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直待在同一间房里,没有外出。房间里有卫浴设备,三餐王盟会送来,如果他有事不能来也会差遣别人来。王盟跟我说,吴二爷不介意我在房子里四处晃晃。我问王盟,二叔住这里吗?王盟说对,这是他的住处。不过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见二叔出现过。
王盟也说,二叔暂时帮我把我是嫌疑犯这件事情利用人脉压了下来,要我不要担心。我想也是,不然我和王盟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在的这关键时刻辞职?
我的房门外站了一两个王盟的亲信,只要我一出房门就会跟在我的身后,王盟吩咐过他们不要让我出公馆,也跟我说过,如果我真的想出去走走,他会亲自作陪,但是要我绝对不要单独外出。
不过我也没有想要出去的意思,甚至连离开房间的动力都没有。房间里摆了些书啊电视啊音响啊我也懒得碰,更不想去隔壁收拾那些王盟带回来的家当。
我只想静一静,什么都不去想。受不了的时候就闭上眼睛,沉沉的睡去,什么都不用思考。被恶梦打扰的时候,就强迫自己醒来,在一片黑暗中睁大了双眼,寧愿发呆也不要发梦。
当然,也有无法强迫自己醒来的恶梦,如影随形。
那种时候就会觉得特别惶恐。就算全身冷汗满脸泪痕的惊醒,也于事无补。
除去这些之外,我很平静,也没想追究什么。
第二天下午,当王盟来探望我的时候,我正坐在窗口看爬到细细的枝椏上的一隻小松鼠,那隻松鼠胆子很大,爬的离我很近很近,用晶亮的黑眼直盯着我瞧,我也不辜负牠的好意,狠狠的看回去。
「身上的伤都好的差不多了吧?」王盟好像是这样起的头。
「嗯,差不多了。」
「要不要出去走走?我带你去?」他试探性的问道。
我摇摇头。松鼠一溜烟的跑走了,是我动作太大吗?
「…吴少,你是喜欢猫还是喜欢狗?」
「你问这个干嘛?」
「我看你在家里很闷,最近我会有点忙不过来,不能常来看你。你一个人,不如我下次带个小动物来跟你作伴好了。」
──我,曾经养过一隻兔子。
「不要。」冷冰冰的拒绝。
「为什么?」王盟不解。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松鼠早已离开的空盪枝椏。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怎么样都睡不着,勉勉强强闭上双眼,意识却清醒无比。
其实之前发生的事情比我自己设想的都要影响的深,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强迫自己不去思考,可是越想抽离,陷的越深,越逃避,那些回忆和想法越容易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冒出来。
莫名其妙的心烦意乱。
我也不是不知道,事情就算不去想,它还是在那里,时间也一直滴答滴答的在走,一秒都不曾停下。可是我却不断的拖延,逃避也好,不想面对也好,从此再也不提起也好,转过身去挖掘真相去追也好,随便,我老早就该做出选择了,可我却只是一味的躺在这里装死,什么都不想想。
还是说到底,我已经选择了逃避?
很好,很好,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个,脑子里像是有一票子人在诡辩一样,吵来吵去吵来吵去,嗡嗡乱响,很好,太好了,一片混沌。
一直到很夜的时候,模模糊糊的半梦半醒,我听到房门的方向传来微小的声响,似乎有人推门进来,轻手轻脚的。我一开始以为是王盟,所以不怎么在意,不过脚步声却停止了,好一阵子都没听见对方离去的声音。
我觉得有些奇怪,王盟你三经半夜进来就算了,还在这里磨菇老半天是有什么毛病?
于是我睁开了眼睛。
五官,外貌和身型还是跟记忆里一样。间适又温和,却有着藏不住的尖锐锋芒隐隐毕露,如行云流水般犀利。
我没有料到是他。
他坐在王盟平时常坐的位置,静静的打量四周,手轻轻碰了碰我摆在檯子上,一直没动过的《lepetitprince》,微微的抿了一下唇,似乎是笑了。
原来不是我一直没看到他,而是他躲在我看不到他的时刻,才默默的来探望我。
我慌张的闭上眼睛,不想被他发现我其实是醒的。翻了翻身,我背过身去,装作熟睡。我不敢面对他,怕被识破。
感觉有一双手帮我把被子拉好,并将我背后的被子塞到我身下,这是我小时候养成的习惯,睡觉的时候被子一定要压一点在身下,不然我会觉得很没有安全感,会睡不着。
我从来没想过他居然还记得我这毛病。
二叔……
我听见他轻手轻脚的出去。想要叫唤,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不禁开始思考,在我自顾自的愤世嫉俗,毅然决然踏上绝路的时候,我到底都对这些深爱我的人做了什么?
