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浮失了焦距的双眼看她,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
“我可以喝,”姜知意慢慢说道,“但,喝完之后,你我和离。”
头皮上那种紧绷发麻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沈浮毫无意义地重复着:“和离?”
她怎么可能和离。那些晚归时给他留的灯火,早起时为他备的饭食,那些在她身边安眠的每一个夜,她怎么可能和离。
“和离。”她端着落子汤,她的手很稳,不曾有丝毫抖动,“我喝落子汤,你我和离,无论这孩子是死是活,从此都与你再没有半点关系,他死了,我一个人葬他,他活着,我一个人养他。”
哪有什么活?只能是个死,这落子汤是宫里的方子,虽然不伤身体,落子却是万无一失。哪有什么活?只要她喝下去,这个不受欢迎的孩子,绝不可能来到人世。
沈浮想跟她说明白,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明明听见了她说的每一个字,明明听懂了每一个字,可眼下脑子里乱的很,又好像没听懂。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只是不要这个孩子,他并没有想过和离。
若是早知道只有和离她才肯喝落子汤,他会想个更合适的法子,他其实没必要与她走到和离这一步。
“如何?”姜知意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手腕有些酸了,放下药碗,扶着桌子站着。
沈浮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扶她,到底又缩回了手,想说点什么,一开口时,却是莫名其妙一句话:“你姐姐临去时,要我好好照顾你。”
他看见她眸中有刹那的温柔:“我知道。”
她眉眼微弯,越过眼前的人和事,看向虚无的所在,她在想什么?
姜知意想到的,是满屋苦涩的药味,长姐惯用的茉莉香夹在其中,弱的几乎闻不到,长姐的声音也是如此:“我死后,请你好好照顾意意,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我很舍不得她。”
她躲在帷幕后面,眼泪掉得又急又快,衣服打湿了一大片,她不敢哭出声,也不敢去看,听见沈浮毫无生气的回答:“好。”
阿姐,那么好的阿姐,从不抱怨命运不公,从来都是温柔笑着对她的阿姐。姜知意咽下满腔的苦涩:“我不需要你照顾。”
她不需要他的照顾,从前如此,今后更是如此。她嫁他,只因为爱他,如今她不爱了,这段孽缘,就让她亲手斩断。
沈浮哑口无言。想想其实是可笑的,他对她哪有什么照顾?从来都是她照顾他。抬眼:“你,想好了?”
他其实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她不可能没想好,她既然开了口,必定是想得透彻了。没想好的那个,是他自己。
“想好了。”姜知意没有一丝犹豫。
沈浮沉默。许久,长长吐一口气。
好字还没出口,又被人打断:“不行!”
是林凝,她站起身,快步往姜知意跟前去:“不能和离!”
沈浮没阻拦,他甚至还向后退了一步,让出地方,林凝走得很快,她沉着脸皱着眉,神情肃然,沈浮无端觉得一阵轻松。
林凝很快来到姜知意面前:“堂堂清平侯府,从无和离归家之女,落子汤不能喝,你与沈浮,也决不能和离!”
姜知意看见她鬓边散落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塞进了发髻里,无论多么糟糕的境地,母亲总能维持住完美的妆容,她眉尖轻蹙面容清冷,她快走的时候依旧是风姿优雅的步子,她是那么得体,那么尊贵。
她又成了她记忆中,遥不可及的母亲。姜知意在早有的预料之中,生出深沉的悲怆:“阿娘,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是不能和离吗?”
“不能。”林凝声音不高,却是不容转圜的强硬,“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关系着侯府的体面,你父亲兄长的体面,你不要任性。”
体面,体面。母亲从来,都是看重体面的。在今夜的忙乱不堪中补好梳妆是体面,无论沈浮如何过分都不口出恶言是体面,没有和离归家的女儿,也是体面。
桌子滑得很,姜知意用了很大力气才能抓牢靠住,用力到骨节屈起,隐隐发着白:“我不是任性,我想得很清楚,我要和离。”
“夫妻之间有个磕绊就要和离,不是任性是什么?听话……”
姜知意再也忍不住,打断了她:“沈浮逼我喝落子汤,他要杀死我的孩子,这也只是夫妻间的磕绊吗?”
林凝哑口无言,片刻后,抬起了头:“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喝落子汤,你也休要再提什么和离的话,你不仅仅只是你自己,你还有父亲兄长,还有清平侯府,姜家几辈子的体面,不能由着你一时任性全都丢掉!”
