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特别的寒冷,寒流带来阴雨,整日绵绵不断的飘落着.天空是无尽的灰暗,空气中带着冰箱冷冻库的味道.偶或一阵漩然的寒风袭来,里面好像夹着一把白色的利刃,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直接捅进骨子里.
我嘴巴里的伤口恢復得很好,两三天后就消肿了,等我妈妈回来时,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从给我一拳后的那天开始,彦没有再去和高一的那个女生练过钢琴;我们的生活好像回到从前,我们一起回家,一起吃饭写功课,一起练琴.彦对女生的态度好像有点收敛,他不再那样蒙娜丽莎的抿嘴,也不再回她们的信或email,取代的,是带着一点神经质的冷淡.在学校,他对我的态度不像过去那样云宵飞车,但却是不知道手脚可以放在哪里的尷尬不自在,为了让彦不要那么困难,想办法避开他的变成是我;我心里有考量到这样做是不是会让彦感到受伤害?可是他的反应却只是茫然的空白,彷彿他的心神是不着边际的蒲公英,盲无目标的飘移在没有上下四方的空间里.
我们的音乐又回復到以往的搭档,可是,我可以明显的感觉到,我们的音乐传递出的讯息有大幅度的改变;过去的音乐,不论是哪位作曲家的什么曲子,从我们的琴发扬出来的,好像带着细緻光泽的丝绢,闪耀着黎明般的顏色,当音符流动时,那种畅快的顺滑,有如翻涌着的地下泉水,溢流过树木的苗园,带着萌生绿意的愉悦.可是现在,紧咬着牙关,带着贝多芬的神情,彦手下的音符是轰然的强烈,好像湍急的河水刷过嶙峋的岩石,衝到尽头之处,哗然跃下峭壁,坠落阴暗的山谷,奔泻着鞭笞站在瀑布下的我,撼于这种衝击,我几乎没有办法呼吸,于是小提琴发出剐青苔般的声音,污浊而秽怯.
一曲zigeunerweisen结束,老师盯着我们两个,下巴垂落,眼睛露出下三白,好一会儿,他们才不可置信的说: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啊?!”
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回答.
我们的夜,也是说不出的诡异;有的时候,我去彦的床上,但他贴在墙上,挺得僵直,连衣角都不要沾到我半分,好像我生麻疯一样.我气不过,就回去自己床上,可是夜半我被嚶嚶的哭泣唤醒,我坐起身来,彦的床上没有人,我脚踩下地,想起身去找,却发现他蹲在我的床尾,拿着我的床单当手帕.有的时候,我准备完第二天的五科考试,已经神志不清,但彦笑容可掬的裸身躺在我床上,整夜无休的极尽欢愉,可是早上起床的时候,他的眼下一片空白,对我彷彿视而不见,甩门自己去按电梯,我踩上鞋子追出去时,他已经自己一个人下楼了.
阴晴不定的彦让我心神不寧,常常做一些醒来后完全不记得,但是冷汗冒满全身的恶梦,然后早上起床时觉得比昨晚上床时还要疲倦.没有睡好觉的不只是我,有时半夜我被恶梦惊醒,发现彦坐在我的床头,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我,好像迷惑的鬼魂.我问他在干什么,他不回答,只是默默回到自己的床上,面朝着墙壁.就算在一个接一个的恶梦中挣扎,可是我仍然知道彦没有睡觉,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静静的发着呆,眼睛里盛着一泓泪水.这种疲倦对我们两个都是沉重的负担,我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而彦也一样.我们两个人轮流被老师叫去”谈话”,可是,要叫我们说什么呢?我觉得我真是受不了这种日子,我无可救药的怀念我们早期的时光,手牵着手带着欢喜的微笑进入美梦,在温柔的轻吻中醒来,那祥和,安适的世界–我真的不想这样过下去,我觉得我应该跟彦讲我的”决定”–
于是,我跟彦说,我们出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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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真的这样打算啊?!”麦可大吃一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甚至看到他长而捲的睫毛翻上眉毛的下端.
