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花束》第一集的最后场景,高英燕翻看了数十遍,然而每当她的视线从漫画中抬起来,总是会感受到现实的空虚。
她厌恶那些无法改变的事物,所以她成为了漫画编辑。
此时此刻的上班日,便利商店柜檯前的大排长龙,英燕发现自己钱包里准备的千元钞少了一张,当后面的上班族与前方的店员同时发出砸嘴声时,英燕抽搐着脸,将所有硬币掏出来:「请等我一下??」
然后,她拿着缴费单收据走出便利商店门口,正等着自己的姪女心心说:
「姑姑,我快迟到了。」
「那你能用跑的吗?」英燕用力把收据塞进包包里。
「可是我早餐会吐出来欸。」心心回答。
「那下次叫你爸爸早点叫你起床!」英燕大喊,她拉着心心快步向小学的方向前进。没有喝到咖啡她感觉头要痛到炸裂了,而且早上才刚从工地回来的哥哥直接在沙发上睡觉,害客厅里充满水泥的气味。
圆满完成把心心送到小学的任务后,她被门口站岗的辅导老师叫住:「心心的姑姑,这已经是这个礼拜第三次迟到了,下次要注意点喔。」
英燕忍住喊「关我什么事」的衝动,她和心心挥手道别,接着全速在人行道奔跑,终于挤上不会让自己上班迟到的捷运班次。她在拥挤的车厢中查看手机行事历,英燕感觉头又更痛了。
她试着回想自己今天的行程,准备离职的罗编辑会跟她说明交接事项,然后开完会议后,下午再跟罗编辑出门一趟,然后开始将负责漫画家的行程加进行事历里??
「各位旅客请注意,因前一班次列车出现故障,本班次将于下一站停靠不再载客,请各位旅客搭乘其他交通工具??」
在诸多上班族哀声连连的同时,英燕也挤出无力的吶喊:「不会吧??」
最终,当她终于跌跌撞撞走进常绿出版社的建筑内时,英燕满头大汗,她头痛到要死,所以既然都迟到就还是先凑出仅剩的钱,买了咖啡再进来公司。她喘着气打卡,然后搭乘电梯到漫画部。英燕在电梯内猛地灌下冰咖啡。
然而当电梯门打开,她在走廊上左弯右拐,来到漫画部门口时——
她看见本该是清间早晨的办公桌旁,所有人都忙着打电话或猛敲键盘,而总编辑一个人站在办公室的中央,就像刚被庞贝城的火山灰覆盖一样动也不动。
英燕嚥下口水,希望不是因为自己迟到所以才变成这样。
她走上前,然后说:「早??」
「干,英燕!干!」总编是个早已步入老年,但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仍抱有赤子之心」,还老是喜欢吹嘘当年办了新人奖,如今旗下才有这么多「正统出身」的漫画家这件事。总之,总编辑带着超厚的眼镜,看上去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但实际就是会因为年轻人不让博爱座就超大声碎碎念的老顽固:
「我们完蛋了!」
还很喜欢夸大事实。
英燕捧着咖啡跟包包,她试着保持冷静,说:「网站被骇客入侵了吗?」
「比那更糟。」总编紧皱着眉头:「那个啊,今天永胜不是要跟你交接吗?结果他早上胃出血,今天已经住院了。」
的确糟透了。
英燕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下沉。罗永胜,也就是罗编辑,从英燕还是新人时期就带着她,至今已经共事将近十年,但自从对方患上胃癌后,英燕就一直在慢慢接手罗编辑的工作事项,今天原本是最后的交接,接下来对方就要去好好住院治疗。
「我等会去看他。」英燕皱起眉头说,她在心里记下要买花和水果当作礼物:「没有其他事的话,我们要开会了吗?」
「不对,最糟的事不是这个。」总编语重心长:
「那个王八蛋突然说他不画了。」
——「那个王八蛋」,有两个同义词,一是「自己要交接的漫画家」,二则是指「张宙始」。
