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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入府后特意调查过你,你四年前入京赶考,为纪念友人而在七王爷举办的行文宴上作了一首《叹故人长绝》,用词不当!七王爷多年无嗣,早已成了心病,此诗一出,他觉得你在讽刺他此生子嗣‘长绝’,赌咒发誓要你好看,你是忘了吗?”
    林陌深心中一颤,当年确有其事,他一首无心之诗得罪了当朝权贵,本以为自己会被剥夺功名,可没想到最后却不了了之。
    “你只以为自己会被革功名,或是会有人在你科考时给你下绊子,可你根本不知道七王爷根本就是要谋害你的性命!”
    “你寻常往返私塾以及下榻之处的路上早已安插了人手,只待你夜间经过汉河桥便让你死于非命!是公主经过之时看见七王爷家仆的衣饰,随口多问了两句,才以男宠为名从七王爷手中保下你的一条贱命!你真以为宫人全都安分守己,不会欺上瞒下吗?!不过是因为侍候你们的书童都是公主精挑细选过的!要是没有殿下在旁帮扶,你林陌深也不过是汉河里的一具无名尸骨而已!”
    “怎会如此?!”
    林陌深大受打击,自己以为的从来都不是真实的,自己怨恨的实际是提供庇护的,那这四年来他岂不是活得像个笑话?
    萧瑾手中持扇,轻轻敲了敲案几,他心中已有了成算,故而转向了杨知廉,问道:“杨老有什么话想说?”
    杨知廉拢袖恭立一旁,鬓发霜白,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他朝着袁苍行礼,沉沉低郁地叹息道:“老身……无话可说。”
    袖香破口大骂:“杨知廉!不要忘了公主是如何待你的!你和崔九,还有那些朝臣,你们全部都是——”
    借着水镜亲眼看着这一幕的望凝青心中一冷,心知不能再让袖香继续说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她的老底都要被揭穿了不可。她忽而想起袖香体内蛊虫的母蛊还在自己手里,便抬手取下耳朵上的耳坠,将银扣一拧,从中捏出一只胖嘟嘟的肉虫,用力一握。
    水镜中,正在指责杨知廉的袖香忽而觉得心口一痛,那钻心的痛楚令他还未出口的话语尽数卡死在咽喉。他痛得跪倒在地,冷汗浸湿了衣襟,可他只能死死地攥紧心口的衣物,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这是怎么一回事?!”袁苍心中一惊,快步上前查看袖香的情况,萧瑾却是目光一沉。
    从踏进公堂便一直都是一副沧然面孔的杨知廉与崔九见袖香如此,却是忽而变了面色。杨知廉嘴唇微微颤抖了两下,闭了闭眼,萧瑾和楚奕之望着他,却发现他的神色与其说是惊惧,倒不如说是明了了何事般的悲痛之意。
    “老身……不可说。”
    “臣,不可说……”
    杨知廉和崔九齐齐朝着袁苍和袖香的方向跪下,不知道跪拜的是袁苍,还是那藏在袖香身后不可言说的那个人。
    “是不可说,还是不愿说?”萧瑾手持羽扇,缓步踱到两人身前,“杨老,你可要想清楚,有什么冤屈自当速速说来,否则悔之晚矣。”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他早就悔之晚矣了。
    如果他们能早点察觉到长公主背负的一切,早点察觉到公主的身体早已沉疴日重,是不是……是不是一切都还有挽回的契机?
    杨知廉目光浑浊地望着跪倒在地的袖香,仿佛隔着他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明明是锦绣山河开出的艳丽牡丹,明明不过是常被世人挂在嘴边、难成大事的“妇人”,可那如雪松般凌寒而立、风雨不屈的背影,却让人不由得心悦臣服,恨不得为她肝脑涂地。
    公主不让说,那他自然会将这秘密带进棺材里。
    哪怕会为此而抱憾终身,亦不言悔。
    浑浊的老泪,一滴滴地落在手背。
    “老身,无话可说,如此而已。”
    第20章 【第20章】皇朝长公主
    登闻鸣冤案终究不了而了, 可几名当事人却被扣押, 另寻他处审问。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容华长公主,应该就是这些年来一直暗中支助你的那位‘先生’。”
    袁苍在听过袖香等人的证词之后,心中便隐隐有了这个猜想, 但是当萧瑾亲口证实时, 还是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面、放浪形骸到时常与风月之事挂钩的荒唐公主, 居然是自己心中有经国治世之才、雅淡如沅芷澧兰般的“先生”?这对于这四年间不断幻想“先生”形象的袁苍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可以称得上是晴天霹雳。
    袁苍有些气虚地望着萧瑾,没什么底气地问道:“会不会是先生不想被人找到, 所以才误导了我们?”