“有什么不对吗?”我怔怔回答,心想你不是也向爸爸出柜吗?只是…..
麦可停了两秒鐘,然后耸耸肩,说:
“也许你们这个时代不一样了?在我们那个时候…..”
我忍不住插他的嘴,很可能多少带着无奈的脸色吧:“相信我,在这一点,不论这中间过了多少年,并没有进步太多.”
他想一想,喃喃说:“也许是吧….”然后他问说:“你们那时几岁啊?”
我叹一口气:“十五.”
麦可同情的看着我,说:
“那一定很不容易吧?”
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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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里,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会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我已经受够个这种困难的日子;不管是勇气,还是孤注一掷,我都寧愿一试.
我跟彦说,以他父母亲的明理开明,以我妈妈的见多识广,就算是这样一个–特殊状况,但是相信他们一定可以接受,而且会支持我们吧,只要有自己家人的支持,环境里其他的问题都是次要的,既然我们那么相爱,我们一定要爱得理所当然,爱得光明正大!
我说得激动热切,好像叙述神蹟的传教士,自己都因为那种不可自抑的兴奋而颤抖起来.可是彦的双眼漆黑,错愕的瞪着我,好像看到万年前绝种的水怪出现在他面前一样.我喘着气满怀企盼的盯着他,可是,几秒鐘后,他默默无语的把视线移向灰色的天空;那天云层低到好像就贴在我们头顶上,当彦像冰剑一样的目光射向云端时,我觉得天空即刻碎成一片一片,像垮掉的天花板一样混乱的砸到我的头顶上.
那时已经是寒假,农历年就在眼前;我真的是蠢到极点,选这样一个糟糕之极的时机跟彦讲这些话.我妈妈很兴奋的公佈说她过年这段时间不再出差,要留在台北跟我好好享受亲子关係.我很感激她在百忙之中仍然把我放在心上,可是,她在台北一呆三个星期,带着我逛街,上餐厅,看电影,泡书店,在外婆家吃各式年菜…..热闹的台北市被罩在阴騖的寒空下,每天从早到晚被绑在我妈身边,我的手脚冰冷,牙齿打颤,觉得神经绷到极限,快要口吐白沫的彻底疯狂;躺在我甚至感到陌生的自家床上,连恶梦都不再上门,我怔着酸涩的眼,从窗户凝望马路对面彦的房间,漆黑一片的玻璃后面,彦究竟在哪一张床上?他在做什么呢?他有像我想念他一样的想念我吗?我咬着自己的拳头,想击破窗户,纵身而下.
寒假终于过完,我妈妈终于继续去出差,我的生活终于回復”正常”.我仍然跟彦同进同出,可是他还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我心里的焦躁好像冬日的炉火,稍微一搅动,就可以撩成熊熊大火,在瞬间吞噬整个房子.
然后,开学后没有几天,彦妈竟打电话到我手机上.
她几乎从不打电话到我手机,尤其理论上我们也不应该在学校接手机,可是我听她的口气,就知道有要事,我心慌的夹着机子在学校后面乱走一通,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隐敝的所在,蹲坐在花圃旁边,仔细听她要跟我说什么.
彦妈开口得迟疑缓慢,好像很困难的样子;她说,彦跟她讲他不要在我们学校直升高中,他要出去考公立高中.
这句话进到我的脑子里,倏然间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争先恐后的涌进脑子,推挤在那里听着这句话浓重的回音.
我感觉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奇怪的小风把脚边的砂石兜起来像超小型的龙捲风一样转着圈子,我觉得头晕目涔,顿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跟彦妈说,没错,我们觉得自己的功课不错,出去考公立高中的成绩不会太差,上好的公立高中应该对我们将来上大学有帮助.
