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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雨,不断落下的一天。星星点点的凉是皮肤诉说早秋的来临,昨天还因夏夜闷热而心燥,今日已是别番光景。
    清早御膳房送来消暑热的凉食,连他们都没来得及应对夏秋的变换,可见这场秋雨来的是如此突然。雨打梧桐,一夜银杏遍地。半黄半绿的扇状叶湿漉漉躺在指节深的雨水中,残状似泡在松脂里等死的老鼠。宫里新来的女侍有心,提早在小厨房熬了锅热粥,否则她的胃也要和这些残叶老鼠一般枯败了。
    明明是雪化成的妖,为什么会怕冷?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
    ……
    有些不记得了。反正第一次察觉的时候是早春,他食言的那天。宫殿空荡,数十个深色箱笼零散地摆在地上。那时候这里还是新建的地方,没人住着去温,确实很冷。
    “皇后娘娘,中午的御膳还是些凉食。娘娘现在用膳嘛?”
    身后传来女侍轻快的声音,仿佛一挂风铃在耳边晃动般悦耳。
    她抿了抿唇说,“现在用吧。”
    不按时吃饭他会不高兴。
    一张食案很快摆在面前。几名女侍来回把餐食呈上,基本都是冷拼,有荤有素,还有她最爱吃的樱桃。
    捻起一枚填进嘴中,只消牙关稍稍用力就可咬破脆嫩的果皮。鲜甜的汁水充盈口腔,心中的缺口似乎也在缓缓愈合。
    樱桃只桃月至荷月产出,这时节吃口味自不比当季,可这样就是她最喜欢的。珍贵的从不是本就该做到的事,而是做到难做到的事。承诺亦是如此。
    瓷碗底磕碰案面咯噔一声,轻微的讶异中她看向那个跪坐在一旁的女侍。
    因脸上有大片烧伤瘢痕,女侍看着十分丑陋。尽管她样貌骇人,可她在这宫里快三个月,若不是今日清早的那一碗粥她不会注意到她。这是有原因的。
    宫里的侍从分内外侍,内侍贴身伺候,外侍打扫宫殿,平日里她并看不见这些外侍。女子身上的服饰说明她外侍的身份,她今日怎么会进殿内伺候呢?
    “还是你做的吗?”
    “是。”
    女侍回答很简短,连让人捕捉她的音色都办不到。
    “很美味。”
    听皇后如此夸赞,女侍只垂首不语。女内侍茗香咳了一声,“娘娘与你说话呢,怎可不回话?”
    “谢娘娘夸赞。”女侍恭敬地回了,躬着身往后两蹭便要离去。
    秋风一扫,热粥的温度蒸腾到脸颊上。皇后心念一动,说道:“等等。可以告诉我你为何一开始不说话吗?”
    “小人惶恐,一时未反应过来。”
    “仅此而已?”
    “是的,皇后娘娘。”
    皇后又仔细看了看女侍的表情,实在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而且她那副容貌,根本令人不忍直视。用斑驳和光滑形容她那半脸瘢痕大概是最恰当又最矛盾的词汇了。就算是没有太大影响的另半张脸也只能看出她的平凡。
    “下去吧。”
    皇后端起粥盅先暖了会儿手这才慢慢挖来吃。粥里添了些蔬菜和瘦肉沫,入口清淡后味微辣,应是搁了胡椒粉祛寒。
    嘴角忍不住泛起满足的笑。樱桃和粥,搭配也不错。
    正当这时,茗香开口说道:“娘娘,陛下今夜就回宫了。”
    皇后忙把嘴里的食物咽了,“做真?”
    “是的。陛下想要给您个惊喜,让内官报信说等他回来那天再告诉娘娘呢。”茗香笑着说,风铃般轻灵的声音十分悦耳。
    皇后轻轻嗯了一声,突然看向自己。
    “我这头发还是披着吧,他喜欢我披着。”说完也不吃饭了,走向梳妆台把发带解开,用梳子打理起来。雪白的发丝柔软顺滑,披下来像一川冰雪凝成的瀑布。
    她本是早春覆盖在春花上未化的清雪所化,最爱的季节是春季,最喜欢的是春花。装点了几朵鲜花到鬓边,这就是她认为最美的自己。
    “好看吗?”她问身后的茗香。
    “娘娘不管什么样子都是好看的。”茗香圆滑恭维地说。她也是才来皇后身边服侍不久的,宫里的宫女换新很快,大概每三至六月就会换上来一批。
    皇后站起身在屋子里走动。
    “好看吗?”
    她挨个问着女侍,无不得到好看的答案。她思索片刻走出宫殿,问到那个女侍。
    她说,“娘娘不妨在眉心贴一朵花钿。”
    “花钿?那是什么?”
    “人界女子常会在眉心贴印一种纹饰,因多是花型而得名花钿。”女侍说着摘下一朵很小的作陪衬用的花朵比在皇后眉心,“娘娘,这样如何?”