    “你的‘先生’的确不想被人找到。”萧瑾瞥了袁苍一眼,见他面色苍白如纸, 这才轻声道,“这并不是什么难解的问题,你只需好生回想这四年来的光景, 你在四年前冬季认识了‘先生’, 得到了第一批来自京城的物资。但是据我所知, 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拿出银钱、收购兵粮还能不惊动安都王的眼线运往边城——华京中拥有这等通天手段的人屈指可数,很不凑巧, 容华公主算其中一个。”
    容华公主有自己的封地, 有自己的私兵, 其势力堪比王侯, 否则也不能在这场割据战中与安都王半分江山。
    “更何况, 我心中一直都有所怀疑, 如今不过是被证实了而已。”萧瑾委婉地说道,“援助你的兵马钱粮实在数目惊人,崔九和杨知廉就算挪用长公主府上的公账,恐怕也养不起你的勤王之师。他们若当真挪用了这么一大笔银钱,长公主不可能对此一无所觉。”
    那些游走各国的商贾富户私底下嘀咕袁苍是“赔钱货”可不仅仅是发泄心中的不忿而已,实在是因为造反这事太过烧钱。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说军心,扬军魂,但将军若是与将士历经生死、感情好得同穿一条裤衩,那就更是吃银子从来不出的貔貅。粮草、兵装、铁器、战马,还有士兵的俸禄以及死亡抚恤金,这林林总总的加起来绝非小数目,且难就难在必须一直供应,断裂不得。
    虽然袁苍后来得到了士族以及楚家的帮扶,但来自“先生”的供给却一直不曾缺,这就相当惊人了。
    “供养起一支军队本就并非易事,更何况是曾经荣冠三军的镇北大军。”萧瑾叹了口气,心中有着压抑得极深的欣赏与钦佩,“镇北大军的开支向来都是大头,钱帛动人心,朝堂上多少贪官污吏都想着镇北大军下手,不就是因为这个缘由?可他们贪去吃下的银子,容华公主都以另一种方式收了回来,这一做就是四年,累得自己清名不在,某算是钦服了。”
    萧瑾说得明朗,袁苍却听得心中一悲,他恍惚呢喃地问道:“可这又是何必?她一个备受尊崇的金枝玉叶,何必要淌这趟浑水?”
    袁苍心中非常复杂,因为景国皇室就是覆灭了袁家的罪魁祸首,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虽说袁苍的仇人是企图谋逆上位的安都王,可景国皇室也并非全然无辜,在这漫长的四年中,仇恨一直都是支撑着袁苍走下去的力量。
    可如今,有人告诉他,景国皇室的根还未完全糜烂,可袁苍早已不知晓应当以何种面目来面对曾经发誓效忠却又负他一腔赤忱的君主了。
    “当年一定发生了什么,让容华公主彻底对景国死心,这才做出以景国国力反哺叛军的决绝之事。”萧瑾多智近妖,多仁近诈,只是听过几人的陈词,心中便已经理顺了因果,“她是破釜沉舟,也是心有死志。她聪明得出乎我的意料,也心狠得远非常人可及。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明面上捧杀在朝皇帝,暗中却以男宠为名保下忠良之臣,命他们前往五湖四海,救济百姓,这便是景国至今不曾动乱的原因。”
    “她私收贿赂,是为了换取粮草兵马,千里驰援苍军;她广纳男宠,是为了经营出放浪无奔的狼藉之名,这样在她向皇帝索要朝臣为侍时才不会引人怀疑;她将杨老崔九以及怀释大师推上明面,顶替她所做的一切,这是在为追随她的臣子们谋求后路,对否?”
    萧瑾看向沉默不语的杨知廉,玉扇在下巴处轻点,又道:“可在下还有想不通的地方。”
    “她既然有如此通天的手段,为何不自立为王?为百姓谋求福祉?”袁苍问出了萧瑾心中所想。
    女子称王,且不论后头有无来者,但至少是前无古人,可在场的所有人都没觉得这个说法荒谬,只因那人是容华公主。
    她何不为王?她本该为王!
    她过人的手段与觉悟都那般令人心折,即便睿智如萧瑾都险些被她瞒天过海,玩弄得团团乱转。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已经决不能再以俗世的“男子”或“女子”来论,那是亵渎,亦是傲慢。
    杨知廉不语,却从未出声反驳,他如自己所言的那般,再无半句话可说。
    除了他以外,崔九和袖香也垂头不语。
    先前公堂陈词之时袖香倒地,他们已经明了了公主的意思,她希望他们什么都别说,那他们自然什么都不会说。
    “方才他委顿在地,是因为他体内植入了苗疆的命蛊,没错吧?”萧瑾也不需他们回答,或者说,沉默其实就是最好的答复,“命蛊是宫中秘药,能令植入子蛊的人容光焕发,但从此身家性命便全部掌控在持母蛊的人之手,这是宫里惯常用来控制人的伎俩。我原以为是公主想要杀人灭口,却没想到她这般果决之人也会心软。她虽然身处牢狱,可或许依旧有忠臣暗中通报,她才知晓你登闻鸣冤之事吧?”
    这回袖香可忍不住了,他扬声道:“公主才不会那么对我!”