我屏着气,心脏乱跳着,等着天打雷劈我这样睁着眼说瞎话.过了几秒鐘,彦妈好像松了一口气一样,说:
“他跟我这样讲,我吓一跳,以为你们两个间出什么事,所以不想唸同一个学校了.”
我低下头去,用拳头敲着后脑;如果有一把刀在手上的话,我很可能会直接捅下去吧.
我憋着一口气,跟彦妈说没这回事,我们有商量过,只是我不知道彦已经决定要跟妈妈讲了.
“好吧,“彦妈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口气变得轻松自然:“既然你们决定要这样,那就好好准备,我来跟学校讲好了.”然后她说那就让我回去上课吧,就掛了电话.
电话静寂下去的那一秒,我整个人垮了下来,瘫在花圃边上,完全不能动弹.
彦要离开这个学校!彦要离开这个学校!…..我心里反覆狂喊着这一句,几近发狂一般;所以,彦是打算离开我吗?我无意识的咬着下唇,冷汗涔涔,心里慌乱胡乱的想着;他要离开我,是因为我跟他说出柜吗?如果他不想出柜,我可以等他啊!还是他对我已经厌倦,所以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始?!可是,如果他要跟我分手,有很多方法啊,大可不必花这么大的功夫啊?!
吹到我脸上的风是冰冷的–那时我才发现,我的眼泪已经掛到下巴,一滴一滴的落到我的膝头.
我吸一吸鼻子,有狂哭一场的衝动.
但是,另一个念头跑进我的脑子;彦不是不了解我,他知道我对他的感情有多深,他知道我不会轻易的放弃,所以,他非常明白,一旦他决定做任何改变,我是一定会倾全力跟随的;另一个环境,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空间–彦是打算跟我一起换了环境,除掉包袱后,然后可以毫无负担的出柜吗?
想到这里,一股欢喜快慰的情绪涌上来,我的眼睛里泓满更多泪水.
原来如此~我痴痴傻笑起来,手指仍然颤抖着,但很快的拨了我妈妈的手机,不管她在哪一国现在几点.我找到她,跟她说我要出去考公立高中.
我妈妈停了一秒鐘,然后,可想而知的,她问那彦呢?我跟她说那是彦的意思,然后我跟她强调说彦妈表示支持,她会去跟学校讲,我妈妈马上就表示那就没有问题,同时说基测时间已经很靠近了,希望我们好好努力,然后就收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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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开口跟彦讲说我也要出去考公立高中.当彦妈第一次当着我们两个的面提这回事,说出”你们两个考高中”这句话的时候,彦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平静的脸,好像午后寂静的山璧.晚上他鑽进我的被子,我们两个人面对面睡在枕头上,静静的看着彼此,一小会儿之后,我看到他的嘴角抿起一弯,眼神柔柔的荡漾;一阵酸楚涌进我胸中;所以彦是高兴我决定跟进?他算准了我不会就此放弃?还是他原本打算就那样离我而去,现在终于高兴我并没有真的就那样黯然离开?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难道就因为我爱他所以随便他牵着我鼻子走吗?我们两人的关係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呢?
我无可救药的爱情啊….,我从胸中吐出一口气来,闭上眼睛,轻轻的移身过去,悄悄的吻上他.彦的鼻息带来咸味,我拥住他轻轻抽触着的肩膀,无言的在心中吶喊,彦,彦,无论你到哪里,我都会在你身边,永远,永远…..
接下来的日子,是非常诡异的平静;我们两个在学校是前五名的学生,再加上我们两人的合奏帮学校赢过很多奖杯,对于我们放弃直升高中,但又不是去考音乐班,学校当然有他们的意见,但是这些事情,彦妈独自一人处理了,总之,我们拿到毕业证书,考过基测,通过甄试,我们两人上了同一所高中!