早在还没进入漫画部,英燕就知道张宙始这个人的存在。如果用流行语来说,张宙始就是那个年代的「怪物新人」,在台湾漫画发展还不能说太成熟的时期,张宙始横空出世,不是美术科系出生,没有学习过正统技术,甚至读的是普通大学的普通科系,就直接一举拿下了他们出版社的新人奖大赏,从此简直就像在报復天份被埋没已久那般,他作画速度之猛烈,出版单行本之快速,再加上短篇作品带来的易读性和易改编性,让他一举成为顶流中的顶流。
「虽然说是顶流,但还是王八啊。」
当漫画部的全体重要成员都集合在会议室时,总编在投影幕上秀出了罗编辑住院前传的讯息:
他只说了「我不想画」就直接掛断电话
我之后又打了好几次电话结果都没人接听
传讯息也没用
你们也可以再帮我试试看,但我猜他大概直接删掉通讯软体了
就跟之前闹脾气时一样,可能要亲自过去一趟
帮我跟英燕说真的很抱歉
(哭脸贴图)
当游标停留在那张丑的要命的哭脸贴图时,英燕的表情凝重,她周围的同事也像是要回避一样,所有人都僵直着身体。
「他也画了快二十年了不是吗?」一旁,作为网路连载网站主编的文芸如说:「还是我们让他画完《黎明的花束》就直接休息一阵子?没有张宙始作品的期间,恰巧可以给其他新人多一点机会??」
「咳,总之,」总编拍桌,然后大声开口:「英燕,麻烦你去他家看一下到底发生什么事,跟他说我们除了失恋以外的问题都会力所能及的帮忙!总之他不能不画!没有这个人,我们出版社就跟尘埃没什么两样!必要的话直接威胁违约的话就算把他那栋别墅拿来抵都还不完!」
「我明白了。」英燕也以同样的音量回应:「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早知道就申请去条漫组了,负责的都是年轻漫画家??唉,在传统漫画这里光是有些大牌的人要亲自去收原稿就很麻烦欸??」
「就是啊印书还要一直跑印刷厂确认,还是能在手机上看的比较方??」
英燕走进电梯时,部门的两位实习生立刻闭上嘴巴,他们一边大力点头,一边直接出去走廊,往漫画部的方向逃去。
她隐约地听见其中一位女生在大喊:「夭寿噢,那是那个,『铁血的高英燕』!」
她感觉自己的青筋正在暴跳。
正如同张宙始以我行我素的态度被叫做「那个混蛋」,彷彿哈利波特里不能说出名字的那个人;英燕也有类似的称号,叫做「铁血的高英燕」,她怀疑漫画部里有哪个看自己不爽的人先起头的,她也不过曾经在与某位漫画家进行场地协商时,打电话痛斥主办单位不尊重人,当然还有跟条漫组的同期编辑吵过架,认为他们就着条漫轻而易举能找到人取代的特性,直接淘汰掉点阅率不高的作者。从此好像全部同事都怕惹到她一样敬而远之。
她不在乎这点,不如说这样还更好。
当英燕出公司,并咬牙叫了计程车准备前往目的地时,她开始一边在手机行事历上打字,一边疯狂传讯息给自己负责的其他漫画作者,跟他们把作者会议延期。她想着自己还有其他事情必须跟其他同事确认,对了,还有——
「张宙始的截稿日《黎明的花束》第二十一回,等等得跟他说。」
张宙始与其他漫画家不同的是,他一直以来,都用本名作画。
即便「宙始」这两个字,意涵了「遥远的古代」这样宏大且壮阔美丽的意思,但这仍旧是一个人类的本名。所以当高中时的英燕初次读到他的第一本短篇集《角落物语》时,她便感觉比起其他人,张宙始的画,就是将灵魂用尽全力嘶吼的作品。
就譬如出道作《你将前往盛夏》,最终结局揭露并不是女主角家里闹鬼,而是女主角本身就是幽灵。最后一页三格聚焦于因愧疚而扭曲的脸部分镜,更让英燕觉得对方简直是掌握人类表情的天才。
同一本短篇集收录的《奇妙森林怪谈》,讲述作为母亲与小男孩生活在森林小木屋中,母亲会给小男孩讲述森林的各种奇妙生物和事件,却禁止他踏出家门,然而当某天小男孩真的好奇前往森林时,发现母亲讲述的故事全是作为生化实验场的森林所发生的惨案,而他与母亲作为唯二倖存者,该如何出逃的惊悚短篇——商业性和个人特色的完美结合,具备输出国际的实力,完全想像不到是高中时的练习作。是除了让人觉得有趣以外,同时也会??
