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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迟阳茫然望去,只见剑尊眸光淡淡,他知道天地木在枯萎,但他并不在乎,他知道这是一场浩劫,但他无意去改变。
    枯骨一样的女子竭尽全力地仰头,像即将溺死的人探出水面的最后一口吐息,只听她嗓音低哑微弱地道:“师尊……我能阻止天地木的枯萎,是吗?”
    “……是。”铭剑仙尊闭了闭眼,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上,一颤便化作了雪水,轻润了他本该无情无欲的眼,“但这不会让世界变好,只是拖延时间。
    “即便你将世界赠予你的所有都归还给世界,你也只能延续此世千年的时间。千年后,一线生机覆灭,此世将彻底沦陷于天地量劫。”
    剑尊的声音冰冷、严酷,掷地有声,他说这句话时,整个人都仿佛变了一副模样,那劝诫之声竟仿佛自天边而来,空灵而又遥远。
    铭剑仙尊说完,神情再次温和了下来,他将怀中包裹在大衣中的女子抱得更紧了一些,不让雪花窜进她衣物的间隙里面。
    “小安,一切都是为了更长远的以后。”剑尊眼中所见,是大局,是三千世界,是此世的千千万万年。
    狐迟阳拘谨地站在一边不敢靠近,哪怕是幻影,他也对剑尊阁下有着难以言说的畏惧。更何况他们两人之间的氛围,让人有种根本无法插足的错觉。
    “千年……在师尊的眼中很短。”她被裹在大衣里,狐迟阳看不见她的神情,“但是对于此界的生灵而言,却已是数栽春秋,无尽寒暑,满九归一的千年。
    “您看,我从生到死,从年少到衰老,也不过只是……短短的六年。”
    剑尊眼中有天地,浮游却只有一日的光明。她看见的是蝼蚁的生,蝼蚁的死,是接叶镇的孩子奔过街道的每一个日子。
    “……”铭剑仙尊一时间竟有些说不上话,狐迟阳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那柄传闻中无坚不摧的天剑都有摇摇欲坠的错觉。
    “你牙尖嘴利,为师说不过你。”他语气平淡,冰冷如初,听不出喜怒,更听不出他是否伤心,“为师能插手此事的契机有限,也无法改变你的心意与抉择。
    “但是,你觉得这样好吗?你真的觉得这样更好吗?”他问她,似是心有不甘,故而重复了两遍。
    “为师带你来浮黎界,是希望你能远离人世,在这处生机最旺盛的地方,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与机缘。
    “为师已经不想让你去渡这个世界,只想让这个世界渡你……小安。”
    白衣剑尊微微俯身,怀中相伴六年的女子却已停止了呼吸,像冬日呼出的一口白雾,就此消散在空气里:“……若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便让师尊当你的人间。”
    她已经彻底听不见了。
    枯骨一般老去的女子在他怀中以惊人的速度腐朽、糜烂,血肉烂做污泥,露出莲藕色的白骨,从淤泥中生出的莲花白藕,最终也回归淤泥而去。
    剑尊低垂着眼帘,却没有合上眼。他安静地看着,目送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节,从生到死,她都在他的怀里。
    他的孩子化作了来年的春泥,血肉流淌了一地,最后的最后,只剩一截青翠欲滴的脊骨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
    天边刮来的风,突然变得冷冽。狐迟阳被那罡风吹得眼皮发颤,睁不开眼。他心中惶惶,然而剑尊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剑尊的神情与容颜。
    他只能看见剑尊在石椅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椅上堆满了落雪,久到他几乎以为他要消融于这片风雪当中,才看见剑尊缓缓起身。
    包裹女子的大衣落在雪地里,他似是不在意地踏过,走动之际,衣袂当风,那些落在他肩膀与发上的雪随着他的行走簌簌而落。
    他朝着天地木走去,他的气息却比这漫天风雪还要冰冷,还要酷烈。狐迟阳看见他一手握着脊骨,另一只手却落在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之上。
    “他想做什么?”狐迟阳心生不详的预感,他追在剑尊的身后,心里暗暗焦急。
    铭剑仙尊最终在天地木之下停驻了脚步,他将那节翠色的脊骨捂在自己的心口,不让风雪夺走骨上的余温,另一只手则握住了剑。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狐迟阳以为他会拔剑。拔剑砍断天地木,砍断浮黎众生传承的希望,砍碎接叶镇孩子们的童年。