形之于外的喜悦,我觉得我们两人的家长表现得比较明显;彦家和我妈妈家一起吃饭庆祝;和彦家这么多年的交情,但是大家齐聚一堂的次数数得出来,我妈妈诚意的表示衷心感谢彦家对我的照顾,并且高兴的和彦妈这个老同学说笑:
“他们两个人这么要好,如果是一男一女的话,就一定要让他们结婚,我们好当亲家!”
当场全桌都哈哈哈哈笑起来,我抬起眼来,视线接触到也抬眼望向我的彦;彦坐在一盏崁灯下面,乳白色的灯光从上方柔和的撒下,罩在彦细緻的容顏上,好像一袭新娘的面纱.
算是奖励我们成功考上高中,我妈妈宣佈她要带我们两个人去巴黎;她是去巴黎出差,但把我们带去,住在同一间饭店,白天我们可以自己去玩.
当彦和我一起踏进我们的旅馆房间时,倏然间我确实体会到这是何其慷慨的”奖励”–如果说三年前的日本芦之湖是订情之旅,那巴黎行等于是我们的蜜月旅行.
我们完全没有计划行程,只是轻松适意的渡我们的假;巴黎市中心的街头非常拥挤,可是磨肩擦踵的人群却彷彿是异次元里的灵魂,被包裹在透明的气泡里,无法近身干扰我们半分;生平我们第一次在公共场所牵手,自在如间云一样的缓步在香榭里大道;在罗浮宫里欣赏每一件绝伦艺术时,我们肩靠着肩,互相持着彼此的腰际;我们坐在露天咖啡座,间适的听街头艺人的演奏,彦持叉子餵我一口蛋糕,我快乐的接过,彦瞅着我笑,侧身过来吻走我嘴边的蛋糕屑.
在赛那河坐船的那一个黄昏,天空下着牛芒般的细雨.是雨让人群都消失了吗?我们这艘船上没有几个人,我们两个人倚在船边,淡淡的轻风带着雨丝轻抚着我们,彦的手随意搁在船的围栏边上,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发现他的手指有节奏的在微微动着,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心里弹eriksatie的quot;troisgymnopédiesquot;,我不禁闭上眼睛,音符缓缓的如流风一般抚过我心头.我睁开眼睛时,发现彦正在看着我,俊美的眸子带着雨丝,朦胧的盪漾着.
在每一个桥下我们拥吻.
夜里,我凝望着熟睡的彦,他均匀安详的呼吸声好像幸福的雨水,在不知不觉中涨满了我心底的湖泊,我轻抚着他清淡的眉头,佔据这眉宇间不知多少时日的忧鬱和愁云,此时已经完全不见踪影,望着那像回到婴儿一般纯真坦然无惧的脸庞,我心底的喜悦在呻吟,感到眼眶潮暖;我多想要给彦这样永远的幸福啊,把全世界塞进一个夹缝中,留下我们驰骋的空间….我在彦的颊边轻吻,牙关紧咬的克制自己激动的颤抖.
巴黎之旅只有短短的八天,可是,这个旅程却製造出一个很奇异的隐闭空间;我们回到台北后,继续过着像在巴黎一样旁若无人的日子;我们在餐厅吃饭,不再面对面的坐着,而都坐在一起肩靠肩,我们去看电影,就像我们旁边的情侣一样手牵着手,我妈妈让我用她的会员在俱乐部游泳,我们两个在泳池里跳华尔兹.我已经满十六岁了,妈妈出差时,我实在是没有必要都去彦家住,于是变成有时他也来我家住;我决定根本不管”音效”的问题,把有福听到我们练习当成是邻居的享受;在没有旁人的地方,我们两个人对音乐的抒发更是行云千里的彻底,那时我们正在练wieniawskipolonaisedeconcert,狂奔一般的音符给我们无比的畅快,练过琴后血液全身奔流的舒畅更胜过运动,我们两人在超大的莲蓬头下淋浴,身体靠在一起,水花四溅在肩膀和头上,热水的雾气让世界成为粉花一片,迷朦的濡湿安全的包裹着纤细的灵魂,我想张开嘴发出醉心的感叹.
