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量完了相救卫錚的粗草草案后,梅长苏和东方凌歌在密道送走了萧景琰和列战英,至于一开始还在的藺晨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了,现下也不晓得他在哪里蹦噠。
两个人又重新回了屋子,他靠着矮书柜看书,时不时饮上一口茶,而东方凌歌则跑到院子里去找飞流一起玩儿。
过不多时,一隻信鸽忽地扑着翅膀落在了木台上,她刚追着飞流绕了一圈房顶,便见眼前一花,少年的身影比平时快了数倍,一翻身俯衝直朝白白胖胖的信鸽抓去。
“哎哎!飞流你轻点儿抓!”她嚷了一声,也落下地去看。
少年扁着嘴巴,可怜兮兮地将一隻细竹管拆下来放在她手中。
“大白!”
“飞流真棒!”东方凌歌讚了一句,又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飞流帮忙把信和鸽子交给苏哥哥,姐姐去找藺晨哥哥来哦!”
“知道啦!”
她再次乱揉一阵,心满意足的开始巡起整座苏宅。
藺晨会乱逛的地方实在是太多,有时候甚至离开宅院范围到了外头去,也不晓得他现在还在不在这里,只好先找找,找不到再出去外头找。
所幸今日她没费太多功夫。
大约两刻后,东方凌歌便在池塘边看见了熟悉的飘飘白衣。
“在干什么呢?”
“餵鱼啊!”藺晨闻言转过头来道,“丢两颗?”
“两颗?你拿啥来餵鱼?”
“栗子。”
“……吉婶儿昨天买来要做菜的栗子?”
他忒诚实地边点头边“嗯”了一声,笑道,“放心吧,我拿不多,吉婶儿绝对发现不了的。”
“你小心你又没粉子蛋,”东方凌歌伸手掐了他脸一把,“有伙伴回来了。”
“什么消息?”
她耸了耸肩,“我还没看呢,先出来找找你,一起回去看,不过我猜应该是皇上那里的消息。”
“哟?皇帝老儿又干嘛去了?”
“废太子唄。”
藺晨猛地一下煞在了原地,“废了?”
“我猜的,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
'离天台星象异变,赤光侵入紫薇,皇帝下詔,明起废黜东宫。'
还真是……,藺晨看着手里那张信笺,半晌,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来。
“既然如此,靖王又要加封了吧。”
梅长苏“嗯”了一声,表情却不是开心的,看向院子里被自己让出去玩的飞流,他忽然之间有些惆悵,又有些松了一口气。
“怎么?靖王加封你不乐意?”
“我当然乐意,只是……”
“只是什么?”藺晨屈起一条腿,将握着折扇的右手搁在膝盖上,左半身微微倾向他。
梅长苏摇了摇头,似乎隐隐地叹了一口气,“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了些旧事。”
“祈王殿下吗?”
东方凌歌兀地出声道,目光却没有分给他们,自顾自地泡着茶。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不光是祈王,还有赤焰军。”
这正是奇怪之处,谢玉倒了他并无太大反应,可萧景宣被废他却有反应。
“或许是因为位份上的差异?”藺晨抓到了他想表达的,问道。
“……也许吧……”
“昨日之非、今日之过,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东方凌歌喝了一口茶,“当初的谢玉和现在的萧景宣、萧景桓,乃至于夏江,都是因祈王殿下和赤焰军而起,最后也都会由祈王殿下和赤焰军而终,一个因结一个果,如果果子的重量他们能承受,那就承受,如果受不住,那就倒。”
“……这我知道,”梅长苏无意识地搓摩了摩指尖,道,“但他们都回不来了。”
藺晨摇了摇折扇,道,“他们是一个圆,圆里头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会回到原本的地方,那一些人哪……你就算学凌歌回到过去试图改变那一切,那也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你插手不了父辈的恩怨情仇,”他看着梅长苏一下子闪烁起来的双眸,叹了口气道,“你想想景睿,他做不到;你看看豫津,他也做不到。”
没人做得到。
东方凌歌在心里悄悄地补充了这么一句。
“长苏,它只有过去。”
“那你呢东方?”
她和藺晨对视了一眼,轻声道,“这是我的未来。”
梅长苏怔了怔,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渐渐地漫上了胸口。
5
卫錚从大理寺监牢里被救出来后便悄悄转移到了穆王府,休养了七日才又暗暗地到了苏宅同梅长苏和萧景琰一等人会面,而这场会面,无论如何都是感伤的。
尤其是在萧景琰说出那句“原来小殊真的回不来了……”时,每个人的情绪都不约而同地升上了最高点,无它,只是局中人心里头避无可避、逃无可逃的思念和深渊梦魘。
至于东方凌歌,倒则是满满的震撼以及讚叹。
以及一种时空交错的敬畏。
又过几日,元宵佳节将逢,她估摸着时间和事和人,觉得一整个下午都会很无聊,梅长苏带着飞流去逛市集了,藺晨例行去了金陵暗设的鸽房。
东方凌歌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翻滚来翻滚去,一头乌黑长发被卢得乱七八糟,等一起身,已经像是一坨爆炸式的莫名东西了。
她随意扒了扒脑袋,走近桌前拿起梳子梳理了会儿,看着它握在自己手中的模样,脑袋突然灵光一闪,随即整个人忽地散发出了一种古怪诡异的气息,脸上端着奇特的笑容快乐地走出了门。
不一多时,东方凌歌拎着一隻才刚断气不久、但全身上下早已没了毛又放完了血的鸡,出现在苏宅目前空空荡荡没半个人影的厨房里。
将鸡斩成了两半,其中一半特意卸掉了鸡腿,她在灶台下生了火,把油倒进锅中,接着盖上了竹盖。
她打算燉个天麻鸡汤,当作晚餐的其中一道,反正飞流现在在长身体,多吃点肉并无大碍,何况天麻是个好东西,对长苏来说更是有益而无害。
不过嘛……
单纯燉汤是件多么无趣的事情呀!
