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景心里别扭得很,很想对张之意道歉。可是他又觉得这件事是张之意先做错,可是他自己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不能因为别人错在先他就可以毫无负担地犯错。
临走的时候帮张之意点了一个午饭外卖,特意备注家里人在睡觉不要敲门放在门口就好了。还怕张之意没关手机声音发微信会吵醒他,所以在桌上留了一张纸条,写着“昨晚很抱歉,我给你点了午饭,放在门口了,你要是起得晚用微波炉加热一下再吃”。
昨晚睡前卢景混乱地想,是不是因为认识了胡斯御,有机会跟胡斯御做朋友,所以他太着急了。急着想证明自己可以跟胡斯御那种人做朋友,急着想证明自己可以处理好很多事情,急着想证明自己跟“普通人”一样。
那要是没认识胡斯御呢?
他试着想象,如果没有认识胡斯御,昨晚他下班之后不会喝酒,不会光着身子站在客厅被陌生人敲门又撞破邋遢的样子,也不会因为张之意再三违背约定而决定说破一切,他会继续忍让,继续当好欺负的小绵羊,而不是搞成现在这样。
他的意思绝不是这一切都怪胡斯御,可他就是会这么想,为了跟胡斯御相处,他必须得逼自己不当乌龟,不当蜗牛,不当寄居蟹,可他做不好。
周五。
今晚卢景没有在公司里加班,而是带着电脑回了家。
回到家发现门上挂着他早上走的时候给张之意点的午饭,都已经七点多了,他预定的是中午十一点送到,还好现在天气凉了,放这么一下午也不会坏掉。
卢景拎着外卖开门回家,再一次看见一地狼藉。
只不过这次张之意蹲在一地狼藉中间,客厅最中央摊开一个行李箱。张之意听见开门声,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语气听起来平平:“欠你的房租我过会儿转你支付宝,这个月的房租也会一起转给你,放心不欠你的,也给你留大半个月时间找下家,行吧?”
卢景手心里出了一层汗,愣了半晌才问:“那……你去哪里?”
张之意耸耸肩:“随便找个兄弟家凑合几天,找个工作。”说完他顿了一下,好像犹豫要不要说接下来这句话,半晌接上,“睡醒发现人家跟我提了分手,好友直接删了。”
卢景站在原地,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绪面对现在的状况,只道歉:“对不起,我昨天……是我做得不对,我不该当着她的面跟你说那些,我可以帮你解释。要不……你就住在这里月底再搬也可以啊,这个月房租你都交了为什么还要搬走?我不会再跟你说那些了,真的很对不起。”
张之意显然不在乎卢景说这些话,他把两件短袖塞进行李箱,看着一条牛仔裤貌似纠结要不要了,纠结半天才扔在沙发上,随口答: “分了就分了呗,你解释什么?”
卢景哑口无言,解释……解释什么,他也不知道。
卢景看见他早上写得那张纸条飘落在地上,被张之意的一个行李袋压住了一半,应该是没有被看到。他默默把外卖和电脑都放在桌上,帮张之意一起整理东西。
张之意没阻拦他。
两个人都沉默,直到卢景把三袋垃圾收拾到一起,一回头发现张之意蹲着看他,张之意问:“哎,我想问你个问题啊。”
卢景点点头。
“咱俩住了两年了,你拿我当兄弟吗?”
卢景低声:“有的。”
张之意:“那我确实挺费解的,我感觉你让人看不太透。你挺怪的,不觉得吗?”
卢景心里被他的话狠狠刺了一下,还是回:“对不起我不太……懂,我真的不擅长跟别人交往。”
张之意用很冷淡的眼神看过来:“你说拿别人当朋友,但一切都是按照你的节奏来,按照你的意愿来,你就只想你自己,你想过别人的想法吗?”
张之意走得特别干净,以后再也不会有杂乱的客厅、攒了两三顿的外卖盒、随便一脱的鞋子、甩得这里一只那里一只的袜子了。卢景的支付宝收到四千块钱,他可以断定张之意绝对没有钱,而没有当场给他的原因也应该是这些是他事后找他的“兄弟”借来的。
卢景想,那张之意口中的“兄弟”又是怎么样的呢?
他们住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两个人都这么乱七八糟地生活,垃圾堆满客厅,然后落不下去脚的时候笑闹着打扫;他们都打游戏,从不关房间的门,一个人骂队友的声音可以通过另一个人的耳麦收进去声音;晚上自己弄的时候也不会关门,还会互相开玩笑说什么时间长短的问题,会互相分享资源,说喜欢哪种风格的片子。
张之意的话就像一根无比锋利的钉子一样钉在卢景心里——你就只想你自己,你想过别人的想法吗?