    妖族的直觉不会有错,所以狐迟阳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僵在雪地里,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后背的毛发几乎根根炸起。
    但所幸,铭剑仙尊最终没有这么做。
    在天地木将近一半的树叶都枯萎发黄之时,他拿出了那一节脊骨,女子的脊骨在他掌中化作一抹绿意,融入这棵枯萎的老树。
    霎时间,风止,雪霁。半枯的天地木萌出新芽,枝叶间开出了淡粉色的花。春风吹动封冻的冰湖,浅粉色的花瓣儿打着旋,从低谷奔向了高天。
    冬眠中的浮黎众生尚不知一场浩劫悄无声息地过去,只在睡梦中半梦半醒地咂嘴,心想,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春天也来得比往年早了些许。
    天地木开花千年难遇,然而铭剑仙尊却没有回头,他拂袖而去,踏着满地落花,在冬雪初融的春天步步远走。
    接叶镇的春天已经来临,冬天却似乎随着他一同远去。欢声笑语不歇,无人知晓他的孩子死在了冬天里。
    “你知道吗?如果安婆婆是米阿斗啊。那她从一开始就不会想要那个一斗米的宝贝。因为唯有丢掉那个宝贝,她才可以摆脱“米阿斗”这个名字,叫米三斗、米四斗也没关系。
    “丢掉那一斗米,她才可以真正地做她自己。”
    她的眼睛化作黑日与蓝月,她的脊骨撑起了浮黎众生的天。
    米阿斗丢掉了米斗,莲花化作了泥泞的血肉。
    浮黎界的一棵树,铭记了这一切。
    第329章 【第29章】天道眷顾者
    本章中现世的佛子写作“悲怀”, 彼世的佛子写作“佛子”。
    临江,酆都鬼城,巴子别都, 也被称为“幽都”。
    七月半, 中元节,鬼门大开, 阴阳倒逆。当日子时一过, 人间丰都将会与冥府完全重合, 幽都也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幽都”。
    悲怀走下清寂山,万里之距于他脚下缩为寸厘,不过短短几个吐息的间隙, 他整个人便跨越了大半个神州大地。
    “阿弥陀佛。”悲怀远远地看着熟悉的景色, 双手合十, 念诵了一句佛号。
    临江是天地大劫期间最先沦陷的战地, 作为阳间与阴间唯一的交汇之地, 巴子别都与气运之子有关, 悲怀倒是不算意外。
    这世上鲜少有人知晓, 天音寺与天机阁本是出自一家, 两家祖师本是同胞, 却因理念不合而各自立派,一者修佛,一者入道。
    然而,虽然彼此心中的信念不同,两家门派却同样以“天”为首字。天机阁推衍天地万象,坐镇山河;而天音寺则坐落临江一带, 担负着镇守鬼门的职责。
    而千年前的今日, 恰好是浮世十世成载的轮回劫, 每十个百年,天地阴阳之气便会发生一次逆转,这期间时常酿出大灾。
    千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呢?悲怀垂下眼眸,一时间竟有些想不起来。
    但是很快,他便不必苦苦忧思了,因为那幕后之人直接将答案送到了他的面前。
    一队穿着袈裟的和尚自远处行来,他们风尘仆仆,面色都很沉重。从袈裟的样式以及法杖的纹路上可以看出,他们是天音寺护法位的弟子。
    与道教仙门不同,佛教宗门也有自己的一套划分阶级,根据弟子的修行觉悟不同,他们从上至下可分为:佛陀、菩萨、罗汉、护法、比丘、沙弥、近事。
    然而,佛教的阶级划分却与神通修为无关,而是与见识思想、佛法造诣以及心灵境界相关联,有些法师修为不高但佛法造诣颇深,便也同样可以受封持戒。
    佛子悲怀身为声闻法塔界的弟子,年纪轻轻便证得“正等正觉”的菩萨位,与其佛法造诣相比,堪比合道期的修为反倒只是锦上添花了。
    当然,这是千年前的佛子。实际上,千年后殉身于临江、以身普渡众生的佛子在最后一刻突破了自身的瓶颈,已经成功证得“无上正等正觉”的佛陀位了。
    即便如此,这世上也有许多事是佛祖也无能为力的。佛祖也要自渡,这世上也总会有佛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护法位的弟子在天音寺中也是相当强大的战力了,想要证得护法位不仅要佛法高深,还要有“护持佛法”的觉悟,难以想象是怎样的灾难才让他们愁眉不展。
    悲怀朝着天音寺的弟子们走过去,靠得近了,他们交谈的声音也变得清晰了起来。但是和清寂山上的幻象一样,他们看不到佛子,只是一段过去的影像。
    “所有百姓都陷入了昏迷……他们躺在自己家中,和衣而卧,姿态端正,神情安详,看似入睡,却无论如何都唤不醒……”
    “这是人间事,还是世外事?恐有邪魔作祟,却查不出缘由……莫非是魂魄离体而出?那魂魄去了何方?”
    “有一户居于城外的猎户说进城贩卖猎物时遇到了怪事,好似看见孩童的身影在城中小巷中窜过……但我查了,目前巴子别都中没有清醒的人。”
    “那孩子有何异样?确定不是猎户因为害怕而看错了吗?”
    “不知,说是那孩子周身笼罩着黑雾,浑身都是诡异的黑纹,看着吓人得很……”
    “幽都城上空笼罩的怨气如此之深,怕是有鬼王出世……但为何?!为何鬼王出世,我等没有任何的感召?”
