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油瓶报警回来之后,我们两个沉默的在车子里坐了好一阵子。
接下来怎么办?
我们必须要找一个地方休息,不然以我们两个现在的状况,对方再攻击,我们估计就要歇菜了。好吧,他我不知道,但至少我要歇菜了。
但是我们可以去哪里?这样佈满弹孔,玻璃全碎,车头扭曲,副驾驶座车门没有的偷窃赃车,能开到哪去?我们两个浑身是血,狼狈疲倦,究竟还能逃到哪里去?
「我没想到对方可能是你认识的人。」
闷油瓶很难得的主动开口,将手掛在方向盘上,身子微微向前倾,他的眼睛凝视着前方。
我摇摇头,我也没想到啊,谁想的到?
「潘子,是我三叔的得力助手,他的二交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解释道,好冷静的嗓音,跟我复杂混乱的情绪完全不搭调:「如果那真的是潘子的话。」
闷油瓶沉默了一阵子,他还是那样不见波澜的表情,只是嘴唇紧紧的闭着,抿成一条线。
「你的决定是对的,」我轻声说道,不知道是在说服他,还是在说服我自己:「如果你在桥上没有当机立断杀过去,对方也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他破掉你的阵,不是吗?很明显的他等在那里的用意,就是不想让我们继续前进,追踪血尸煞,不管对方是不是潘子,我都不认为他是什么吃素的好东西。」
所以你没有错,这绝对不是你的错,不管那是不是潘子,造成他摔下桥去的兇手,不是你,是我,开枪的是我,这是我的罪。
但无论如何,潘子或三叔,跟这整件事情,多少脱不了干係。
「不用担心,我没事。」我轻轻的加上一句,只是单纯的想告诉他,我已经从刚刚那样失控的情绪冷静下来了。
闷油瓶看着我,稍稍皱着眉头,没有回话,只是眼睛很专注的凝视着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专注的神情,让我不禁眼睛发酸,呼吸也沉重起来,刚刚好不容易压抑下来的情绪,一下子又沸腾起来,我发出一声呜噎,双手摀住眼睛,身子弯了下去。
喔天啊,如果那真的是潘子怎么办?这真是糟透了。
自从我知道那件事情的真相之后,我刻意的跟家里的每一个人保持着距离,我选择去考警校,我要离开他们,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去,再也不要跟他们有任何牵扯。
但有的时候感情这种东西是经年累月累积下来的,怎么断也断不乾净。好比说,去年书展的时候,我跟几个同事一起去,我找到一本厚书,在探讨秦始皇的政策,我记得我抱着那书第一个想法就是,啊我二叔会喜欢这本书的。
又好比说,有一回我跟同事到山上去玩,那时候是仲夏时节,天气很热,路上看到卖着冰棍的小贩,大家就抢着去买,我那一瞬间居然呵呵笑了出来,想起以前三叔答应二叔要看着我,却偷偷跟人家下地去,拿个跟绳子把我一拴拴在路边,我给晒了一整天又是脱水又是中暑的,三叔他就买了个冰棍要收买我,但是晒的跟煮熟的虾子一样的红皮肤哪里瞒的过二叔,接下来好几个月就看着三叔对着他倒出来却死活卖不掉的明器叹息,二叔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三叔的财路都断了,差点没把他逼疯。
潘子王盟对于我,也是那样亲密的存在,像家人一样。所以就算我现在不主动跟家人联系,而他们也接受了我这样的自我放逐,可当潘子对我说,有什么事就跟他说,他一定帮我的忙,或是当王盟听着我电话没声音就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我会还是会觉得感动,我会觉得自己的态度不好,我会觉得抱歉。
某一种程度上来讲,我想要逃脱他们对我的控制,我想要远走高飞,永远离开有着他们的世界,因为自从知道那件事情的真相之后,我再也无法信任他们。但是我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他们,那些属于过去的回忆,怎么样都磨灭不掉,不断在我身旁纠缠着我。
我口口声声的说我再也信任不了他们,但其实潜意识里,我还是相信他们的,我还是,这样天真无邪的相信着。
所以,如果那人真的是潘子,那就代表,我这不切实际的蠢梦是该醒了。
或许我应该毫不留恋的切断我跟这些人的关係,一如我不屑于我和我父亲的关连,那个人简直不是人,那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在乎的东西,那个人,是他妈恶魔一个。
但是对于二叔三叔潘子王盟,我没有办法做的这么绝,就当我是白痴好了,我还是寧愿沉浸在梦里而不愿清醒。
我不愿意相信,潘子或三叔,会为了一张照片对我动手。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开枪的对象,居然会是潘子,我亲手把他逼落桥下,因为如果不这么做,我就会死。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家人的关係变的如此不可挽回呢?