卢景的微信有两条未读消息,他还没下班的时候就看到了,一直没有回复,刚才跟张之意一起收拾垃圾的时候又收到一条,他连点开都没有点开。
41:明天去接你?——17:03
41:又加班了?——18:44
张之意说的是实话,他好自私。
他还以为自己肯定要不回来那两千块的房租了,觉得张之意是个混蛋。可现在他收到两个月房租整整四千块,张之意搬走了,连下半个月的房租都给他了;他那么想跟胡斯御交朋友,可还是只想自己的感受。他觉得不想从壳子里钻出去,就选择不再理胡斯御的消息,他到底是真的想过对方的感受吗?
他跟自己说拿张之意当朋友,可是完全无法忍受对方的坏习惯;他跟自己说拿桃子当朋友,可是从不会主动帮桃子做什么事情;他跟自己说拿胡斯御当朋友,可是……可他也从来没有对胡斯御热情一点,坦然一点,尽管他很想,奈何结果就是如此。
卢景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张之意这么一句话,他好多年来的行为模式被打碎得相当混乱。
他真的一直以为“社恐”是他自己的事情,结果现在有人告诉他: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他一直以为他已经很努力地回应所有人对他的期待,结果现在有人告诉他:你好自私,一切都在为自己着想。
他不知道怎么回胡斯御的消息,不知道怎么面对支付宝里的四千块钱,不知道明天周六的约定该怎么履行。可他就是一个缩头乌龟,一旦感到彷徨失措就只会缩到壳子里面去。
夜色沉沉,卢景关掉客厅里的灯,灯光让他的难过无所遁形。
卢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这好像是一件小事。多小的一件事,只不过跟一个人发生了一点小小的矛盾,连矛盾都算不上吧?甚至连架都没有吵,他也没有任何损失,可他就是很难过。
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八十多平的房子里只有一个缩在沙发上的小身影,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突然亮起来,叮叮咚咚地响起来微信来电。
卢景沉默地按了接听,按完了才反应过来竟然是视频电话。
卢景瞬间手忙脚乱地把手机扣在沙发上,听着对面传过来声低沉短促的笑:“果然没有在加班,已经九点多了,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过了半分钟,胡斯御放轻声音:“哦,那我猜猜,心情不好是吗?”
“应该不是因为我,我没做错什么事情吧?”
“你那边的摄像头可以关掉,要不要看看我这边?我给它买了罐头,正在吃。”
卢景很想调动起来自己的情绪来回应胡斯御的话,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一直是嘴笨的。只能配合着胡斯御的引导,拿起来手机关掉了自己这边的摄像头,看见屏幕上一只橘猫正在大口吃被倒在盖子上的肉罐头,哼哧哼哧。只有路灯来照明,所以是暗沉的橘色,可依旧是暖色调的。
卢景还是没有说话。
“慢点儿,看你体型最近也没饿着,吃这么快。”
“那天发了朋友圈之后工作室一帮人没事儿就逮着它喂,胖了一圈儿。”
“要不要给他起个名字?”
“小景?”
卢景像被召唤的某种小动物,听见自己的名字之后在沙发上动了一下,朦胧地冒出来一声:“嗯?”
视频那边笑了笑:“叫它小景怎么样?”
卢景沉默,半天答了一声“不要”。
“那叫他什么?小景。”
“说了不要。”
“这次是叫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开心?”
作者有话说:
##:(._.`)
41:( ′??)?(._.`)
第17章 我跟你有什么区别?
胡斯御坐在马路边,脚边是吃饱了罐头靠着他腿一直蹭来蹭去的胖子橘猫。这橘猫是真胖,明明第一次见它的时候还挺苗条的,这才过去多久?
好像也有一个月了,竟然有差不多一个月了啊,也就说明他认识卢景也快要一个月了,两个人只见过三次,其实也不算少。
在卢景犹豫了起码五分钟终于愿意开口的时候视频已经被切换成语音通话了。
电话那边是年长他三岁的男人小声、迟疑地讲这两天发生了什么。胡斯御一开始听得认真,后来发现卢景真的跟你讲一件事的时候前后会加很多解释,反复说他为什么会这么做,生怕别人误会他的动机,直接将可能本来十分钟就能讲完的事拉长到了半个多小时才说了个大概。
胡斯御听到一半的时候坐在马路牙子上掏出来烟点了一根。
第二根烟的时候橘猫被他周围的烟熏火燎熏走,路灯下只剩下一个坐着抽烟的人,正对着手机轻声回了一声:“嗯,然后呢?”