让人嫉妒,好想要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
计程车的跳表让英燕有些心惊胆颤,她知道可以报公帐,但一下子又付了那么多钱还是让她感到痛心。终于在接近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后,英燕在一处足以堪称是荒郊野岭的地方下车。
「嘿小姐就是这里囉。」司机亲切地和她打招呼,然后就瀟洒的开着车离开。
当英燕看着身边的公车站牌,还有上面公告写的每隔一小时才有一班车,晚上九点就停驶。英燕眨了眨眼,她的右手边分别是稀疏的小户住宅,而沿着下坡前行,就是这个地区的超市和其他民生用品店家。然后张宙始的家——
在上坡。
她嚥下口水。
「不会开车可是硬要住这种乡下上坡处,真的是疯子。」大概是第三任责任编辑曾这么说过。
「他竟然跟我说!把网购的东西寄到我们公司附近的便利商店!叫我帮他!取货!然后再搭那么久的车!拿去!给他!」不确定是第几任编辑,也可能是美术编辑曾如此表示。
「没关係啦漫博的时候我们要靠他吸金啊!」总编辑说过这段话,但当编辑部的所有人疯狂打电话去拜託张宙始办签名会,结果被狠心回绝后,从此大家就对总编辑丧失了信心,还有一堆人跳槽到条漫组。
英燕的脑海中充满同事们的负评,如果要在五颗星里打分,张宙始大概只有一颗星,这一颗星还是因为跟评价系统一样,没办法打零颗星才会出现的。
然而在其他人,在读者眼中不是这样。
这个名字奇特的漫画家,是有志于画画的孩子们的楷模,是告诉他们当把才能发扬光大后,就会成为怎样瑰宝的天才。
所以——
英燕大口喘着气,她花了大约十分鐘,终于来到了别墅前。
这里根本就是鬼屋。
她看着西式建筑的两层楼装潢,以及许久没人清理,早已长满杂草的花园。屋子旁停着一辆脚踏车,这是对方的交通工具吗?
周围连鸟叫声都听不见,英燕吞了口口水,她往前走,然后又停下脚步,挺直腰桿,接着深呼吸一口气。
当到达前廊门口时,英燕皱起眉头,看向门上用透明资料夹装着,并且黏贴于门中央的「外送直接放这里」,她依旧按下门铃,贝多芬的欢乐颂顿时响起。
然而屋内没有脚步声。
英燕等了十秒鐘,她按了第二次门铃,重复第三次后,英燕举起拳头,大力敲门,一边扯开嗓子吼:
「老师,我是你新的编辑高英燕,罗永胜先生今天早上住院了。我是来交接的!你如果在家就请开门!不然三分鐘后我就会报警。」
当然在说完后,英燕还是又持续大力拍打了两三下。
而这招似乎不管在对付哥哥的前妻或者漫画家而言,都挺有效的。一分鐘后,匆忙的脚步声伴随着开门声传来,随后,一个高大的身影直面而来。
英燕屏住呼吸,然后抬起头。
第一次见到本尊,英燕意识到对方的眼睫毛好长,就和显眼的泪痣一样,与充满杀伤力的眼神撕扯出衝突感。张宙始有着接近平头的短发,以及厚重的黑框眼镜,但更令人直观的印象,是浓厚到几乎要让人呕吐的痠痛贴布气味。
英燕皱起鼻头,她决定先找话题:「罗编辑住院了,我是来交接的。」
张宙始似乎花了一点时间才回过神,然后说:「谁?」
「高英燕,新编辑。」她重复,一边递出自己的名片。
对方维持着毫不信任的表情,没有伸手接过。接着,张宙始说:「我不画画了。你来也没用。」
「编辑的职责就是解决这种问题。」英燕直视过去。
告诉我,像你这样将所有怀才不遇者踩在脚底下,实现了名为「漫画家」人生的人——
「为什么不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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