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府作为大运河上的重镇, 奔流不息的河水带来无数的商机, 府城人烟阜盛,百姓生活殷实,她的铺子才能顺遂地开下去。
至于碰到淮南帮一流, 那实在在所难免, 也不算什么大问题,他们后来没有再来,如果来了,大不了先破财消灾,等熬过初始的两三个月,她立足再稳一点, 自可谋求别的法子解决。
“明天我出去一趟。”将账本和银钱归置好后, 她抬头向翠翠道。
翠翠一直坐在对面,支着下巴看她算账, 闻言问道:“奶奶要做什么?”
兰宜没有瞒她:“我去仁心堂找程大夫。”
她们两个女子在外,行踪必得互相交代清楚了,万一有个什么, 起码找起来容易一点。
翠翠紧张起来:“奶奶病了?怎么不告诉我——天天还跟我一块做活, 哎呀!”
她急得站了起来。
兰宜拉她重新坐下, 道:“没事,只是一点小毛病,我想着乘早去看一看, 得个放心。”
“奶奶究竟是哪里不舒服?”
兰宜这次犹豫了一下:“我也说不上来, 可能是有点劳累, 等明天看了大夫再说吧。”
翌日。
清早, 兰宜从铺子里出来,往隔壁街走。
来了一个多月,她对于邻近道路已都熟悉了,也早就打听好了仁心堂的方位所在。
一路走时,有些早起开铺的邻居与她打招呼。
“陆娘子,早啊。”
“陆娘子,要不要来用碗朝食?”
“陆娘子,我家里有个弟弟,今年才二十五岁,为人最是老实敦厚,相貌也端正,且是头婚未娶——”
“你那弟弟克死两任未婚妻了,整个城南都没人家再敢与他相看,你还张口来哄骗人。”
洪亮的男子声音正气凛然地响起,举着铺板的中年妇人眉毛竖起,将头从铺板后伸出,一看来人,又缩回去,声音也低了下去:“呃,朱典吏。”
朱典吏自然地走到了兰宜身边,他是县衙户房主事,对辖治下的各家情形没有不清楚的,笑道:“陆娘子别理会他们,打量你是外地的,都想要占你的便宜。”
“说得你不想似的……”
朱典吏运目瞪去,街边妇人飞快搬着铺板转过身去。
兰宜任由他们作态,只管目不斜视地走着。
仁心堂这时已快到了,朱典吏见她脚步慢下来,猜到她的去向,关心地道:“陆娘子,你来看病吗?”
兰宜点了下头。
她跟朱典吏早把话说明白了,他还时不时地过来,不放弃,但不过分纠缠,更没有什么无礼的举动,兰宜也不好再怎么样,只能等他自己放弃。
“今天程大夫在,”朱典吏快走两步,往仁心堂里看了一眼,“我跟程大夫熟悉,去跟他打个招呼。”
这个招呼算是代兰宜打的,朱典吏并不表功,做完后,自己走到药堂另一边,去找小伙计抓点甘草之类的泡茶喝。
今天早上来看病的人正好不多,兰宜等了一会,就坐到了程大夫的面前。
程大夫年纪不小了,慈眉善目地问:“你有何处不适?”
兰宜一一描述:“心里发懒,容易疲累,有时易怒,记性也变差了。”
程大夫对着她的面相端详了一会,问道:“月信可如期来吗?”
兰宜怔了一怔,低声道:“没有——我这个不准,常常不来。”
嫁到杨家两三年后,她的月信就随着抑郁的心绪变得紊乱了,有时两个月一次,有时三个月一次都是寻常,甚至更久。
“没看大夫调理过?”
“看过,不大管用,就算了。”
她前后看过的大夫里,以孟医正医术最好,不过孟医正不专精妇科,且按照孟医正的观念,她重病大伤之后,当以养身增益元气为要,元气足了,身体里的机理自然就跟着顺当了,若还不准时,再另外用药调理不迟。
兰宜没当回事,月信在妇人来说极要紧,但她早已习惯,只要不碍性命,不准就不准罢了,她也不想为此费心。
程大夫“唔”了一声,让她伸出手,把起脉来。
好一会功夫,待两只手都把过后,程大夫先看了看她,再看了药柜那边的朱典吏一眼。
朱典吏提着甘草茶包走近了两步,不过没靠得太近。
妇人看病,知礼的男子都会有所回避。
程大夫开口道:“这位奶奶,你这不是病,是喜。”
他声音不大不小,兰宜听见了,不远处的朱典吏也听见了,登时瞪大了眼睛,手里的纸包险些滑落下去。
兰宜没反应过来,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没听懂:“什么?”