“其实我知道他搬进来的时候不知道我有这么多规矩,中介没有跟他提,怕他觉得我规矩多就不租了。我也没跟他确定过,就问了中介说的注意事项他都可以接受吗,他说没问题我就以为他知道了。所以他这两年来也一直在承受我的那些规矩,虽然……有时候没做好,但是他也尽力了不是吗?我实在不应该冲他发脾气,特别是当着他女朋友的面,是我做得不对。
“其实……其实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就是一点小事。你不用太在意的,我就是觉得我性格真的很不好,有时候真的很自私。心情不好就不想回复你的消息了,也想跟你道歉。我真的没办法做好很多事情,还总是让别人失望……所以有点,嗯……在反思自己而已,也不算是不开心,我真的没事。”
很显然,最后的这一堆解释说明是因为卢景担心自己的情绪不被人认可。怕被人来一句“都27岁了还像小学生似的因为跟不跟谁玩儿不开心啊,至于吗”,所以来回地说自己没不开心,说他知道这是件小事,不至于。
但其实一个人最基础的礼貌就是学会认可别人的情绪,而不是用年龄或者性别或者什么乱七八糟的条件来限制住某人不该怎么样。
胡斯御拖长了尾音低低“嗯”了一声,花了点儿时间思考怎么才能让卢景稍微改变一下他那“一切都是我的错”的思维方式。一团烟雾从他嘴里吐出来,在卢景听来就是长长出了一口气。
紧接着胡斯御就开口:“有一个最严重的逻辑性错误。”
“啊?”那边卢景显然没料到胡斯御会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愣愣地问:“什、什么?”
“他觉得自己受尽委屈忍让你许久,为什么他在明确你的规矩并觉得自己做不到的时候不搬走?你们之间的合同完全不正规,他想搬走不是一件难事。”
“……”这是卢景完全没想过的角度,他愣了半天,没接上话。
“第二个逻辑性错误。”胡斯御带着点不太明显的笑意,哄小孩儿似的语气慢慢跟卢景说,“你觉得什么人才有资格评判你是否自私?一个为你付出而没有得到回报的人才可能有资格,他有么?他好像确实尽力了,把自己弄得委屈得不行,实则是偷换概念,他的尽力是处于约定条款中的‘被迫’,而不是拿你当朋友的‘主动’,能理解么?”
“……好像,不能。”
“换句话说,那些本就是他该做到的,他没有做到本来就是不对的,现在却怪你不体谅他。当然,我的意思不是他故意偷换概念只为了说你自私,他大概没意识到自己在偷换概念,没意识到他自己才是那个自私的人,一个人随意评判别人的时候往往是在评判自己。”
胡斯御其实没什么哄人的经验,很不擅长,他唯一哄过的人就是过年走亲戚时总喜欢粘着他的小侄女。不过那个年纪的小女生,“啪叽”一下儿就抱住了你的腿,你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就哭鼻子了,打开手机给她玩个换装小游戏她就又眉开眼笑了。
卢景肯定跟五六岁的小女孩儿不一样,比小女孩儿难哄多了。他有些根深蒂固的思维方式,沉疴顽疾似的难以治愈,慢慢把这个人变成了无法跟别人敞开心扉的人、无法跟别人提出要求的人。
这些都不难看出,胡斯御一开始以为他是游刃有余地在演戏,后来反应过来他真是这样的,又回过头去想卢景的一举一动,不过是把自己罩在个壳子里,时时刻刻想扮演他以为的“普通人”。
这没什么对不对的,只不过跟胡斯御的为人处世太不相同,他是绝不会成为卢景这种角色的——观察别人怎么做然后尽量地去扮演,或者这么说,卢景最大的追求可能是不犯错。
卢景很久都没有再说话,搞得胡斯御都开始想自己刚刚说的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让卢景误会了。结果半天传来声闷闷的回应:“我想不太通,可我跟很多人就是不一样,我会把很多事情都搞砸,到底是谁错了我也分不清……但你不同。”
胡斯御笑:“我?”
“嗯,就是……很酷。”
“我是你口中的‘很多人’吗?”
“……不是的。”
“既然如此,我跟你有什么区别?”
“……”
“我们都是少数,那你为什么想成为大多数?你觉得大多数是最安全的,但事实上你要是逼着自己成为大多数,也就意味着你以后的人生会遇到无数‘张之意’,甚至可能你以后只能遇到‘张之意’了。”
卢景又在抠沙发扶手上那个小洞了,感觉这个洞肉眼可见地有些变大了。他的手停不下来,这通电话太费脑子了,他觉得胡斯御简直是个逻辑强盗,可他短时间内找不到很有力的证据来反驳胡斯御的话。
直到胡斯御那边发出轻轻的一声“嘶”的声音,结合起来一系列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突然站起来发现腿麻了的抽气声。
卢景猛然清醒过来,睁大了眼睛把手机拿到眼前看了一眼,惊觉这通电话已经持续了四十分钟,他才连忙道歉:“啊!不好意思,我没有注意时间,没想到都这么晚了……你要不要……”
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