彦妈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总之她让学校把彦和我分在同一班,不过,开学三个月后,我们两个加起来可能讲不出班上五个同学的名字.这一点,我想不出来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彦和我正常的上学,正常的进行我们坐息,依然沉浸在我们的音乐里;我们不打扰他们,他们也不打扰我们,我们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过觉得自在的日子;我很喜欢这样.彦和我在学校应该算是很”正常”的学生吧,几乎是默契一同的,我们没有在学校牵手,或是有任何亲密的举动,我觉得我们跟学校里那些在恋爱中的同学一样,有时眼角带着心乱和飘忽,有时嘴角带着思虑和缠绵,有时面颊呈现出恍惚的迷醉或热烈的深情….;也和同学一样,谁在谁的心底跟任何人都没有关係,爱恋滋润的只是自己的感受,用言语怎么说都是多馀的吧.
然后,圣诞节到了.不知道是谁起头提议,班上决定要办一次圣诞舞会.班会时,本来大家在讨论舞会的细节,不知道什么时候岔题到谈论要怎么”分派”班上的女生做舞伴,于是大家开始点名谁要配谁,在一阵嘻笑哄闹中,突然间一个我甚至不太记得他的名字的同学冒出一句:
“彦和桐最好了!他们两个不用配,就已经是一对!”
然后一堆同学同声附和,甚至另一个同学从位子上跳起来,和刚才讲话的那个持手挽腰,两个男生贴面开始用探戈舞步满教室跳,班上被这两个人挑到气氛高昂,鼓掌声口哨声尖笑声哄上天花板,然后另外几个同学也从位子上跳出来,一群人舞成一团.
在震耳欲聋的喧闹中,我觉得头顶发麻;我转首往彦望去,他的脸色冰冷灰白像隔夜的牡蠣,一时间我竟担心骇怕他会从椅子下抽出匕首,朝说我们是”一对”的同学扑过去–但是,我更骇怕他会往自己的胸口刺去.也许我在心里已经想过千万遍了吧,我知道迟早我会面临别人的”疑问”,而且也许得要面对很多次,并且是各种不同的对象;我已经心理准备到无所谓被”问”,但是我痛恨别人用作弄的态度对待彦和我的关係,其实,无论别人是如何的奚落或不齿,我都无所谓,因为这原本就不关任何人的事;世人不多惯常批判?要多在乎的关键只在自己.问题是,这样的话挑在彦的面前说,我可以想像这等于是当眾对他的羞辱;我想到过去几年里起起浮浮的挣扎,好不容易我们才算是在巴黎之旅后,温存在经营不易的小小温室里没有多少时日,可是现在,一句恶劣到极点的话,戳破了我们纤弱的气泡;以对彦的了解,我知道他的受伤对我的伤害会有多深.我不自觉的手往椅子底下摸去,如果能给我掏出一把刀来的话,扑上去的也许是我吧.
果真,我最骇怕的一页摊在我面前;那句话好像午夜十二点的鐘声,把王子打回成南瓜;在那天之后,时光倒退到我们初二初三时,彦又回到那不死不活的样子.我觉得我已经受够了那种愁怨哀鬱,我已经很疲倦了,甚至没有力气像以前那样挣扎着力挽狂澜.去彦家的时候,我们被彦妈催着这个那个,感觉上好像有一些”人气”,但是到我妈妈家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各在单独的轨道上进行自己的事情,在一个屋子里来来去去,但却完全不会与对方相遇,好像设计繁复但是互不干扰的德国小童木鐘.我想跟彦说,那乾脆我回我家,他不用跟我过来了,可是夜里当我们躺在我妈妈超大的床上时,彦却一直往我这边彆过来;他不牵我的手,不抱我的脖子,但就那样半个身子一定要贴着我,带着凉意但是细腻的体温总给我一种近乎窒息的心悸,望着像白纸折成的鹤一样的彦,颓然的心痛和沮丧的情感好像顽固的细菌一样折磨着我;我想跟彦再提出柜的事,可是,在心底深暗的尽头,我又觉得这根本是无谓的,彦是绝对不会首肯的,那我又为什么要再去扯心里刺痛的那一点?可是,这样忽悲忽喜,忽呆忽惧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慍怒和无奈像一锅烫油一样,慢慢的煎熬着我的心魂,我不知道我还能忍耐多久.