东方凌歌一边哼着一首自己在现代很喜欢的歌,一边打蛋蛋、倒粉粉……咳,倒麵粉。
滚油温恰巧到了最适宜的温度,她用手感觉了一下,便将那隻卸掉的鸡腿裹上蛋液和麵粉,然后轻轻放进了油锅中。
一阵霹靂啪啦立刻爆开,几点油滴喷溅到她的手背上。
“哎了个大爷的。”东方凌歌立刻甩了甩手,齜牙咧嘴地在抹布上擦了擦。
趁着等待的时间,她顺道把剩下的鸡和一旁架子上的天麻罐一起整理了,只是天麻本味偏酸,虽燉得是天麻鸡汤,可其实加得并没有这么多。
随手掏出约莫几十片,东方凌歌重新将罐子放回了架上,回身走至油锅前掀开了竹盖。
金黄黄、油灿灿、香喷喷。
她满意一笑,用筷子夹起来放到盘子里,待晾一晾油再行处置。
油锅依然烫人,她不得已先灭了灶火,继续切鸡。
半刻之后,炸鸡腿只剩下最后一道步骤。
东方凌歌从衣袖中摸出一小瓷瓶,拔开栓塞,幽暗瓶中只能大略分辨出是个什么形状。
那是一种粉。
她洗净手、擦乾,将那红通通的粉倒了些在手心里,用指头捻着均匀洒到炸鸡腿上头,于是两面呈现了极度勾人胃口的红黄配色。
“justlikemcdonald's.”
志得意满地烙英文。
……
梅长苏刚刚让飞流去打理打理、换身衣裳,甫一转进中庭,看见的便是那个一向疯狂得找不着边儿的女人,正坐在池塘石栏上乐呵乐呵地看鱼。
“东方,”他好奇地挑眉道,“你今天心情挺好的啊?”
她顺手甩了甩一把长马尾,继续乐呵乐呵地道,“是挺好的,把西域顶辣的辣椒粉洒在鸡腿上送萧景琰去了!”
梅长苏:“……”
*
这是何物?
静妃仔细端详着盘中的吃食,金黄色的外皮有些硬,上头还有未吸乾完全的油脂,犹如鸡腿的外型甚是引人侧目。
而萧景琰一步进屋内,瞧见的便是这样有些奇怪的场景,因此本该行礼问安的声音在出口之后,全都硬生生地歪到了另一个方向上去。
“母妃,您盘中之食?”
静妃招手唤过自家水牛儿子,说道,
“这是凌歌亲送来的,说是送你。”
“给我的?”
他敏锐发觉金黄外皮上有一点一点红色粉粒,味道闻起来竟然不错。
尝试性咬了一口,萧景琰眼泪立马喷了出来,静妃急忙关心问道,
“怎么了景琰?”
“……”
梨花带雨的殿下夺过一旁凉掉的茶狠灌下去,方才大着舌头委屈巴巴地说,
“母妃,好辣啊……”
静妃:“……”
6
三月春猎,驻扎营地的第一天,那个下午,那个瞬间,那种感受,那份果然如此,那份竟然真的是如此。
四个人围成一个圆,他憋了这十三年,却不晓得该怎么开口说话,彷彿满腔漫卷,一时之间顿住了,又像脑子里突然一空,半句话也挤不出来。
萧景琰重覆着倒茶、喝乾的动作,一杯一杯地灌入喉中。
和小殊相认了……
可是心里头总有股什么散不去、挥不开,丝丝缠缠紧绕得发慌。
他猛地拍案站起身子来,用力过大,那一杯空掉的茶盏震了震,发出瓷器相碰的清脆声响。
“殿下?”
列战英一直守在外头,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屋里的动静,当即问道。
“……战英,藺少阁主歇息了吗?”
“藺少阁主说,要是殿下问起,就去找东方。”
他愣了愣,语气怪异地问,“藺少阁主怎么知道的?”