    说到这,他又忍不住热泪盈眶,他本以为公主是恼他自作聪明,却没想到公主竟是解了他的命蛊,从此,他再不用受蛊虫的牵制了。
    公主是爱着他的,一定是爱着他的。
    袖香又哭又笑,袁苍却不理会他的争宠之语,只是忍不住再次重复道:“为什么?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旁沉默许久的楚奕之半张脸沉在阴影里,却是忽而出声道。
    “带她出府那日,我不慎唐突于她,她……咳血不止,似是病入膏肓。”
    楚奕之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萧瑾持着玉扇愣怔半晌,这才抿了抿唇,哑声道:“……是了,是了,这样就说得通了。”
    “若非命不久矣,心存死志,她又何必破釜沉舟,决绝至此呢?”
    自古美人如英雄,不许人间见白头。
    她二者皆占,又怎能长久?
    ……
    望凝青默默地望着地上化为一滩血水的蛊虫,不明白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种境地的。
    “……尊上,您当初收下母蛊之后,根本没有入宫询问一下命蛊的用法对吧?”
    灵猫只觉得眼前的画面惨不忍睹,不由得举起爪子捂住了自己的猫脸。
    命蛊之所以被称为命蛊,是因为握着母蛊的人就相当于将子蛊宿体的“性命”握在手中,持蛊人只要捏一捏母蛊,另一边厢的子蛊便会发狂钻动,令人痛不欲生。更有甚者无法忍受这样的痛楚,宁可自尽也不愿受此磋磨。这便是所谓的“掌控性命”之意了。
    但是,这并不代表母蛊一死,子蛊的宿体也会死——相反,母蛊一死,子蛊也会一同死去,子蛊的宿体便从此自由了。
    望凝青根本不知此事,她当初收下袖香的母蛊时只把这当做投靠的诚意。她是抱着让袖香背叛自己的念头去行事的,自然也就没想过要去利用这蛊。她原本的确是打算杀人灭口的,因为她一直将袖香视作猫儿,从不设防,所以他知道太多足以坏事的“真相”了。
    于是望凝青非常想当然地,将母蛊碾碎了。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母蛊一死,子蛊也死了,袖香彻底摆脱了她的掌控,从此自由了。
    天要亡她。
    望凝青拢袖坐在榻上,神情无喜无悲,仿佛堪破了尘缘的模样。
    “不管如何,车裂已是既定的结局,稍安勿躁。”
    也只能这么自己安慰自己了。
    ……
    “可是,她杀死曾祖也是不容辩驳的事实!我绝无可能原谅她做出如此令人发指的事!”
    楚奕之在听完萧瑾的分析之后,的确心生感触,对于容华公主付出的一切,他也很是动容。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原则以及底线,曾祖父的死一直都是他的心结,为国为民者不得好死,这让他一腔报国的热血凉寒如冰川。
    “楚兄,冷静点,你回想一下当初,你是亲眼看见容华公主杀死了楚太傅吗?”萧瑾的玉扇在楚奕之的肩头上轻轻一压,这般说道。
    “我……”楚奕之恍惚了一瞬,却又很快冷静了下来,“我收到消息后快马加鞭地赶回家中,便听见母亲和族妹声嘶力竭的哭嚎,敞开的房门里,曾祖他、他已经……已经……”话音未落,喉间已是哽咽难言。
    “也就是说,你并没有亲眼看见容华公主动手是吗?”萧瑾压低了声音,道,“楚兄,容华公主智谋过人,你我已经见识到了。”
    “她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为的就是骗过天下人,葬送整座腐朽的皇朝,连同她自己一起。”
    “在事情尚未有定论之前,你可切莫……做出令自己后悔一生的事情。”
    第21章 【第21章】皇朝长公主
    “让我见公主一面, 否则我什么都不会说。”
    袖香抿唇, 打定主意不管这些人对自己如何严刑拷打,他都必须要见公主一面。这或许是最后一面了,可他还有很多话想要对公主说。
    他自幼便在内务府中长大,因姿容过人而受尽追捧, 可是不管皮囊再如何光鲜, 也改变不了他出身卑贱的事实。说白了他就是宫中的戏子, 演着一出“讨好主子”的好戏,他一直告诉自己,冷心冷清、没心没肺才能走到最后, 他绝不允许自己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若不能永远光鲜亮丽,便只能干脆利落地死去, 他袖香绝对不能低入尘埃里。
    所以他活得飞扬跋扈,半点也不掩盖自己真实的秉性,只因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从来不会去想自己的以后。
    都说戏子无情, 婊子无义, 世人都这般想,那他便这般做了, 又有何妨呢?
    袖香是这么想的, 他也从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直到他遇见了容华长公主。
    ——斯人若彩虹, 遇上方知有。
    因为遇见了她, 他居然不再觉得死亡可怕, 他一个无情无义的戏子, 居然会觉得粗布麻服、男耕女织的一辈子也是幸福的。公主命不久矣,他也愿意与她一同奔赴黄泉——那么不可思议的,做出这个决定的他,心里居然甜得好像渗出了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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