我知道我跟父亲的关係是怎么终结的,很简单,因为从来没有真正开始过,他从来不在乎我,把我一塞塞给二叔三叔,自己就像蒸发一样,消失。
把自己的儿子当成棋盘上的棋子,当成赌局里的筹码,把这整个世界当成一个巨大的魁儡戏,对于生死完全无动于衷,这样的变态,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第二个。
这个噁心透顶的变态狂,从地狱爬出来的撒旦,居然还拿着一副弱不禁风的假象包装自己。道上的人不知道恶魔总是隐身在所有事件的背后,还以为吴家的老大是个软脚虾,只惧怕檯面上有权有势的情报头子吴二白,和心狠手辣,继承我爷爷长沙狗王倒斗旧业的吴三省。
真是令人笑掉大牙,跟我二叔可以讲道理,跟我三叔可以谈义气,跟我的父亲,没门!他不受任何伦理道德,法律规制的约束,他没有良知,只有自我,只有对于他所谓的「游戏」乐此不疲的病态追求。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的东西能够阻止他。
我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是在我发现那件事情真相之后的那几天,我在父亲书房的白色羊毛地毯上,看着红色的鲜血蔓延着,我再也不对这个人抱任何的期待,我心已死,我痛苦却切身的意识到我们两个人的关係注定毁灭。
现在,对于潘子,甚至三叔,我是不是也要狠下心来,有这样的觉悟?难道我跟三叔他们,也即将要变的跟父亲的关係一样,不可挽回?
我跟家人,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终究非得要走到这一步,让我再次觉得,我再也无法相信你们…
自从知道那件事情的真相之后,我以为,你们已经不可能再做出任何事情,能够伤我更深了。
或许不能怪你们伤我,是我自己软弱的个性,让我不自觉的又将信任给了出去,才会招致这样的下场吧?
吴邪,天真无邪,我就是这样愚蠢的人…
自从知道那件事情的真相之后,我真的不该再信任你们的。
「吴邪…」
闷油瓶的声音将我唤回现实,我痛苦的缩在椅子上,颤抖着,我没有哭出来,只是心很痛,像是撕裂着一样疼痛。
「你说的对,信任这种东西,或许真的不存在这个世界上。」我用气音说道,被自己冷静的过了头的语调吓到,或许我真的可以做到,跟家里的一切,断的一乾二净。
「在我的世界里不存在,不见得在你的世界里也不存在。」我听见闷油瓶这样淡定的回答道。
是这样吗?我苦笑了一下,所以言下之意是,你是不会给予我信任的囉?毕竟信任这种东西,不存在你的世界里…
我缓缓的直起身子来,深呼吸着,试图冷静自己的情绪。
「你知道哈姆雷特为什么会发疯吗?」我淡淡的勾起一个微笑,转头看向他,差开话题:「因为优柔寡断,他一方面觉得必须要帮自己的父亲復仇,因为那是他深爱的父亲,但另一方面又不想,他有他自己的私心,有自己眷恋和顾忌,最后只能被过度衝突的两个想法逼的发疯。」
虽然是完全不一样的事情,但是其中的矛盾和痛苦却是一样的,我们是一样为了自己软弱的个性付出代价的人,哈姆雷特,和我。
「他是装疯,不是发疯。」闷油瓶淡淡的回答道。
我没有料到他居然会回答我,有些意外。不过装疯和发疯又有什么样的差别呢,哈姆雷特都一样深深的伤害了爱着自己的人们,包括他的母亲,他的恋人,他的好友,某种程度上来讲他痛恨着这些爱着他的人们,他想藉由发疯将他们隔的远远的,这样他才能施行他的復仇计画,但是他最后还是没有办法下定决心去杀人,因为日积月累的感情累积并不是说断就断,不是吗?他只能不断的折磨自己,折磨爱着他的人们,他的优柔寡断是一种诅咒,断送了他自己能够拥有的幸福。
「我从来不很理解莎士比亚的作品,」闷油瓶身子朝后靠在椅背上,眼睛直视着前方,静静的说道:「但是我认为,哈姆雷特之所以优柔寡断,或许是因为他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这句话让我红了眼睛。
作者註:
哈姆雷特(hamlet)是莎士比亚(williamshakespeare)作品,是我很喜欢的莎翁作品之一。我这边非常不自量力的讲了一些我对于哈姆雷特的看法,大家随便看看就好,不需要太认真。不过题外说一件事,跟闷油瓶相反,我并不完全同意哈姆雷特是一个善良的人。
接下来会发一篇「无头」的番外,讲的是吴家爸爸吴大老爷的事情,「无头」已经够充满私心了,番外会更私心一点,所以大家到时候看的时候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