    皇后拿出随身的铜镜照了照,亮黄的镜面中那朵本不起眼的小花成了点睛之笔。
    “原来这就是花钿。这副样子和她还真像。”皇后呢喃道,随后拨开女侍的手说,“就这样吧。我是妖族,和人族女子不同。”
    粉花坠地,很快被风吹到雨水洼里。
    女侍恭敬地退开,目送皇后回殿的背影。
    淅淅沥沥的小雨有变大的趋势,没多久就成了瓢泼状开始伴随乌云中的雷声轰鸣。
    阴雨天本就天色昏暗,过午没多久宫殿就掌起了灯。
    皇后在殿中等候,看女侍们添了两回灯油。终于,她等到了那个人。
    七年前称了帝后,他身上的气势更加神武不凡。除了那股香气,其他的都让她欢喜。不过还有一点不同,他现在更爱叫她皇后,仿佛这样更能体现他如今的地位。当然,魔界并未一统,只是有藩王称了帝,他怎么也不甘心只挂个王侯的名号了。
    尽管有不少大臣反对,他还是一意孤行地去做了。她能做的是支持他的决定,不论前路如何,她会跟随他。
    吃饭时天色很晚了。雨是停了,寒气还在。
    他看了看桌上的菜色说道:“怎么都是这些?”不过他神色倒好,看了她一眼笑着说,“皇后爱吃,朕奉陪。”
    炒菜在这种天气很快也会凉。锅仔、烹汤这些热腾的是最适宜的,可他只记得她是雪妖化身。
    用过饭他就心不在焉起来。
    她如往常一样依偎在他怀里。多日未见,她有些想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爱的人就在身侧躺着,怎么可能不想呢?
    她踌躇着,下定决心后素手缓缓勾上他的脖子。
    “陛下……可以亲亲我吗?”
    她能感受到他身上一僵,可很快就适应了说,“今夜,熬汤了吗?”
    “现在去。”
    “不必了。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再说。”
    失落逐渐溢出,可皇后也只能笑着答应,体贴道:“是。”
    不知,那个人熬的汤是什么滋味儿。
    夜深,殿门开了个小缝里面走出一个无眠的人来。
    四下张望,宫苑一角的值亭里一盏烛灯正昏昏照耀。无眠人走近,看见里面值夜的女侍正捧着一本书看。
    “你看的是什么书?”她轻声发问,显然打扰到女侍孤独又闲适的静谧时光。
    对方抬起头看清来人,站起身道:“秉娘娘,是一本人界的书。”
    “人界的?”她奇道,“能给我看看嘛?”
    女侍把书籍双手奉上。她翻看这本叫做《山海经》的书籍几下后,眼睛斜睨那名女侍。
    “你对人界很熟悉,而且竟然识得字。”
    “是的。”
    “你从哪里来?”她倒不是担心这人来路不正。能被送进宫服侍的都背景清楚。
    那女侍道:“云南。”
    “云南?那是哪里。”
    “在人界,娘娘我是一名人族。”
    皇后把书还给女侍,恰好茗香走来,那名女侍把书藏了起来。皇后别有意味地笑了笑并未点破。
    “娘娘,您怎么还在外走动?”
    “陛下走了有一阵儿了。”皇后说。茗香有些尴尬地看着皇后,“娘娘一直没睡?”
    “他连出征都带着她,如今回了宫也是去她那里住。”
    茗香虽是新来的却也听说过那位绝姬娘娘的传闻。那是七年前陛下在霸城祖殿拜庙时偶然遇见的一名女子。本来陛下并不会注意到这个女人,但当天夜里陛下和皇后爆发了争吵,两人分房而睡,驾临在郊外的临时行宫。行宫管理不严,当夜女子进入了陛下的房间。
    一对几十年如一日相爱的伉俪在这一天后一切改变。本可以流传千古的爱情佳话画上句点,霸州人大多以一句:这才正常。给予总结评价。
    让一个王者深情不移数十年,时间持续到霸州的女人们都快要相信这世上确实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爱情。可当结果揭晓,她们除了觉得正常还会有一丝幸灾乐祸。
    “皇后娘娘一个人睡不舒服吗?”
    那个女侍突然高声发问。一大一小两只眼睛目光如炬地看着皇后。
    “娘娘,枯萎的花和鲜花哪个好看?”
    那个女侍又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
    皇后并不懂她这个问题有何意义,又为何要问她。茗香则拧起了眉毛,一副想教训女侍的模样,并且从牙缝挤着说,“娘娘,这个女侍太没规矩了,明日奴婢就换了她。”
    对方不带退缩的,只是生命被点燃了般不依不饶盯着两人。
    “娘娘,您有答案吗。”她继续追问。
    感受到女侍眼中名为生命的火焰,皇后不敢草率回答。久而久之,她开始羞愧于不敢回应这回事。
    “茗香,送我回去。点些助眠的香草。”
    到最后,她也没回答这两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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