    能证得护法位的弟子大多心性刚强,即便幽都出现如此乱象,他们也没有自乱阵脚,反而迅速收集了有用的情报。
    他们的焦急和迫切只有在交谈时的语气中可以窥见一斑,那语速快得嘴巴都快秃噜出皮子了。
    他们是该焦急的。悲怀心想。因为再过几日便是中元节了,天音寺本就自顾不暇,更何况还出现了疑似“鬼王”的祸患。
    “鬼王”诞生便意味着尘世出现了极其凶恶、极尽不公之事,世道乱了,人心险恶,方才能凝聚出足以成就鬼王的怨气,祸害苍生,令凡尘自食恶果。
    想到这,天音寺的佛修们都在心中默念佛号,深感悲凉,为鬼王即将带来的灾厄,也为了这个酿出鬼王的人世。
    “事情还未调查分明,不必如此。”就在这时,一道清朗平和的声音由远及近,只见黯淡昏沉的天幕之下,一袭鲜亮的白衣出现在不远处,朝着众人而来。
    “阿弥陀佛。”佛门弟子看见那一袭象征“慈悲”的白衣,哪怕形势严峻,依旧忍不住喜上眉梢,“佛子,您来了。”
    悲怀抬头,只见远处行来的人正是过去的自己,他似乎也是栉风沐雨赶回了临江,虽然白衣依旧不染纤尘,眉宇间却藏着隐约的疲惫。
    “还不能确定是鬼王现世。”“佛子”看着山脚下的城池,城门上鎏金朱砂写就的“巴子别都”牌匾红得好似在滴血,远处江流的水声越发湍急喧嚣了。
    “但是佛子,距离中元节已经不到三天了。”其中一位护法弟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浮土,他们扭头望去,用同样沉重的目光看着那座城池。
    在佛修们的眼中,乌云压城并不是风雨欲来的征兆,佛赐予的慧眼中,巴子别都的上空笼罩着几乎凝聚成实体的黑雾,而更为诡异的是,天空中宛若水面一般倒映着一片海市蜃楼。虽然那影子藏于云中,若隐若现,但那分明是一座倒立的、与巴子别都一模一样的城池。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座城池距离巴子别都越来越近,两座城池光影交错,已经有一部分交融在了一起。
    悲怀知晓,等到中元节的那天,天空的那座城池将会与地上的城池完全重叠,届时鬼门大开,百鬼夜行,徘徊人间的孤鬼也会被引渡到黄泉去。
    实际上,每年的鬼门大开并不是一种灾难,相反,那是天道轮回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天音寺的弟子们不可能阻止鬼门的开放,因为一旦阻止,那些徘徊人间的孤鬼就必须再等一年。
    再等一年就意味着阴曹地府的命簿出现混乱,一些较为虚弱的灵魂就会错过投胎的时间,还可能因为滞留人间太久而魂飞魄散。
    这是造孽,天音寺决不可这么做。
    但,若是不在鬼门开启前解决幽都生人莫名陷入昏睡的问题,那到时或许会有不愿喝孟婆汤的鬼魂强行抢占生人的躯体,同样会酿成大祸。
    “目前城中百姓无端昏迷,魂魄是否有异?”悲怀听见“佛子”如此询问。
    “是的,晚辈已经查过,他们主宰五感与吐息的魄之灵还在,但主宰精神性识的魂都不见了。”一名护法弟子将城中的情况如实相告。
    随着“佛子”的问询和护法弟子的回答,悲怀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忆也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他想起来了,这是当年震动九州的“幽都失魂案件”。
    正如他眼前所见,在中元节的前三日,临江丰城巴子别都的百姓们一夜间全部陷入了昏迷,他们虽然还活着,但主宰意识的魂都离体而去。
    对此,天音寺派遣了门中弟子前来调查此事,同时“佛子”也赶回了临江,为即将到来的十世灾劫做准备。
    虽然说幽都中昏迷的百姓暂时性命无虞,但是凡人到底不是修士,长期不进食水会导致身体虚弱,灵魂离体太久则会迷失方向,无法再回归原来的宿体。
    这是第一件棘手之事,而第二件则是即将到来的中元鬼节。
    幽都与冥府阴阳交汇,届时鬼门大开,城中却有大量无魂的宿体,对于不愿投胎的鬼魂来说是个绝佳的机会。他们可以抢占活人的躯体,夺舍重生。
    而在一座城池的性命都沉甸甸地压在天音寺弟子的肩膀上时,城中又偏偏出现了疑似鬼王现世的消息,简直雪上加霜,祸不单行。
    悲怀听着护法弟子们的争论,不由得闭了闭眼眸,他开始回想这一段往事,却不知为何,这段过去宛如蒙了云雾般不清不楚。
    幽都百姓集体失魂的事件,最终到底是如何解决的?为何他没有印象?他努力回想,却只隐约记起,自己似乎是在这个时间段修出了地藏法身。
    悲怀垂下眼眸,天边却突然飘起了细雨,让人有些难以相信,那般厚重的乌云,最终落下的却不是瓢泼大雨,而是这般细弱、缠绵的雨丝。
    倒是临江的河流水声越来越大,水流似乎变得更加湍急,隐隐有没过河床决堤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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