所以,是她任性吗?喉咙堵住了,姜知意呼吸发着颤,看见黄静盈紧咬着嘴唇含着泪光,看见陈妈妈在抹眼泪,看见轻罗低着头,小善攥着拳,先前她与沈浮争时,她们会站出来帮她支持她,可眼下是母亲,眼下是她要和离,便是亲近如她们,也不能说什么。
和离,并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侯府的体面,父亲和哥哥的体面,母亲的体面。体面。呵。
姜知意喃喃的,问出了声:“阿娘,体面,难道比我还重要吗?”
林凝张了张嘴,她想说不是,但她有些慌,完美的面具再次出现裂痕。
屋里有长久的静默,末后,林凝涩着声音开了口:“我并不只是为了体面。女子和离后有多难,远的不说,近的,这府里就有一个……”
赵氏,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和离后投奔娘家,起初一两年还好,时间长了兄嫂弟妹个个冷言冷语地嫌弃,父母过世后更是连奴仆都不如,一来二去磋磨成这么个泼皮凶悍的性子,可谁还记得,赵氏当初,也是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
“我不怕难,”姜知意哀恳着,“我只想和离。”
“不行。”林凝依旧是拒绝,“落子汤我不会让你喝,好好养胎,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有了孩子,夫妻间便是有天大的别扭也都会好,就算是为了孩子,你也不能和离。”
为了孩子?可这个孩子,正要被父亲亲手杀死。姜知意眼中浮起惨淡的笑:“没有孩子,阿娘,他会逼我喝下落子汤,他不会让我有孩子。”
“他只是一时糊涂,会想通的。”林凝决定退一步,“若你实在害怕,我先带你回侯府,等他想明白了,我再送你回来。”
不,沈浮不会放她走,她太了解沈浮,斩草不除根的事,他从不会犯这种错误。姜知意擦掉眼泪:“阿娘,我要和离。”
“不行,”林凝说了太久,有些焦躁,“要和离,除非我死了!”
四周安静得很,姜知意凝着呼吸,眼泪不再掉了,眼下,是长久的空,到处都空得很,可偏偏,她找不到任何容身之处。
沈浮一直看着她,看她落泪,看她委屈,看她从尖锐倔强,变成现在沉默安静的模样。她眼睛里的光没有了,她现在,是燃烧过后彻底的冷寂,灰烬一般,毫无生气。
这样的她让他觉得陌生,他其实没必要让她落到这个地步。
他的目的,从来都只是让她喝下落子汤,如果她非要和离了才肯喝,他也并不需要让她在母亲跟前这么为难。
他是恶人,他从来都是恶人,恶人多做一次恶,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浮上前一步,拿起落子汤:“好,我答应。”
他低眼,目光清明,直直地看住她:“你喝落子汤,我与你和离,无论这孩子是死是活,从此都与我再没有半点关系。”
姜知意出乎意料,对上他深如古井一双眼。心头迟钝着,涌起一股迟来的解脱感,没想到在这时候,他居然答应了。他从来都是出手必中的性子,他既然答应,便是母亲,也拦不住他。
“不行!”林凝发了急,“尊长不同意,谁敢和离?”
“夫妻之间的事,夫妻两个解决,不需外人插手,”沈浮并不看她,深黑的眸子死死盯住姜知意,“我同意,她同意,足够了。”
不等林凝再说,抬手道:“卫队。”
丞相卫队鱼贯而入,手执兵刃圈住他们两个,将其他人牢牢隔绝在外,姜知意瞥见许多卫士头脸上有伤,这让她觉得古怪,然而此时千钧一发之际,念头只稍稍停了一瞬,立刻又转去了别处。
沈浮慢慢往书案前走,他得拿纸笔,还有和离书要写,却在这时,听见姜知意说道:“不必,和离书,我早已写好了。”
沈浮停步,很好,竟是连和离书,也早就写好了。
他看着她走去墙边的箱笼,开了柜子,又打开一个匣子,胸口的伤疼得厉害,疼得眼睛都有些花,沈浮看不清那匣子里放了什么,只看到她拿着两张纸走过来,摊开来放在桌上,沈浮低眼,看见和离书三个字。
她的字一向很漂亮,娟秀流丽,柔软中带着骨节,眼下她用这笔字,亲手写了和离书。
边上,林凝还在怒声争辩,沈浮听不见,目光一点点,掠过这写满字的纸。
他看到了他们两个的名字,锦乡县子长子沈浮,清平侯二女姜知意,当年的婚书上,也有这两行字。
“除了方才我说的那些,还有一条,”姜知意在说话,“孩子若是能活,不仅与你没有关系,与沈家,与你母亲,都没有半分关系,你须得约束他们,不得吵闹索要。”