“我也问过,少阁主说明眼人一看就猜得出来,”儘管明白主君看不见,但依然一脸诚实回答的列战英扒了扒后脑,
“少阁主说,东方比他更适合做这件差事,要是殿下找他,不如喝酒,殿下喝酒,不如找东方。”
萧景琰:“……”这种一瞬间被噎住的憋闷感是怎么一回事……
帐篷的帘幕“唰”地被撩开了。
“殿下……”
“战英,若有人来访,就说我睡了,若是母妃或陛下,速来报我。”
“是。”
萧景琰并没有骑马,所幸他的帐子和他们的相隔并不甚远,亥时一刻的夜幕,星河垂降、银光斑斕,山川广袤、大地无垠,本该令人心醉神驰,可他无心欣赏,逕自快步往东方凌歌的帐篷走去。
不出所料,她的帐里依旧灯火通明,也不晓得是不是早就算到他会来。
萧景琰站在人家帐门前怔了好一会儿,东方凌歌也坐在椅子上呆了好一会儿。
啊你是要晤谈了没?
“……东方姑……”
“哎快点儿。”
“……”堂堂七珠亲王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步伐噹噹噹地踩似乎地上有什么似的。
东方凌歌对座早已放好了酒,就等着人来喝了,他挑了挑眉,看来这位“大师”又“通灵”了一次。
“这次是藺晨告诉我的,”她笑瞇瞇道,“景琰,晚宴可尽兴?”
“觥筹交错,倒不如和你们一起用饭。”
他心里头果然鬱闷,一坐下便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景琰,委屈你了。”东方凌歌开门见山道。
“……”
两道眼泪猝不及防地从他眼眶里涌了出来,迅速滑下,颤颤掛在稜角分明的下巴上,萧景琰双拳无意识攒的死紧,整个人绷得彷彿到了极限,身体一抽一抽地抖得厉害。
她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像在安慰一个被抢走糖的孩子,目光有些悲悯,原本以为渐进式的方法能让他有个准备,没想到这人竟然真的这么死脑筋,非和自己过不去。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没有什么好像是,岂料人家就是,他儘管潜意识里有“好像是”这个答案,却硬是逼着忽略它,强制说服自己“不是”,直到今天,那种一下子被撕掉皮的感觉,又怎么会好受呢?
梅长苏不是,他失望;梅长苏是,他委屈。
从某一方面来说,这和萧景睿倒是有点像。
“我很抱歉。”
“……我就快认出他了……,”萧景琰哽咽地道,泪还在流,嗓子已经沙哑了,“我应该更早认出他来的……,为什么……,只有我……”
“对于你,他是特地又特地藏着捏着,但我总觉得不好,私自换了个方法,景琰,你比原先还要早认出他很多。”
“可这绝不是理由!”他兀地抬起头,一双充满泪水的眼眸直直盯着她,神情又难过又生气,“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这么不值得相信吗!是啊……我理解他为什么要瞒着我……,可是……可是……”
“可是你还是觉得不公平。”
东方凌歌叹了口气,说到底,他委屈的点才不是他自己说的那样,只是不善于把情绪转换成该有的字面意思。
萧景琰很委屈。
因为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觉得不公平。
并不是感受到被排外、不被信任等等,而是单纯的不公平。
他就是不乐意自己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小殊明明是他最要好的兄弟,可他却迟钝至此。
萧景琰正在毫无逻辑性的发脾气,她心里总结道,既委屈又不公平,又在气自己。
他一夜之间失去了这么多,被迫成长,父亲不再是父亲,除了母亲和手底下一群兵,他再也没有其它的了。
无怪乎一拗起来是个少年模样,耿直、硬脖子,甚至有些任性。
“小殊……,”他边哭边喃喃道,“他是小殊……他就是小殊……真的是小殊……他真的是小殊……”
“是,梅长苏就是林殊,你最好的兄弟、最好的谋士。”
“你也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她看着还没哭完的萧景琰睁着眼睛盯她,心中又默默地叹了口气,温言道,“我在一千五百年后知道的,相比起你的现在,我知道的时间整整晚了一千五百年,景琰,”
“一千五百年。”
“可是你回来了,在我知道以前。”他执拗地道,又一波泪淌了下来。
“想想我的身份,就知道自己明白的不晚。”
“……你又尚未出世。”
嗯……,东方凌歌突然一阵微妙感,被她轻轻揭了过去,道,“对于年纪比我大的人来说,我也知之甚晚,可在我之后,也还有未知之的。”
萧景琰耗上了,“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为什么……为什么他偏偏不告诉我……?”
“小……”
“我知道!他是为了保护我,我也承认,要是更早知道他是谁,我肯定瞻前顾后,不能做得那么好……”
“景……”
“可是我为什么是最后一个……,我明明不该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哭道,
“这可是小殊……小殊啊……”
“……”
孩子,因为你直。
太直。
东方凌歌瞧着他哭得满脸都是泪水的样子,没忍住心,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拿过酒杯,倒满了。
是啊,喝酒不如找东方。
要喝酒的话,不如找凌歌一起喝。
藺晨明白,他这琅琊少阁主可不是白当的。
……
“长……”
“我不是故意瞒着他的……”
“他知……”
“瞒着他是一定要的,可是我不是故意的……”
“放……”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藺晨:“……”
偏偏灌不得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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