,处处皆张灯结彩,人人脸上都挂着哪怕是短暂的欢欣与放松。
杨枝一身简素男装,头戴斗笠,扣响了大理寺的门。
门房去通报,很快领回来一个人:“小杨,你怎么回来了?”
“郑大人,里面说话。”
郑渠连忙将杨枝往衙门里领。冬日天寒,才下过一场雪,地面上松松软软的一层白还未来得及扫,入目尽是一片银装素裹。
将记忆里的大理寺掩在其中,减了她物是人非之思。
郑渠将杨枝领回自己衙房,还没来得及看茶看座,就听见她道:“恭喜郑大人,不日便要升任大理寺卿。”
郑渠倒茶的手微微一滞:“小杨,你是为此事来的?”
杨枝:“我为何事而来,大人难道不知晓吗?”见他觑向自己,也不落座,直愣愣站着,笑道:“听闻沆瀣门有五君,大人身为五君之一,消息想必十分通达。”
几个月之前,就在隔院柳轶尘的衙房中,她与柳轶尘第一次谈及了大理寺的内应,而彼时她还不知沆瀣门深浅,以为那所谓的内应是江家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潺潺倒水声再度响起。伴着那水声,郑渠平静问:“你怎知我是五君之一?”
问的是“你怎知”,便是并未否认。
杨枝:“延乐之乱时,京中戒备甚严,大理寺中尤其,却有人能进入大理寺死牢,将李挺与我调换,若非大理寺中有人策应,殊难做到——而我查了下,大人当时,恰恰在寺中任典狱官。”
“……再者,我一直有一事想不明白,大人一向奉行明哲保身,为何独独那般热衷挑起太子妃案?”
郑渠将倒满的茶盏递过来,面上无半分惊慌,反带着往日话家常时的那分好奇:“我早知你是个聪明人。只是这些事只能说明我是沆瀣门的人,你又如何知道我便是那五君之一?”
杨枝接过茶盏:“无他,猜耳——大人方才那个反应,便是认了。”淡淡一笑:“大人喜欢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尤其是房牙子,京中哪里添了新的宅邸,哪里的屋舍市价有变动,大人皆一清二楚,却不见大人扩建旧宅或购置新邸,因此我猜,那些房牙子,不过是大人集散消息之处。大人在大理寺已然身居高位,若非更高的位子,大人不会甘于屈身。且沆瀣门又将消息此等紧要之事交给你,说明十分器重大人。沆瀣门谷君之下另设五君,我想,大人大概便是这五君之一。”
五君之事是母亲告知她的,但她只知有五君,却不知五君分别为何人。
郑渠为自己也斟了茶,赞赏觑她一眼:“你既已知五君,不妨再猜猜本官是哪一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