并不是说我能够原谅他们,或是释怀,不论是关于解子扬的事情,或是其他。我只是,仅仅在思考而已。
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梦半醒,现实和幻梦交织,令人迷惘。
再睁开眼睛时,已经五点了,我却迷迷糊糊的感觉一秒都没有睡熟,索性爬起来,打算到外头走走。没有特别想去哪里,只是单纯的想出去而已,感觉房间里有一股深沉的压迫感,不知从何而来。
可我一推开门,就看到一个陌生男子站在我的门外,我没料到有人,他大概也没想到我会这时间开门,结果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连我睡觉的时候,王盟都会派人在我门外守着。前几天是王盟亲自坐镇我房里,这两天似乎看我好多了,才派部下来。
我心里一下五味杂陈,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基于礼貌,我原本要让他进来,毕竟大清早的站在外面实在太辛苦了,但他却说拿王先生的钱连这点事都办不好就不好了。我很少听到人家叫王盟王先生,乍听之下差点没衝口而出,王先生?谁啊?
我索性陪他在外头站着,慢慢间聊了起来。这傢伙叫顺子,是个有朝鲜血统的人,汉语不大利索,不过跟解子扬以前那半法语半中文还外加结巴来的好太多了,所以我并不觉得理解上有困难。
一开始他对我的态度毕恭毕敬,连看都不敢多看我一眼,后来聊着聊着,话题多了起来,感觉距离也拉近了,他就兴高采烈的跟我说他以前在韩国的事情,然后他又是怎么样遇到王盟怎么怎么的事情。我静静的听他讲,笑笑,偶尔做一些回应,讲着讲着突然觉得心里有点空,却不知道为什么。
好一阵子之后,我才意识到那切身的失落感是从何而来。
我能说心底话的人,都不在了啊…
解子扬、胖葵,他们都永远的离开我了。
我还是可以笑,可以说话,可以聊天,但是有些心里话,我只会对着某些人说,因为只有那唯一的人,我知道他懂得。
身边也不是缺乏关心自己的人,好比王盟,好比躲着我夜探的二叔,那样的举动是多么贴心却又多么令人伤感,他们都愿意听我说话,他们从来就没有放弃试图接近我。
可是,正是因为这样,有些话我不能对他们说。
打从一开始,每个人就是完全不同的,有时候我说的话,他们永远无法理解,有时候他们做的事情,我永远无法原谅。
我的心底有多暗,我自己非常清楚。说出来了,除了担心,他们依旧什么都不能理解,那还不如什么都不说,他们也无需担心。
何况,人能够真正的完全理解另一个人吗?
长久以来,我一直将解子扬当成我的一个心灵寄託,他对我而言有着无可取代的重要性,但是我真的理解他了吗?当时才几岁的我,真的知道他什么了?懂他什么了?
而胖葵是我在知道解子扬死亡真相之后,最近似朋友的一个存在,我信任她,也相当的喜欢她。可是就算我再怎么努力,我也无法忽视,发生事情的那天晚上,她的举动是有一点不正常的,甚至说,我很清楚的感觉到,她似乎知道什么,似乎在怀疑着我。
…有些晕眩,我赶忙扶住墙。
或许人与人的羈绊和牵扯,只不过是单方面一厢情愿的认知罢了。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关心也好,漠然也罢,最终我还是自己一个人啊。自己所做的,自己所努力的,自己所坚持的,自己所体会的,是不可能要求别人感同身受的去理解的。那些痛苦伤心挣扎困惑迷惘,那些午夜梦回的心痛,那些苦涩椎心的泪水,终究是要自己一个人去承受和化解。
可是就算我心里已经如此了然,却还是无法克制的感到寂寞和悲伤,我也不懂为什么…难道我还奢望着什么吗?盼望有一天自己可以被理解?希望被体谅?抑或是被心疼?
为什么还要那样想呢?好像嫌现在还不够绝望似的…
「怎么了?还好吗?」顺子注意到我的不对劲,赶忙问道。
胖葵曾经这样问过我,她说,吴邪,你认为站在不同立场的两个人,能够真正的互相理解吗?
「我没事。」我抬起头,试图对焦。
胖葵,不要说不同立场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的啊。
「顺子,带我到公馆里晃晃,我想走一走。」我轻声说道。
非打住不可,再想下去,我会崩溃的。
顺子人很好,带着我慢慢走。二叔的家比我想像中的要大,而且还好几层,绕了几圈头都昏了。一边打量,我一边想,二叔你一个人住这么大屋子做什么,平时应该也没什么人吧?不觉得空的慌吗?
我问顺子,王盟平时是不是常待在这里?顺子点了点头,说不只王先生常来,连吴三爷和潘爷偶尔也来的。
那就还好。
走到某一个拐弯处,顺子停下脚步,指着延伸而去的长廊对我说,再过去,就是吴二爷和王先生办公的地方,平时他是不准单独进去的,不过如果我想去看看的话,王先生有交代,所以是没有问题的。
天才朦朦亮,我想除了我们两个神经之外,这公馆里没人是醒着的吧,看一下二叔工作的地方,应该无妨,所以我就进去了。
第一个房间看起来像是招待客人的地方,随后是近似办公室的隔间,后面是书房,其实跟我父亲在山里的本家别墅格局上有一点类似。我还想往前走,可是顺子却拉了我一下,小声说道,那边吴二爷的私人房间,卧室什么的,没有要拦的意思啦,只是现在这时候,吴二爷应该在休息,好像不大妥当…
「…谁?」
突如其来的声音,从长廊末端半掩的门扉中传来。
我像被雷击中一般,无法动弹。
「王盟?是你吗?」
顺子脸色一下子青了,我想他跟我一样没料到二叔居然还醒着。
木造房门缓缓的被拉开,二叔谨慎的朝外探头,他衣着整齐,看起来不是已经醒很久了,就是压根没睡。
看见我,他楞了一下,但随即反应过来,沉着的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这讲出来真是他娘的蠢透了,我该说什么?大清早的我跑出来发疯梦游?