然后,在过完清明后,有一天彦爸打电话给我,说要跟我单独”聊聊”.
**
已经很久没出过声音的麦可,突然冒出一句:
“不妙了….”
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感觉,究竟现在已经几点了?我根本没有任何概念.天色暗到似乎整个世界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丧鐘里,我可以听到自己嗡嗡的脑鸣声.
我不禁转首望着麦可;这是什么样的第六感?我不可思议的问:
“为什么你会觉得这是不妙了?”
麦可耸耸肩,也望着我,有一点迷惑的说:“不知道,我觉得被爸爸约谈好像不会是太好的事吧?”
我叹一口气;麦可果真是有第六感的.我怔在那里呆呆的发着愣;彦爸的脸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渐渐冒出来,佔据了我整个脑海.
然后,我听到麦可小心翼翼的轻声问:“结果他找你究竟要做什么啊?”
我抬眼无奈的望着麦可,喃喃说出:“彦爸问我是不是”那个”….”
“嘎?!”我看到麦可的眼睛睁得好大,在这样的夜里,他的眼睛是唯一在散发着光的.“什么是”那个”?!”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全身虚软,好像得了重病,可是却又有仰天狂笑的衝动;我一股作气的说完:
“我想他的意思是”同性恋”,可是他连这几个字都说不出来.”
麦可继续怔了一秒鐘,然后他从鼻子里笑出嘲讽的声音,慢慢的点着头:
“我知道,我爸爸也讲不出这个字,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在我面前讲出这个字过….”
我可以感觉得到麦可话中的悽楚,尤其当我想到这个”终”字时;我不禁握过他的手,放到我的面颊边轻轻的来回搓移.
麦可了解的轻轻一笑,顺势轻抚了我的面颊,又回到了正常的样子,说:
“那你怎么说呢?”
“我不能跟他说”不是”吧?如果他没有把握的话,是不会来问我的不是吗?就算我否认,可是以后呢?我还是想跟彦在一起,难道我当时不是,之后又是了吗?那我为什么一开始就说谎呢?”我仍然记得当时的困难和困惑;吐出一口屏在胸中的气,我说:“所以,我就承认了.”
麦可有点诧异的望了我一阵子,然后伸出双臂拥抱了我,在我耳边轻轻的说:
“你真是勇敢,难为你了.”
听到这句,我不禁闭上了眼睛,也怜惜的对他说:“你也一样….”
好一会儿后,麦可才小心翼翼的问:“那….?”
**
我在彦家进出已经六年多了,我究竟对彦爸认识有多少呢?总之,无论如何,我是直到那天,才真正体会到他是如何一个沉着的人.
可是,无论再怎么样的沉着,我仍然可以想像这种”确认”后的衝击;我很想闭起眼睛不要面对这一切,但是我整个人好像被冻结在那里,无法挪移半分.