她想得很周到,她办事一向妥帖细致。事到临头,他越发清楚这妥帖细致意味着什么。沈浮抬眼:“好。”
他看见她的眼睛一点点的,重又亮起来,她道:“不仅要口头承诺,还要你把这些条件,亲笔写在和离书上。”
这也不值什么,都到了这一步,他也没必要为了这些细枝末节跟她计较。沈浮定定看她一眼,提笔书写。
姜知意有点紧张,鼻尖沁出了汗,他写得很快,他是一笔铁钩银划的好字,与他谪仙般的容貌不同,他的字杀机四伏,张扬锐利,眼下他正用这笔字,在和离书末尾,写上他的保证。
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放松,放松,随着他最后一个字写完,姜知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眼下,就只剩下两个人亲笔签名,按上手印了。
印泥也是早就备好的,姜知意取来揭了盖子,沈浮没有接,他默不作声,只是看着那红得像血一样的印泥。
姜知意等了片刻,恍然反应过来,她还没喝落子汤,他从来都要确保万无一失,他要她先喝下落子汤,他要她的保证。
姜知意拿过药碗,药已经凉透了,手指触着碗壁,冰凉冰凉的,酸苦的气味越发明显,乍一闻,竟有几分像避子汤。
姜知意皱皱眉,嫌恶之外,生出一丝嘲讽。她与他的姻缘,始于避子汤,终于落子汤,也算得是有始有终。
手指扣紧碗底,八年来种种往事如风中碎絮,一霎时飘过,一霎时消失,她想,她是可以信他的,他狠也罢毒也罢,说过的话从不食言,只要她喝下,他必定会签字画押。
手腕抬起,迎着他复杂难以分辨的目光,一饮而尽。
跟着用力摔了碗。
咣!瓷片飞溅,房门被一脚踹开,紧接着是卫队,马匹和青草的气味突然扑上来,姜知意天旋地转,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作者有话说:
下章大概有六千字,还是0点更新~
第26章
嘴里全是落子汤酸苦的滋味, 鼻子里闻到的,是另一种复杂的气味,有马匹身上暖洋洋热烘烘的气息, 青草凉飕飕带着清新的气息, 还有青年男子的汗味儿,长途跋涉, 或是舞刀弄枪了很久, 身上就会有这种汗味儿,并不好闻,小时候她闻到了,会皱着鼻子捂着嘴,咯咯笑着躲到一边, 不许哥哥再靠近。
可眼下, 她被哥哥紧紧抱在怀里, 那味儿铺天盖地围住她, 那么亲切那么熟悉,姜知意本能地抓住姜云沧的手臂, 低声道:“哥, 你好臭。”
姜云沧眼睛热起来,想要把她抱得再紧些, 又怕抱得太紧伤到她,喑哑着声音:“意意别怕,哥哥回来了。”
“我知道。”姜知意歪着头,鼻子蹭着衣服,挡住呼吸, “哥, 你多少天没洗澡了?”
“想不起来。”姜云沧低着头, 想笑她在这时候尽顾着问这些没要紧的事,可笑容刚浮上眼底,立刻又消失了。
他看见了她的憔悴,她声音那么弱,她眼中有抹不去的忧伤,她在他怀里那么轻,像片羽毛,几乎没有一点分量。
姜云沧心中生出澎湃的恨意。他那样焦急,他疯了一样往回赶,整整三天四夜,他几乎不吃不睡,不停地换马赶路,随侍的亲兵都熬倒了几个,唯有他凭着一股子狠劲儿从头到尾不曾歇,他这么拼命,可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天知道他在门外听那些下人们说她被逼着喝落子汤的时候有多恨,天知道他闯进门来,看见她摔碎了空碗时,有多心疼。他的意意,他捧在手心里都怕委屈了的意意,居然被人这么欺辱。
姜云沧挪了挪肩膀,让姜知意靠得更舒服些,抬头时,满脸温存一转而成狠戾:“沈浮。”
分明只有两个字,分明声音不高,却让人听出了沙场上尸山血海冲出来的杀意,沈浮没有说话。
姜云沧,比他预料得来得快得多,他原本以为,他最快也要明天晚上才能进京。
眼前这人,称得上是蓬头垢面,眼中满布血丝,嘴唇干得几乎要裂开,衣帽鞋袜沾满了灰尘,就连手中镶嵌赤金的马鞭也磨得秃了,鞭梢还沾着干草。
可他身上的悍勇之气却分毫不减,往当地一站,这干净舒适的房间立刻被他染上金戈铁马的沙场气息,他抱着姜知意,他动作很温柔,小心翼翼的,然而就连这温柔小心,也带着不容任何人窥探觊觎的强硬。
西州到盛京三千多里地,驿差们换人换马连续不停也要走上五天,姜云沧三天四夜便走完了,所谓悍将,从来都是钢铁般的意志和体魄。
沈浮知道他厌憎他,从前如此,从今往后,只会加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