二叔似乎考虑了一下,才拉开房门,对我说道:「进来吧。」
「不、不了…你睡,我那个,呃…」
「没关係。」二叔说道,然后对顺子说:「你到前面会客厅等着。」
顺子有些惶恐,深深一鞠躬转头就走,我心说你怎么走了?你走了我不就没招?只能硬着头皮进去见二叔?
我巴不得挖个洞逃走,感觉自己依旧无法释怀的正视二叔的眼睛说话。真要我解释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或许是某种程度上的愧疚抱歉,还有…我仍然不能够很原谅他的矛盾心理。
想了想,一咬牙,我却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错身而过的一瞬间,二叔稍稍动了一下嘴唇,好像想要讲什么,却踌躇着未说出口。
二叔的房间相当典雅,跟我父亲喜欢的西式风格不同,不论桌椅或是整个房间的摆设,都是古色古香的,道地的中国风,连空气间都透着一股淡淡的木香。
二叔带上门,转过身去,淡淡的问道:「想不想喝点茶,小邪?」
「嗯,好,我来沏吧。」我朝他走去。
「不了,我来。」二叔没回头,出声制止:「我并不希望再发生那种把滚烫的热水浇到我顶级玉露上的惨剧,你坐着就好。」
「…我又不是三叔。」我嘟囔着,依言在木雕椅子上坐下。
就算他把我支开了,但我却依旧清楚的注意到,二叔背过身去泡茶时,藏起的东西。
刚刚打开房门的时候,二叔手上其实握着一把枪,当时他并不只是谨慎,而是蓄势待发。
他在防备什么?
我瞇起眼睛,试图从他身上看出些端倪,但他却一丝线索也没有透露给我,心平气和的沏着茶,平静又深邃的气质,有着说不出的沉稳。
二叔的房间有点空旷,跟我父亲喜欢的华丽繁复完全不似,连傢具摆件都很少,显的有些冷清。
但书架上摆设的,是他最喜欢的古籍,桌子与柜子上摆放的,也都是他最重视的物件,许多照片还有一些其他的小玩意。有些东西我很眼熟,好比说有一张随便涂鸦的泛黄纸张,那是我小时候跟王盟玩着,利用日历纸背面空白瞎画的二叔和三叔。
图画里的三叔歪着头,角度有点奇怪,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那时候拿笔不小心,在那里印上了一个污点,可是又不想放弃已经画好了的部分,所以只好把三叔的头画歪,拿他的头发去遮住那个污点。
原本一直觉得不好看,扭扭捏捏的不想给二叔看,结果二叔看了之后乐的呵呵直笑,直夸我很有天分,画的真传神。
──放屁!老子哪里长那样子!
──不会啊,老三,你常动歪脑筋嘛,很传神啊。
没想到这种旧东西二叔都还留着。
我忍不住回头去看二叔,二叔喜欢喝茶,也非常喜欢泡茶,那近似他的一个寄託,一举一动都是凝聚而成的细腻。
先前虽然也见了面,但只是惊鸿一撇,感觉他没什么变。现在仔细看,觉得以前二叔头发好像不是灰的,两侧淡淡的法令纹好像稍稍深刻了些。
眼睛忽尔有些酸。
我很快的别开脸,装作打量室内摆设的模样。
要说整间屋子里,唯一跟古典气氛违和的,就是角落摆放的一架旧钢琴。我有些纳闷,印象中二叔并不会弹钢琴,至少从来没有看他摆弄过。
「伤都好了吧?」二叔问道。
「…唔。」
「住的还习惯吗?」
「嗯。」
我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算算看,几年没有见面了呢?不记得了,少说两年多有了吧好像。
「来。」二叔将沏好的茶递过来,我连忙双手接下。
想喝,却喝不下去,我很在意他刚刚拿着的手枪。
「那个,二叔…」我有些犹豫的开口:「刚才开门的时候,你,那个…」
「你看到了?」二叔抿了一口茶:「没什么,以防万一而已。」
很淡然的口吻,但却一语道中我一直在逃避一直不想面对的真实。其实在吴家开巨大的羽翼,保护我的这几天,或许闷油瓶,或许其他和事件相关的人,包括三叔在内,脚步一刻也没有停留。
我身旁的安逸,只是刻意营造的假像,我依旧置身在风暴的中央,从未改变。
作者註:
顶级玉露要用温水泡,这是从筱田真由美的建筑侦探系列里学来的知识(笑)
结果我从朋友那边得知,出版社因为这个系列销路不好,所以不会再继续翻译下去了,真是令人难过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