在午后安静的餐厅里,我几乎可以听到彦爸的牙齿在紧咬的牙关里发出的压磨声.好一会儿后,他开口,语气非常婉转而慈爱;他慢慢的说,他可以体会我受到父亲离家的衝击有多强烈,没有父亲在生活里做引导的小孩,在性别认同上走上歧途是可以想像的,但这不是无药可救,他愿意帮我安排做心理治疗,同时保守这个秘密,不告诉我妈妈……
我听得神思恍惚;所以,第一,他认为同性恋是”病”,需要治疗,第二,他认为同性恋是难以啟齿的耻辱,所以需要保守秘密.我一瞬不瞬的盯着彦爸,心里有想要大喊出来的衝动,我想大声问他,那彦呢?彦有他,彦有完整的家,那彦为什么也是同性恋呢?!我们受到身为同性恋的衝击和折磨,这的确是让人要发疯,可是,这些磨难的起源在哪里呢?是因为有人把同性恋当成病,认为这是可耻的,见不得人的!我已经知道这是一条难走的路,可是他为什么还要把它变得更难呢?!我感觉心脏在酸楚的绞痛,不可自抑的摇头,好像要甩掉什么一样的摇着头….
彦爸凝视着我,以为我摇头是拒绝他的提议;好一会儿后,好像谈判总结一样,他一个一个字很清楚的说,我让他没有选择馀地的得要下这个决定~
“你以后不要再跟彦在一起了.”他说,而且强调:“不要再到我家来,我也不会让彦到你家去.”
他搁在桌上的手紧握着拳头,好像在帮他坚持他的决定一样.
我一时张口结舌;但是,这应该也没有太意外不是吗?可是,我竟仍然直觉反应的开口,乞怜一般:
“那我们的音乐呢?”
这让他怔了一下;我想他记得我们在暑假前还有一场音乐会,距离眼前只有一个多月了.他想了几秒鐘,很快的说:
“你们两个分开练习,照旧一起表演.”
然后他加上一句:“音乐会过后,我希望你自己找音乐老师.我会让彦的妈妈跟学校说上高二你们两个不要再同班了.”
他再想一下,又改口说:“我建议你转学回去原来的学校,你的成绩不差,他们会愿意你回去的.”
这些话轰进我的头顶,我只觉得头晕目眩;我闭了闭眼睛,努力叫自己不要当场昏倒在彦爸面前.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眼前的彦爸用非常沉重而严肃的神情凝视着我.他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可是他叹一口气,没有讲出来,但是用他大而浑厚的手在我肩头轻拍了两下,吐出几个字:
“你–好自为之.”
在起身离开前,他回首补上一句:
“我们两个的谈话,我不会跟别人讲,”然后他伸出食指指着我,像严重警告那样的说:“你自己也最好保守这个秘密!”
我不知道自己恍惚的在原地呆了有多久,直到服务生到我桌前来收走彦爸的空杯子.虽然只是一个轻微的动作,但仍然让我惊得一震,也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把拳头塞在嘴里咬,血已经沿着手纹往下流.
我意识模糊的逃出那个餐厅,半昏沉状态的在马路上乱走,思绪迷朦混乱的在心里乱窜;彦爸倒底是什么意思呢?他家要和我断绝往来,是因为他就像看女儿每个男朋友都不顺眼的爸爸,觉得彦应该找一个比我更好的人?我不禁苦笑着摇头,这未免太不可能;那是-他认为我是同性恋,所以我会带坏他的儿子,所以不要我跟他在一起?还是,他觉得只要我和彦分开,一切就都会改变,彦就不会是同性恋?问题是,他究竟知不知道彦也是同性恋?还是他根本就否定这个可能性?
更糟糕的是,他竟留一个大难题给我–叫我不要跟任何人讲–可是,我要怎么消失不见呢?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疲倦虚弱的倒在客厅的地毯上,苦恼万分的拼命想,数度我想打电话给彦,跟他说我们私奔好了,问题是我能带他奔到哪里去?我抱着疼痛欲裂的头低声的呻吟,终于再也忍受不了而大吼一声猛然坐起身–
在那一秒鐘,我看到桌上我们和外婆合照的照片.
外婆!我怎么没有想到她呢?!在去彦家前,我就是放学都去外婆家的.我觉得可耻我竟在这种时候才想要利用她.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在心里好好想清楚我要怎么跟我妈妈说,然后我拨了电话,跟妈妈好声说,我跟外婆在一起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我觉得我应该在可能的情况下增加跟外婆相处的机会,所以,我想–
“放学后应该去外婆家.”