“呵呵,”程大夫捋着半白的胡子笑了起来,“陆娘子,你有孕了,已有三个多月了。”
程大夫其实知道她,他与朱典吏熟悉,药堂日常又人来人往,附近新搬来一户人家,且是朱典吏的意中人之事,他早就听说了。
兰宜:“……”
她恍惚着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可能。”
“是真的。”程大夫耐心道,“你脉如滚珠,流利而有力,又见回旋,老朽医术再浅薄,不至于认错这么明白的脉象。”
兰宜呆呆地坐着。
她因连日来隐隐的不自在而脸色有点苍白,这么看上去,不见什么喜色,倒如淋了场冷雨般,有些失魂落魄的潦倒,但不显狼狈,另生出一种倾覆之美,令朱典吏瞪大的眼睛又看直了,没有后退,反而再靠近了两步。
程大夫也有点可怜她,道:“陆娘子,造化弄人的事,世上常有,你想开些罢。这是你夫家的过失,若能多容你一段时日就好了。”
因不孕被撵出夫家、不得不到外地存身的妇人,结果出来后发现有了身孕,这上哪儿说理去呢。
程大夫心里叹息,他把出脉象后,连惯常的“恭喜”都没有说,因为实在不知道这对兰宜来说究竟是福是祸。
要是夫家已经另娶进了新人,那还不如别得这迟来的造化。
兰宜仍旧说不出话。
排在她后面等着看病的人忍不住了,他们并不清楚兰宜的情况,不过听程大夫的话猜出了个大概,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还给她出主意。
“陆娘子,快回家去吧,你娘家有人没有?叫上你娘家父母兄弟,到你夫家找他们算账去,他们不认大人,也得认孩子。”
“不成,女人有了身子,可不能再轻易动弹了,送封信回去,叫夫家来人接才是正经。”
“这孩子是夫家的吗——?”也有想象力丰富且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嘀咕。
议论声中,兰宜终于清醒了。
她一语不发,付了诊金,站起来将看诊的位置让出,走到一边后,再低头继续发怔。
她想抬起手摸一下小腹,手指颤抖着,自己跟自己僵持了好一会儿,竟是不敢。
怎么会呢——
怎么可能呢——?
但她又分明知道,程大夫的诊断没错。
因为她不是没有想到过。
只是每每在这个想法还没成形时,她就立即按住,按死。
不可能的,不必妄想了。她就只是单纯地身体不适而已。
她不想再经历失望,因此她不允许自己拥有希望。
兰宜极其缓慢地终于抬起了手,轻轻地,按在了腹部。
她不知道,它居然,悄悄地来了。
她的嘴角扬起来,大滴大滴的泪落下去。
“陆娘子,你别哭啊。”朱典吏跟过来,一手提着药包,另外一只手忙乱地找帕子,“你怀了身孕,可不能伤心了,对身子不好。”
兰宜没接他的手帕,她自己带了,擦了泪,又平复了一会,终于冷静下来,再去问了问程大夫,程大夫说她目前无碍,不用吃什么药,前三个月不知不觉地混过去了,胎相也稳固了,之后只要不十分劳累就行。
兰宜谢了他,出了药堂,往香远斋回去。
朱典吏一路跟着,搭讪道:“陆娘子,你打算回家去吗?”
兰宜摇头,轻声道:“我不知道。”
她还没想到这里,她现在满心里只有要好好保护她的孩子,谁也不能伤害抢走。
朱典吏:“……哦。”
他也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模样,跟着兰宜走到香远斋后,没再说什么,自己掉头晃悠着往衙门上值去了。
翠翠迎出来:“奶奶,大夫怎么说?”
兰宜摇摇头,忍住了,等晚间关门清闲下来以后,才告诉了她。
翠翠惊得呆住了,向她再三确认以后,才敢相信,激动起来。
“这、这真是——”
她语无伦次了好一会,在屋里连转了两圈,转回兰宜身前时,才说得出整句来,兴冲冲地道:“奶奶,快让我看看。”
兰宜笑道:“还看不出什么。”
她回来后仔细检查过了,腰身整体粗了些,但小腹未有明显的变化,毕竟月份尚浅。
翠翠又自责:“奶奶这些日子不对,我该想到的。”
她与兰宜日夜都在一块,难以察觉兰宜身形上的些微变化,但兰宜情绪上的不同,她感觉到了,只是真的没往那处去想。
兰宜摇头:“这怎能怪你,我也不知。”
这若是个谜题,她自己都先将正确的谜底排除掉了,又怎么解得开来。
翠翠又问了她好些相关问题之后,自然地想起来最重要的一个:“奶奶,那我们要回去吗?”
兰宜沉默了。
白日的时候,她已经就此想过好几轮了。
“我不怎么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