我说出这一句话后,闭上眼睛等着天打雷劈.
我妈妈的反应是她非常讶异,但是很高兴我竟然终于”开窍”,成熟到会考虑到祖孙亲情.可能是因为太高兴了吧,她完全没有怀疑我是不是跟彦家出了什么问题,而很快的说我可以自己打电话给外婆跟她说,相信外婆一定会非常欢迎我常去她家.
外婆听到我说放学要去她家,果真不疑有他的非常高兴;当我第一晚坐在她的餐桌前,跟一桌我喜欢吃的好菜面对面时,愧疚的胃酸像岩浆一样的烧灼着我;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可耻得讨厌,也受不了自己还得在外婆面前装出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我跟彦和彦妈说我放学后去外婆家,结果我也没有天天去,大部份的时候我都是一个人,我在我家楼下的7-11买便当,可是回家也吃不下什么,只有被孤独的感觉啃噬着.因为不想琴声配着邻居用愤怒的节奏按门铃的声音,我渐渐习惯了踩静音踏板练钢琴,到顶楼练小提琴.在乌盆一般漆黑的天空下,我觉得自己好像快要无助的被黑潮吞没,而我却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
彦从来没有开口问过我为什么不到他家去,也不让他来我家;其实,就算他问,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可是,从他悽惶的眼神下,我知道,不提这回事,对彦的伤害更大;我非常清楚,以彦的个性,他心里的想像绝对比实际的情形糟糕,而我估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他爸爸要求的.我不知道自己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每天我都觉得惶惑不安,心底某种软弱的东西不时无预警的悸动,传出阵阵的疼痛.不知道要怎么办的无奈和无力,我知道自己那不死不活的样子比彦初中时的情况还要糟糕;天知道那时我有多恨他那样,现在我更恨自己是那样.天气渐渐变热,可是彦看起来非常冰冷和苍白,散发出明显的疲倦和憔悴;他瘦到下巴看起来又尖又小,眉端几乎都是轻蹙着,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哀愁和无可奈何,想到他冰冷的唇,冰冷的手指,冰冷的面颊,我心痛得几乎没有办法支撑自己,想要抱着他一起躺下来,也许躺在我们的茧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见,只要拥着彼此,直到天荒地老.
那阵子我常常生病,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状况,像是没有喉咙痛的发烧,带着奇怪耳鸣的头痛,深夜胸腹间隐约但磨人的疼痛…..彦也好不到哪去,他也常请病假,可是我什么也不敢问他;有的时候我骇怕我们两个人好像滚下山的石块,无法避免的它会越滚越快,到底的时候势必猛力撞上山壁,然后碎裂成粉末.可是,有的时候我却想那样也乾脆.从”耶诞舞会”事件后,我不觉得同学有再把彦和我两个人拿在一起讲什么话,可是我觉得导师有注意我们两个.每次拿请假单去给她的时候,她都会关切的注视着我,涵意颇深的强调,如果我想要找人谈谈的话,她随时乐意倾听.可是我要说什么呢?我想摀着自己的耳朵嘶吼,喊到自己气绝而亡为止.
我妈妈虽然仍常在出差,可是她不是没有感觉到我的情况,我知道她在担心,所以她努力减少出差,留在台北陪我;我妈妈有直接问过我说为什么比较少跟彦往来,我已经忘记我回答她什么;或许我不记得的原因是我根本就没有回答.这让我想到,彦的妈妈会不会问他同样的问题呢?而这个疑问,不久之后,就得到答案–因为彦妈打电话给我.
那天我没有上学;不是生病,而是音乐会就在后天,想到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和彦的音乐会了,我就没有办法离开我的乐器.看到手机上显示彦妈的号码,我的心脏跳到连太阳穴都突突的跳动;我屏息怔了几秒鐘,然后像赴死一样按下通话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